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心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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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师回朝,旃陀罗在华氏城外建立起军营,将军队驻扎于城外平原,只携几名亲信与考底利耶一同回到宫中向檀那复命。远远地就瞧见了刹那在孔雀园里向他挥手,还有掩映在天竺葵花丛后悄悄打量他的摩拉。他们都为他胜利归来而感到高兴,也为他的蜕变而感到惊诧。
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在战场上褪去少年纯真,眉目间尽是杀伐果决,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身量又添高大,四肢粗壮,肌肉如铁,黑发茂密直至腰间。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好不气派。
他与考底利耶并肩而行,不复当初的拘谨与驯顺,而是意气风发,目光灼灼,望向老师时,毫不掩饰眼中的爱意。而婆罗门则是低头浅笑,依旧云淡风轻。
刹那感觉有什么在心中碎掉了,在喜悦之后他迎来一阵深深的怅惘,而在怅惘过后他又暗暗怨怼起自己的自私来。
“摆脱了奴隶的命运,我应该感到满足。”他如是想,走向孔雀,抱起它脖颈,将头埋进软乎乎的羽绒里。他难以抑制地哭出声来。
宫殿之中,摩拉跪坐在宝座前,怀揣小心翼翼的喜悦,看向伫立在下方的旃陀罗。旃陀罗也暗暗回望着她,冲她露出舒心的笑容。
檀那将手落在摩拉的头上,她身姿微颤,黯然垂下目光。而站立在一侧的沙特迦则是手持黄金法杖,似笑非笑地看着考底利耶。
他的灵识有所变化,沙特迦发现,那双浅色的双眸里蒙上一层似是而非的薄雾,他的脚步也变得更加轻盈。他知晓他的阇那迦已入爱欲之境,情欲的润泽下,他仿佛是一个初生之人,是一个在清晨里醒来的人。
檀那抬眼,看向旃陀罗与考底利耶,饶有意味地道:“师徒同心,其利断金,果然如此。你二人收复边境多城,实在是功不可没,本王定要举办宴会,为你二人庆功。”
旃陀罗双手合十,恭敬道:“旃陀罗与老师旅途劳顿,恳请我的王准允我们回竹苑罢。”
“这么说,你不要要赏了?”
“为我的王赶走马其顿人,是旃陀罗应当做的事情。”
檀那嗤笑一声,站起身,走下王座,来到旃陀罗面前,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很好,很好,旃陀罗,你今年多少岁了?”
“旃陀罗十九岁。”
“十九岁,正是有为的年纪。我曾认识一个人,他也是十九岁,我很在意他,于是让他永远留在了十九岁。”
檀那话语刚落,就听身后传来摩拉隐忍的啜泣声,他转身看她,笑了笑,又转身看向旃陀罗身边的考底利耶。
“我的智者,我尊贵的婆罗门,您当真狠心。”
“我的王,何出此言?”考底利耶颔首道。
檀那笑着摇头,并不说话,而是拍了拍旃陀罗的肩,迎上他疑惑不已的目光。
“去罢,年轻有为的将军,带你的老师回去。”
旃陀罗向檀那行礼,退出宫殿,檀那的目光追随着他,直至他与考底利耶消失在摩揭陀明晃晃的日光中。国王回首,看向依旧掩面哭泣的摩拉,他走上前去,俯身将她抱在怀里。
“这不是开心的日子吗?摩拉,你为何哭泣?”
摩拉抬起泪眼,迎上檀那试探的目光,她垂下睫毛,轻声道:“狠心的是你。”
檀那仰天大笑,挥手道:“走罢摩拉,我不愿看你哭泣的模样。你只会用眼泪来折磨我。”
摩拉深深看了他一眼,在女仆的搀扶下走入内殿,檀那这才看向沙特迦。沙特迦依旧不改浅笑,紫袍加身,黑色发结垂落腰际,尾处坠着朵蓝色莲花。
“我的王,他们将万人军队驻扎在城外,您难道还看不出他们的意图吗?”沙特迦道。
“你觉得呢?”檀那道,“摩拉无法欺骗自己,她的表现已经给了我回答。”
“很久之前,有女仆见过她与考底利耶私下相会。”
“一切都不言而明了,不是吗?想必他们会很快动作。”
“不,我的王,考底利耶绝非轻举妄动之人,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我了解我的师弟,他会一步一步苦心经营,他并不着急。而我们却是要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用何种方法呢?”
沙特迦转身,看向檀那,微笑道:“没了考底利耶,那孩子什么都不是。没了那孩子,考底利耶无所凭依。只消让两人分道扬镳,不在同一阵营即可。即使他们师徒情深,可您手中不也有致命的秘密吗?”
檀那凝视沙特迦深邃的眼眸,露出会心的笑容。
“只是这秘密是把双刃剑,就看您怎么用了。”沙特迦向檀那鞠躬,走出大殿,黄金法杖发出轻盈之音。檀那站在宝座前,伫立良久。
宫殿外,旃陀罗对檀那话语感到不解,他就欲询问,考底利耶提醒他别忘了他在孔雀园里的朋友。旃陀罗从深思中惊醒,暗恨自己竟忘了刹那。他快步朝孔雀园走去。
没见到刹那在树下等自己,旃陀罗有片刻惊讶,他快步走向园内深处,在鸟笼附近发现了那正在打扫的小小身影。
他依旧是那么清清瘦瘦的,旃陀罗热情地张开双臂朝刹那走去,将惊讶的朋友抱在怀里,亲吻他的面庞。
“你瘦了刹那,你没有好好吃饭吗?”
望着这副日日夜夜思念而又为他提心吊胆的俊美面孔,刹那稚嫩的心脏猛地抽痛,竟叫他难以出声,甚至笑不出来。因为他看到园外伫立的考底利耶,正噙着美丽慈爱的笑容,等待旃陀罗。
“你为何眼睛通红,刹那,你哭了吗?”旃陀罗疑惑地抚摸刹那懵懂的眼眸,他在里面看到了忧伤,“有人欺负你了吗?”
“不,没有,旃陀罗,我为你的凯旋喜极而泣。”刹那轻轻拥抱旃陀罗,遂又很快地松开他,“你现在是有名的将军了,王宫里都在流传你的英勇战绩。他们都说你是因陀罗降世,亲爱的,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旃陀罗握紧刹那的双手,诚恳地道:“总之,我要变得很强,很有力量,这样的话没人敢伤害你,我会一直保护你,还有……摩拉。”
“摩拉夫人经常来看孔雀,她不哭了,她会与我说话,问你的过往。她很在意你,旃陀罗。”
“我也很在意她,她就像我心中一朵永远盛开的花。”旃陀罗吻了吻刹那的手,“你则是我心中闪亮的星辰。我的朋友,当我在外作战时,有时候会仰望星星,仿佛回到幼年时和你在窝棚里睡觉看星星的时光。你还记得吗?”
刹那兴奋地点头,为他和旃陀罗独一无二的回忆而感到高兴,心中阴霾有片刻驱散,他热情地拥抱旃陀罗,亲吻他的面颊。
“你会经常来看我吗?”刹那抬头凝视旃陀罗,道:“我在王宫很孤单,只能偶尔与摩拉夫人偷偷作伴,我们借想念你来打发时光。”
“总有一天,刹那,你不会再孤单,你和摩拉会永远在我身边,我也会永远陪伴你们,真的,你们会穿世界上最漂亮的衣裳,吃最丰盛的宴席,被最美丽的孔雀环绕其中,你们会开心,快乐,就像睡梦中所想象的那样。”
“真的?”刹那不理解地问,“这真的能实现吗?”
旃陀罗点头,却不多做解释。他不能把自己行将要走的夺权之路告诉刹那,甚至,在近段时间,他得想办法把刹那从王宫里弄出去。
“这可不容易。”在回程的竹林中,考底利耶微笑道:“我那师兄比你想象的要聪明。”
“国师……”旃陀罗想起沙特迦睿智的面孔,暗自叹息,牵起了考底利耶的手,“也罢,无论如何,我都要护他们周全的。”
竹林幽幽,焚香袅袅。似乎一切都没变,回到竹苑,考底利耶立刻进行禅定和沐浴。他实在想念他那方清澈的池塘。
只是当他沐浴时,旃陀罗也从浴池走出,身披长纱,来到他的身边,挥手让服侍他的童子离开。
“夫子……”两童子惊诧地望向考底利耶。
“去罢孩子,去菩提树下悟道罢。”
两名童子合身站起,行礼退去。旃陀罗笑着,跪坐在考底利耶身后,拿起竹筒,舀水淋在他的发上。
“当我第一日来到竹苑,见你在这里沐浴时,我就憧憬过这一刻。那时只是梦想,何曾奢望过有实现的一天。”旃陀罗轻抚考底利耶光洁的臂膀,拇指摁揉在他颈后的莲花上,笑问:“这朵莲花,甚是美丽,似是这池塘中的睡莲?”
“没错,就是这睡莲。不过这一朵,早已消散于尘世。”
“为何纹在这里?”
“因为有人说我就像那睡莲,是极美的,美隐于智慧,所以纹在这里,刚好为发结所遮挡。”
旃陀罗的手有轻颤颤动,问:“是国师沙特迦么?”
“是他。”
“那这朵莲花,也是他为你纹的?”
“是的,旃陀罗,是他……”
考底利耶话语刚落,痛楚便从后颈传来。旃陀罗略带愤恨地咬在那朵莲花上,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把这块软肉咬下来。可他到底不舍得他的阇那迦受痛,只是轻轻用力,让考底利耶发出哼声。
“我不喜欢。”他自后环住考底利耶,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一想到他也曾这样抚摸你的皮肤,我感到心痛。”
“为何心痛?我与他都是修行之人,不入情欲之网。”
旃陀罗笑着摇头,道:“你不入,他可不一定。他赞你美,为你纹莲花,而你——我的阇那迦,你当真分毫看不见?”
考底利耶垂眸,“想看见便看见,不想见便不见。”
“那么你只愿意见我咯?”旃陀罗欣喜移身到老师身前,与他面面相对,“你接受了我,因为你也爱我。”
考底利耶如扇的睫羽扬起,宝石般的瞳仁里荡漾起缱绻柔和的涟漪,他用羞赧如少女的微笑给予旃陀罗回答,然后被他激动地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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