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债难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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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公子的情况很不好,跟灵魂出窍一般,时常叫他也不应,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时常还会喃喃自语。花奴很担心,可她劝不住译天,只得去东厂找韩卢商量办法。
韩卢不在,只有大档头千户韩直守着东厂。花奴便将译天的事一五一十跟韩直说了,韩直听后也只能叹气摇头,跟花奴说:“没用的,你说的这些,大哥怎么会不知道?钟公子这人性情偏偏生得格外孤傲偏执,这几日连大哥都不见了,大哥还想问你怎么办呢。”
“我……我也不知道啊,可公子实在是可怜,难道就没有办法吗?”
花奴想到译天的模样,倒真的跟废掉了一般,每日不是不言语,就是说看到鬼的痴话,花奴急得咬起了手中青翠色的帕子流泪,忽然想到一个人,或许明白公子是怎么想的。
“能让我去看看嬴渊先生吗,他也是个怪人,和公子一向意气相投,一定知道公子是怎么了。”
“不行,嬴渊是重犯,没有督主的命令,外人不得见。”
花奴罕见在韩直面前低声下气着,一边轻轻拉着他的袖子,一边求他:“我就问几句话,马上便走,求你通融这一回吧!就这一回!”
韩直起初不同意,但是经不过花奴苦苦哀求,瞧她眼泪如滴漏般不停落下,只得应了此事,带着花奴去见关在东厂昭狱里的嬴渊。
昭狱大部分修建于地下,穿过昭狱幽深的回廊,花奴听到犯人的惨叫呼声此起彼伏,被不知何处来的阴风一吹更是万分凄惨,不禁有些发憷,回忆起上次被东厂拷打的情形,不知嬴渊是如何光景。
监牢铁栏那头,嬴渊正背对着二人躺在湿冷地牢的稻草席子上,身上盖了件薄薄的旧棉絮,沾了星星点点发黑的血迹,花奴在外打着灯笼叫了好几声“先生”,他跟没有听到一样,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走吧,那个男的已是不中用了……”
“不行,你们拷打他伤得如此重,会死人的,快把拿药出来,你那随身带的金疮药呢?”
“没有。”韩直斩钉截铁地说。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上次你非要给我,我还还给你了,就在身上!”
“这是给你用的,你不用我也不给别人。”
韩直不肯拿出来,花奴就在直接上手,在他衣袖和腰上荷包乱摸找药。韩直慌忙躲着她,花奴碰到他的腹部,恰好他躲了一下,花奴不放他逃,往下一摸,不曾想一不小心摸到了腿下满当当的一团东西发硬,不是太监该有的物件。
“你,你不是……”花奴连忙松开了手,顿时红了脸庞,“怎么会?”
“说了别乱碰,谁在那儿藏东西……我给你还不行吗?”
韩直凶巴巴地说着,从袖中拿出药瓶,不耐烦地丢在她的怀里。
花奴也愣住了,不似平日那般伶牙俐齿,正呆着看他时,忽然从牢房中传来男人虚弱的声音。
“花奴?”
花奴出了神没听到,一时没应,还是韩直翻着拇指指了指牢房,提醒她:“叫你呢姑奶奶,你耳朵聋了?”
说着,韩直打开牢房的锁,又恼又气转过身去了,在一旁生着闷气。
而花奴平复了片刻心情,这才进了牢房,跪坐在嬴渊面前,看着他满脸血红色伤口,露在外面没有一块好皮,被鞭子抽破了皮,手指更是被刑具折磨得黑糊糊血污的一片。花奴不忍心看他的惨状,低下眉眼,盯着他身边的稻草杆,把刚刚从韩直那儿拿的药放在了他面前。嬴渊睡在草堆堆的草床上,连厚被子都没有,花奴又是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他的身上。
“多谢,我们又见面了。”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地看着花奴,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从胸膛中发出虚弱的气声,“刚刚我就听到你叫我,我还以为是幻听就没理会,你怎么可能来东厂这种腌臜地呢?后来听你们争吵,才发现确实是你。”
他的身体虚弱,却仍像平日那样说许多奇怪的话。
“我怎么就来不得,以前我就被东厂抓进来一次,也跟先生一样,被打得浑身是伤,回去躺了一个多月才好,在藏书阁不是好好的,你瞧你何苦弄这么一遭呢,都快把命搭进去了!”
嬴渊忽然笑了起来,开玩笑逗她说:“原来你在担心我,还好公子没把你给我,不然说不定就要守寡了,我可不忍心。”
“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这时候了,还瞎说?”
花奴骂了他几句,正想把公子的事告诉他,请教他拿个主意,他还是嬉皮笑脸着,说道:“让我猜猜,你为何而来。”
“你来这儿找我,不会是看我,是为了你家公子吧。”嬴渊逐渐收起笑容,蹙眉叹气,道,“你都拿你家公子没办法了,意味着大公子一定出事了。”
一听他提大公子,花奴鼻头一酸,眼泪也顺着怨气流了出来,埋怨道:“为何你非要拉大爷下水,明明知道大爷身体不好……”
“花奴,不是我拉他下水,是他知道我要做的事,主动来的。”嬴渊打断了她,“我的友人,都是不顾自身安危,主动来帮我的。”
“大爷是不顾自己了,可是二爷怎么办?你也知道他本就心思敏感,忧虑过度,如何承受此等变故?”
“你真都是为他着想,有红颜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大概是话说得太久,嬴渊剧烈咳嗽了几声,声气弱了好几分,对花奴说:“这样,你告诉公子,若是大爷跟他说什么,他照着做,不要辜负大爷的遗愿,别想太多。”
“就这样?”
“按你家公子的脾气,若是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谁,或欠着谁,会很难受的,难免愁思郁结。”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
花奴正要走,见嬴渊躺在草席上合上眼睛,同时气若游丝,不由停住了脚步,问他:“那你呢?”
“东厂一日不垮,我就在呆一日,死也要死在这。”
“先生,我实在是不懂你。”
“千万人,吾往矣,虽九死其犹未悔。”
手突然被韩直拉了一把,花奴被拉出了牢房,听到韩直很不客气地说道:
“别理他,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
走出牢狱,花奴在外面和韩直走着,又想起适才在里面的尴尬事,脸上一烫,惊讶地问:“你不是太监?”
话音未落,嘴被韩直一把捂住。
“大姐!这么多人呢,小姑奶奶你想干嘛啊,出去说。”
与此同时,他见花奴衣着单薄搓着双手,这才知道她把身上的厚披风留在牢房里了,又忍不住大为光火,解下披风丢给了她。
走到外面朱红宫墙道上了,这条路上宫人稀少,花奴不客气问道:“你说啊,你怎么就不是太监?还真是假太监呢!”
韩直却不理会她,缓慢踱步走着,低头盯着脚上的白色皂靴一步步踏在玄黑石板路上。他就这么沉默了半晌,在一个小亭子边才停下脚步。
“我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这是自然。”
韩直坐在阑干边,看着台阶下的花奴,终于还是开了口,“是我想陪着大哥,不过进宫要净身。我倒是无所谓,只要能和大哥在一起,有没有那东西都不重要……是大哥贿赂了那个老太监,不让我净身。说真的,我都不知报答他,或许把我这条命给他,都还不清吧。”
“你……”花奴更惊讶了,开玩笑戏耍他,“你不会也爱大哥吧!难怪你一直说公子坏话呢!”
韩直气得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看她疼得捂着头,不禁笑了起来,“我瞧你才是睁眼说瞎话,什么时候我说他坏话了?不过就是说脾气古怪、身世不合适罢了!”
“跟你开个玩笑,反而当真了!”花奴瞪了他一眼,“我知道是为什么,就像我离不开公子一样,你也想一直和他在一块,世上的感情,不止有男欢女爱那一种。说起来,爱情看上去最惊心感人,其实所谓的倾慕爱恋,才是最不靠谱的,因为——”
花奴顿了顿,这才轻声说:“人心易变。”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都是公子说的,你不知道,他成天说很多歪理邪说偏偏又很有道理,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
韩直叹息着说:“要说钟公子也真是奇怪,明明都知道这些道理,为什么还要和大哥拉拉扯扯的?岂不是风月债难偿?”
情根难忘,风月苍苍。
花奴亦是不明白,忽然就闷闷不乐了起来,到燕归院后,将披风还给韩直就立马转身寻译天去了,把刚刚的事都一五一十说了。在花奴看来,公子不算别人,都告诉他,也不算违反说出的话。
“竟然有这种事?督主……唉,我该如何面对他呢?”
译天正病着,听到花奴这般说,虽是忍不住惊讶叹息,反而恢复了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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