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的光好似瞬间暗了下来。

明悄赶紧起身。现在不是困惑了，而是有几分害怕。

她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门窗。外面的光线的确黯淡。今天是个阴天，所以殿内燃起这般熊熊火烛。火烛虽明，却也晃眼。她盯着佛像的脸，盯着自己脚尖前的地面，盯着一切不可能出现影子的地方。

果然，这不是她的错觉，而是大殿内真的有“影子”。

一个浓重的影子，从她的脚边蹿了过去。明悄还以为是老鼠，一下子吓跳了起来，不过惊叫堵在她的喉咙里，没有出声。

因为此时明悄内心的好奇立即盖过了惊吓。她的眼睛随着那影子往墙角的地方去。影子是真实存在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而来，飘忽、轻盈，还带着几分诡异。

大殿那头的粉壁上干净一片，现在那影子盘踞其上。

殿内烛光烈烈，佛像金身如山而立，法相庄严。经幡宝盖，沉香袅袅，一片肃穆。这本是佛门清净之境，却没来由地冒出这等难以解释的东西来。

明悄朝那影子走了几步，看的更清。影子如同一团烟雾，一时凝聚，一时飘散。但始终在那粉壁上，变换着形状。

这是什么？

明悄正困惑，那影子的形状终于具象起来，身段婀娜，举止有度，一看就是大家之女。明悄看的奇怪，心想这莫不是指代自己？难不成这是寺庙里安排的一出，故意要逗自己开心？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帮和尚是有心了，不过这也太多余。而且，要取悦自己可以用更正大光明的方法，弄个影子来吓唬着了人又如何解？

只是，就在明悄以为那影子是在说自己时，忽然又有了变化——那影子的服饰雍容阔大，长裙直直曳地而去。这的确是贵女才有的装束。不过更重要的，是这影子的头上也多了些东西。不是步摇，不是发簪，而是一顶高高的冠冕。

看着那冠冕，明悄的眼皮子不禁颤了几下。

作为京师贵女、权相的女儿，对于女子所能佩戴的冠冕等级种类，她可是熟悉的。

礼制严密，不可逾越。影子头顶的这顶冠冕绝非寻常人所能披戴。明悄细看了一会儿，她看清楚了，看明白了，那冠冕……是翟冠。

郡主？

明悄的心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那冠冕，她的确见郡主戴过。

而且也只有郡主能戴。

慕雪身份尊贵，是京师内唯一一位郡主。虽然不能像公主一般佩戴最为高贵的凤冠。但慕雪的那顶翟冠，同样是冠绝京华、睥睨众人。

明悄看着那翟冠，便十分确定这影子不是在取悦自己了。

不过就算放出慕雪的影子来又如何？装神弄鬼吓唬我么？可笑，当年我与郡主之争你死我活。我已经赢了那个活人，还会惧怕她的影子不成？

只是，明悄虽然这么想着，但那影子的变化却最终往她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去——影子里的“慕雪”侧过身子，缓缓伸出手来，放在自己的腹部。然后，影子低下头，视线也落在自己的手上。紧接着，这影子腹部的那处一点一点隆起，好似鼓起的帆。

而且这鼓起并非周身变胖，而是仅限于那么一处。

明悄明白了，尽管这一幕所暗示的内容叫她既震惊又害怕。可是那影子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明悄已经是再清楚不过——那是孕状。

难道当时的慕雪已经“珠胎暗结”？！

可是，她怎么能怀孩子？！

她怀的又是谁的孩子？！

慕雪虽然已经订婚，但的的确确是没跟陈平洛成亲就死掉的。她……她上哪儿怀孕去？

明悄的心里几乎是立即就有了答案。

这答案叫她既惊恐又愤怒。身边的空气仿佛都冷了下来，每一口呼吸都让她的心头越来越凉。

陈平洛么？他已经让慕雪……

他可从来没告诉过自己！

明悄怀着愤怒和怨憎，眼睛却已经离不开那影子。她看见那影子的腹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腹部的中间出现了一个空洞、出现了另一个影子。明悄看清了，那是个孩子，起先只是如同种子一般大。但这种子慢慢萌发、成长、扩张，最终成了一个蜷在其中的婴孩。

只是这婴孩的形象有几分怪异，完全没有那种童稚的可爱。它像一个怪物，像一个野兽，像……一只鬼。

它想出来。

明悄看明白了。它想出来。它已经获得了生命，已经是一个生灵，它想要离开那黑暗的腹部，来到这大千世界。是啊，谁不想呢？

只是，那影子最终没能得到机会。

后来发生了什么，明悄再清楚不过。慕雪死了，那个影子死了。

影子通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两只手死死在虚空之中徒劳地抓弄，好似溺水。它死了，腹中的孩子仍在。不，那的确不是个孩子，明悄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它、定义它。总之，它在已经死寂的、黑暗的腹中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一线生机。

然后，它缓缓扭过头来，看向了这边的明悄。

明悄吓坏了。

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本能地退了几步。如果不是恐惧抓住了她的脚踝，她一定会飞快地逃跑。但逃跑也已经来不及。那孩子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很快就大过了整面粉壁。明悄步步后退、步步后退，不过这时候那影子的身形已经盖过了一切，甚至身边这佛祖的金身都显得渺小。

最终，影子膨胀到大过整个大殿的面积，明悄的身前、身后、脸上、脚下，全都是它。

“啊！”

明悄一声尖叫。

影子朝她扑了过来。

她倒了下去。

“小姐！小姐！”

“夫人！夫人！”

外面的人听到了动静，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但明悄寻常的脾气又让那几个近侍不敢随便进来。他们只能砰砰砰地拍门。倒在地上的明悄并没有受伤，只是满心恐惧，又茫然若失。她慌张地寻索着身边的一切。宝盖经幡，宁静如常，好似刚才只是噩梦一场。

不过，她的腹部蓦地感受到一阵凉意。

她一低头，那里有个影子。

再一眨眼，影子倏忽不见。

哗啦——

大殿的门终于被撞开，外面涌进来一群人。

“夫人！”“小姐！”

叫声不绝于耳。明悄已经吓得忘记了尖叫。

影子、影子、影子……它去了哪里？

它钻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吗？

“小姐这是怎么了？”

“夫人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恍惚之间，明悄看见眼前不但晃着几个带来的近侍，还有不少全副武装的兵丁。

众人看着明悄的脸色，好似那种扎纸人的白纸。她浑身不住地发抖，嘴唇哆哆嗦嗦的，手一握上去，异样地冰凉。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伺候的？！”兵丁发起火来，他们是陈平洛的部下，临时奉命前来普渡寺保护明悄的。对于眼下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能质问那几个近侍。

此时的明悄已经仿佛个被剥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她死死捏着身边一个近侍的手，眼睛则盯住自己的肚子，一眨不眨。

“孩子，孩子……”

她口里喃喃的，不断重复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