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朕死了,你在给朕守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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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旧院,与夫子庙贡院隔岸相对,人称“士子温柔乡”,向来是金陵城中最声色犬马的风月之地。且不说烟花柳巷中商女的美妙歌声,嘈嘈切切的丝竹,众人嬉戏哄闹的不夜城,那碧阴的江水上更是仿佛凝着一层金色的胭脂水粉,常常停泊行驶着大大小小的彩船,油头粉面的佳人美妓吹箫鼓乐,专供达官贵人玩乐。
一艘画舫张灯结彩,行驶于江水中央。侍卫在外巡逻,画舫内,八个着华丽锦袍,上绣花鸟异兽的老爷们在厅堂喝酒玩乐。每人都搂着几个美妓,快活地喝酒,射覆、行酒令、猜拳等玩得不亦乐乎,吵吵闹闹和美妓追逐玩闹了个把时辰,最后闹不动了,分别躺在地毯的坐席上休息,服侍的美妓给他们点燃了烟杆。
吞云吐雾中,坐卧在屏风下的一人说道:“如今东厂的番子们愈发厉害了,你们知不知道兵部的陈尚书,就只是在家中和夫人抱怨了一句兵马粮草不够,第二日上朝就被圣上问责,吓得差点在殿前尿裤子了!”
“嘘,别说了,回头又被那群阉人听去了够你喝一壶,什么皇帝御犬,在下看呀,是几条老鼠差不多。”
一阵哄堂大笑后,堂前的大学士说:“这船夜航于江水,全是挑上来的熟人伺候,侍卫们武功高强,放心舞,前几日刚抓了几个丢水里去了,难道他东厂番子还能飞过来不成?”
画舫里的官家老爷们谈笑吹牛,船顶黑暗中,一人身穿黑色夜行服盘腿坐于船顶,他仍然戴着面具,隐于夜色钟,比夜色更暗。
如大学士所言,一般的番子接近不了这艘画舫,韩卢每次都是亲自来打探,他仔细听着下方的动静,拿出衣衽下的记录册,在上面记录下了几行字:
戊子年阳月初一,亥时三刻,东阁大学士唐成,吏部尚书腾毅,侍郎左立民,户部侍郎宗决,国子监司业主簿李英,会同族中亲眷三人聚于秦淮河妓船寻欢作乐,收取西湖学院季氏一族之银钱百万两,予经商特许令,伴以讥讽圣上决断。
这都是包含在名录里很重要的朝中官员,不乏浙地西湖书院的西湖党,时常讽议朝政,要求朝廷改革。名单里的人由督主亲自监督,如遇意外,不必禀告,可当机立断,收押斩杀。
尽管皇帝没多说,但韩卢很清楚,这些人出身世家,大多是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偏偏生了一张巧嘴能颠倒黑白,煽动朝中民间情绪,不得不防。
韩卢记录完刚刚的言语,又听到下方传来声音:“唐兄,在下听说您最可见过晋王了,去封地亲传圣上圣旨,这么大排面啊!圣上无后,晋王是前太子的儿子,按理说太子就该立晋王。”
“差得远呢!晋王这个人,别说是皇上不想立太子,就算是皇上想立,说不定人家都看不上呢,圣上传了好几次旨,要他进京祭拜先祖,每次都说自己病了推辞……我看啊,是因为钟公子在这,他是不想来。”
按照这些官员的秉性,之后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流言蜚语,他本应离去了,但耳边一传来钟公子的事,韩卢仍然坐在船顶,闭上了眼睛,专心致志听着下面的动静。
“要我说钟公子也是奇人,那风流俊俏的模样,竟然让圣上和晋王如此争风吃醋,咱们圣上最近忙着修仙问道,都不近女色了,唯独召见宠爱钟公子。”
“前太子算命啊,说晋王天生杀相,混世魔王,需要去寺庙出家礼佛两年,便送到成都嘉柔公主那儿出家,打小就认识钟公子,都说红颜祸水,和圣上闹成这番难看,可真是个混世小魔王!来,喝酒!不醉不归!”
又是一阵觥筹交错声,男男女女的淫乱叫声。
韩卢放下纸笔,脑海想的全是译天,几日未见,不知他如何了,心里浮出酸涩的滋味。
或许如译天所言,他喜欢他,心才会如此乱,替他遮掩,做出那么多不合常理的事。
行走于朝中官员之间,韩卢常常能听到很多关于译天的桃色流言。钟译天,圣上,晋王,三人关系复杂。除了译天是公主的儿子,晋王亦是前太子的长子,圣上是前太子的弟弟,互相沾着血脉,却又互相怨恨,前太子早逝,据说圣上用了不光彩的手段,令先帝传位于他,抢走了太子一脉的江山,可惜造化弄人,圣上膝下无子,按照祖宗规矩,必须立晋王为太子,此为“还位”之训。
即便韩卢从未见过晋王,但从朝中官员的谈资中,他得知了许多晋王的事,在那些人口中,晋王和译天的关系,不止于年少竹马好友,圣上对译天的宠爱忍耐,也远超于寻常外甥。据说,圣上和那大侄子晋王闹翻,也是因为译天。
这本不该是韩卢一个卑微的太监该管的事,但他却格外在意,在江上的清风吹来的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时隔多年,第一次感到心烦意乱。
船下的人逐渐都醉了,明日修朝,故今日醉酒放纵。韩卢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便趁着画舫侍卫不注意的空隙,借着江风轻轻一跃,蜻蜓点水般跃至河上经过的其它画舫,接着顺着乔木长长的枝丫回到岸边。他牵过马厩里一匹不显眼的老马,不惹人注意地回到宫门外的东督事厂,换上了鲜艳的大红曳撒马面褶裙,上绣蟒蛇花纹,头戴漆纱圆顶山顶帽,换衣整理完毕,然后进宫向皇上汇报。
若是皇上还未休息,韩卢便将一天之事汇报。若是睡了,便给伺候的大公公打个招呼,禀告皇上今日他来过,第二日一早再去面圣。
已是子时了,韩卢走入紫禁城乾清宫,本以为皇上已经休息。谁知在宫墙外的台阶下,见到了小宁子。
尽管知道圣上偶尔会召见译天,但遇上此事,韩卢还是第一次,不由分神愣了片刻。
“督主。”
“今日皇上召见公子了?”
“是。”
韩卢在外面进退不得,不知是否要进去之际,里面赵大公公听说东厂督主来了,便派太监通知他进来。
皇上和译天都在偏殿里,韩卢见两人点着灯面对面坐在厅堂的小桌前。赵公公围在旁边赶走虫子,一人面前一个小桌,宫女奏着琴,水声流动中,两人默默磨着茶粉打茶,互相都没有说话。
译天仍然穿着戴孝的白衣,披发头系白绸,听到外面的动静,朝韩卢看了一眼。
“清远,万事得认真,不然你这茶状元的名头,可得让给朕了。”
因为皇上沉迷修仙问道,故也披散着长发,头顶插一节象牙玉簪,不着龙袍,穿着素色长衫,外面套了一件宽松的月白道袍子母扣披风,留着胡须,颇有一番仙风道骨。
“说得好像我赢了,有什么奖励。”
“万一呢?”
皇上挥着茶筅弄散茶粉,和他说:“很久不见,你却披麻戴孝起来了。宫中戴孝乃大不敬,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朕死了,你在给朕守孝,不过说真的,就算朕死了,你也不会为朕守孝吧。”
译天头也不抬,“我坏了规矩,皇上若是不满意,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胡说,你若死了,万一哪天我来了兴致想点茶吟诗,没你可不行。”
译天不理他,默默倒出山泉水打出白色茶沫咬盏茶杯,接着他重新拿起茶筅分茶作画,刚搅上一笔,又听到对面皇上说:“最近朕想召见晋王,谁知他都不来,你知道为何吗?”
乳白色的茶沫散开一大块,译天手一抖,第一下便打歪了。
皇上却大笑了起来,放下青竹茶筅,走到译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好事,按照祖训,朕得立晋王那小子当太子,高兴吗?”
未等译天回答,他自问自答说:“朕知道你高兴,有人一直在救你,可朕不高兴。”
韩卢低着头跪在台阶上,没有看到译天的神情,但耳边的点茶声依旧,过了一会,他才听到译天的声音响起。
“分茶已完,皇上输了。”
接着又是水声流动的声响,余光里,韩卢瞅见皇上倒掉了自己的茶,将译天的茶端在手上观赏。
“好,不愧是锦城第一才子,此间风雅,分茶神技,和嘉柔姊姊一样,朕学上好几年都未必能学会。”皇上的夸赞听上去似乎是真诚的,又唤了一声,“韩卢。”
“臣在。”
“这杯茶赏给你了。”
宫女将茶端给韩卢,他又听到皇上说:“韩卢乃朕之御犬,赏赐一杯茶水,不过分吧。”
韩卢一见那茶水,不禁惊住了。和平日散泡的茶叶不同,绿色茶叶被打成粉均匀混在乌黑的瓷碗中,如一汪碧水,淡月清霜般的荷花散开了满塘。
茶上入画,韩卢将瓷碗双手捧在手中,实在舍不得喝进嘴中,唯恐沾染这方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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