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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知晓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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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爱是什么呢?

-----正文-----

11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桌子对面的年轻人像只炸毛的猫,咄咄逼人地向他发出质问。他不甘示弱地反击:“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是志摩前辈的搭档!”香坂挺起胸膛,“搭档在一起吃午饭,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他也振振有词:“我还是一未的丈夫呢,怎么想都轮不到你来质问吧?”

“不是离婚了吗?您被铐在楼梯扶手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法脱身的轶事可是传遍了整个警视厅哦——”

“这个和那个完全是两回事吧!”

在他和香坂像两只好斗的公鸡瞪着对方,坐在中间的志摩目不斜视,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般平静地收拾了桌上餐点的残骸,站起身准备离开:“我吃饱了。”

“等等!”

他和香坂同时出声,年轻人一副唯恐被他抢先的模样,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志摩前辈,明天的休息日您有空吗?我拿到了《xxx》的首映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哈?!他的下巴快要掉地,急中生智:“等……等下!我也有话要说!一未,那个,爱子说明天想我们三人聚一聚——”

对不起,爱子,请助爸爸一臂之力吧!他在心底默默道歉,同时摆出可怜兮兮的恳求姿势,泫然欲泣地眨眼——长达十年的婚姻生活,对方究竟吃哪一套,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只要像这样,成为被雨淋湿的幼犬……

“对不起,明天我要去约会。爱子那边,我会和她解释的。”志摩的嘴角浮现蛋糕般柔软的笑意,细长的眼睛弯成甜美的月牙,圆润的手向他俩摆了摆,“我先走了,你们两位慢慢聊。”

“……”

约……会?这个词语化作巨石砰地砸落,在心上掀起惊涛骇浪。被留在原地的两人张口结舌,无言目送志摩离去的轻快背影。半晌,香坂才以仿若置身梦中的飘忽语气开口:“伊吹前辈,约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不知道啊……”他发出虚弱的哀鸣,揪住救命稻草般抓起桌上的手机,“我、我问问爱子好了!”

12

Magic Ai:爱子,你知道妈妈周末去约会的事吗? (已读)12:09

Aiko☆:知道哦 (已读)12:10

Magic Ai:[狗狗震惊.jpg]!!对象是谁?他们怎么认识的? (已读)12:10

Aiko☆:诶——爱子也不太清楚他们怎么认识的哎(´-﹏-`;)爱子只知道那个人姓岩崎,好像是个有名的大学教授喔,听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 (已读)12:12

Magic Ai:(/TДT)/爱子……妈妈不要爸爸了吗…… (已读)12:15

Aiko☆:爱子也不知道呀(。・_・)爸爸自己去问比较好喔 (已读)12:16

他放下手机,八爪鱼似的瘫在柔软的皮革沙发上,深深叹了一口气。现在的他手边放着草帽、鼻梁上架着墨镜、身上穿着白色麻料衬衫和椰树图案的宽松短裤,整个人仿佛是从夏威夷的宣传画走下来的人物,与英伦装潢风格的咖啡店格格不入。在他第十次察看手机上的时间时,身后传来一个他绝对不想在此刻听到的声音:“伊吹前辈,您刚从夏威夷度假回来吗?”

他懒洋洋地扬起下巴、脑袋搁上沙发靠背的顶端,香坂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央。臭屁小鬼。他咧嘴一笑,露出八颗牙齿——卧底时,手下们看到他这样的表情都要抖成筛糠:“不,我刚从山口组事务所揍人回来。你怎么在这里?”

香坂悠悠闲闲地在他对面落了座,拿起菜单开始研究,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和爱子的关系也很好喔。”

……爱子,不愧是我的亲生女儿。他磨了磨后槽牙:“你果然对一未有非分之想——”

对方噗嗤一笑。“非分之想……我说啊伊吹前辈,”年轻人啪地阖上菜单,一脸无辜地歪歪脑袋,“既然两位已经离婚了,就代表志摩前辈现在是单身,我和伊吹前辈所在的起跑线也是一致的哦?”

他想自己的额角绝对爆出了青筋,就像街机游戏里的肌肉男一样:“你小子,是想被打吗?”

“把什么事情都归于暴力才是最逊——”话还没说完,香坂神色一凛,急忙示意他把腰压低,“伊吹前辈!他们来了!”

入口方向传来零星对话,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夹杂的笑声碎片。他和香坂各抓起一本菜单遮住脸部,悄悄从菜单后窥视——褪去了平日正经的西装、换上了休闲风服饰的志摩和没见过的高大男性一前一后地踏入咖啡店,大约是被冰柜里放置的甜点吸引了目光,停下了脚步。今天的他披着轻薄的亚麻质地黑色衬衫,袖子松松挽起,衬得小臂肌肤更为白皙;内里搭配的白色T恤领口开得很低,将形状精巧的锁骨悉数暴露;黑色牛仔裤也是修身的版型,勾勒出腿部流畅的线条。此刻,志摩正和那个男人低声交谈,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侧颜都盈满工作时不太常见的笑意。妒火熊熊燃烧,他酸溜溜地开口:“呜哇——那家伙笑得好假。”

年轻人在菜单后猛地点头:“难得和您观点一致呢——糟糕,从这个角度,他们是能看到我们的!”香坂慌乱地发出警告,啪地将菜单拍在桌上,“要点些什么才行,不然我们两个看起来就太可疑了……”

这家店的餐点种类还挺多,从各式咖啡、水果茶到千奇百怪的甜点,应有尽有。他点了点占据了封面最大的那个“超人气豪华草莓芒果巧克力甜蜜芭菲”,撅起嘴,恨恨地说:“我要这个。”

“您五岁吗?”

“闭嘴!”

在他和香坂进行幼稚至极的争吵时,芭菲端上来了,庞大堪比奥运会的火炬。香坂毫不客气地挖走一大块冰淇淋:“我做梦也没想到,第一次吃豪华芭菲竟然是和最讨厌的人一起,啊真是糟糕的一天——”

“你想明天被倒挂在搜一办公室门口就直说。”他干巴巴地回答,看都没看对面怨气冲天的年轻人,眼睛始终盯着几米开外的那个身影。志摩的位置恰巧背对着他们,只能看见棕褐色的卷发——似乎也经过了细心的打理,连卷度比往日更加可爱。看不见表情,但从笑声的频率也能推测,两人聊得相当投机。他目不斜视,恶狠狠地往大约是芭菲的方向戳了一叉子。讨厌,讨厌,讨厌!讨厌不远处那个假笑的男人、讨厌对面的小鬼、讨厌今天的志摩那么可爱!

一整颗鲜红草莓被串在叉齿上,卖相堪称惨烈,他麻木地将草莓塞进嘴里。好酸,冰得牙齿都在痛,一点都不好吃,还这么贵。他吸了吸鼻子,眼睛固执地盯着几桌开外的两人。如果视线有温度,志摩对面的男性或许头发都烧起来了。

“伊吹前辈,你盯得那么紧,会被发现的。”

“要你管。”

“伊吹前辈,你……不会是哭了吧?”

“滚。”

他言简意赅地说,忽地发觉志摩开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同时一副要起身的样子——啊,在找钱包——随即被桌子对面的男性拦下。赶快缩回脖子将脸藏起来,伊吹将视线投回桌子中央,震惊地发现芭菲已是七零八落:“你吃完了?”

“多谢款待。”香坂若无其事地抽出纸巾抹了抹嘴,眼神蓦地变得机警:“啊,他们要走了,我们快跟上!”

13

“确认、妊娠……?”

他盯着那张陈旧的诊断书,脑子里一片嗡鸣。

志摩是在求婚那一夜里怀上孩子的,他一直都对这点深信不疑。主治医师是志摩家那边的亲戚,也只反复和他强调了预产期。

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志摩的确切妊娠时间?大脑开足马力运转,不存在的风扇呜呜地响,为他的CPU降温。他拼命地回想十年前的每个细节——

“啊。”

想起来了。

——被求婚一周后,经过漫长的审批流程,新的机搜车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他们身边,蜜瓜车遗憾退居二线。“虽然新车很好,但是更怀念蜜瓜车,毕竟那是我和小志摩的爱车嘛”——这样和旁边的人说着没有营养的话题、将新车稳稳停进车位时,志摩却垂着头,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吐槽。

“伊吹,待会下班后,陪我去一趟医院,可以吗?”

心立刻被揪紧,他吓得扳过身边人的肩膀,紧张兮兮地察看对方的身体——从头发丝儿到脚尖,每一处都不放过。“小志摩,你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吗?刚刚那个犯人打到你了吗?”手抚开卷曲刘海、覆上额头,“还是说……发烧了?”

志摩听话地任他摆弄,棕褐色眼瞳里翻卷的情感被隐藏在停车场的昏暗之下,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反常,太反常了。直觉才刚敲响警铃,耳边便传来眼前人的轻声回应:“不,都不是。我……好像怀孕了。”

“诶……?”

……太快了。

陪着志摩走进产科诊室时,他都有种不真实感。

短短不到一个月内,他经历了求婚、标记、开始同居、见家长、订婚等无数人或许花费数年都无法完成的人生重大转折,如今,竟然还成为了父亲。我是坐上了云霄飞车吗?他晕头转向,只能傻乎乎地注视着面前正在和医生讨论的志摩。钻入耳朵的对话包含了许多专业词汇,纵使费尽心思都只能听懂个六成,他不禁感到疑惑:志摩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怀孕的事了?明明几个月前,还恶狠狠地断言“我绝对不要生孩子”呢……

“伊吹。”

“啊,在!”

“我好渴,你去帮我买点喝的好吗?售货机在出门右拐的楼梯口。”

他有些犹豫:“但是……我也想多听听……”

医生欲言又止。志摩拍拍他的手臂,唇角浮现淡淡的笑意:“没事。有点跟不上对吧?我回去对照报告,一点点跟你解释吧。”

对呀,有小志摩带领,绝对没问题的。和在工作时没什么两样,他爽快地点了点头:“好的!”

然而,售货机根本不在志摩所指示的位置。待他问了一圈人、满头大汗地买好果汁回来,志摩已经结束检查,等候在医院门口了。看到门边低着头玩手机的人,疲惫瞬间一扫而光,他欢快地扑了过去:“小志摩——!”

“伊吹……”

对方收起手机,温顺地任由他抱在怀里蹭,乖得简直不像志摩一未本人。鼻尖埋入柔软的卷发,他听见胸前传来闷闷的声音:“结果出来了。我……确实怀孕了。你……怎么想?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他放开怀抱,认真凝视近在眼前的人。太阳逐渐偏西,橘红色光线温柔地落在志摩被揉乱的卷发上,眼尾似乎比往常更红,双眸闪烁着隐约的水光。心中某一块区域柔软得不像话,他笑了笑,反问道:“小志摩想要这个孩子吗?”

“……”

志摩抿了抿唇,垂下眼睑。他没有催促,而是安静地等待。果汁盒上的凉气凝成水珠,悄无声息地垂落。人来了又去,医院的自动门打开又阖上,不时吐出阵阵凉气。太阳渐渐滑到地平线之下,星星在绚烂的晚霞中悄悄探出脑袋。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等到志摩的答案:“……我想要。”

他悄悄舒了一口气,绽开灿烂的笑颜:“那,小蓝当然是全力支持啦!”

14

志摩和那名据称是大学老师的男性沿着河堤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和香坂则偷偷摸摸地跟在两人身后。附近的社区正在此处举办类似跳蚤市场的活动。河边浓绿的树荫下,有不少看起来奇妙又有趣的小摊,为此驻足的行人并不算少,时不时还有孩子三三两两地从他的腿边跑过,午后的微风不断将笑语的碎片送至耳边——作为好奇心十足又爱凑热闹的犬系,三年前的他绝对会拉上志摩和爱子一个个摊点细细逛过。但是,现在的话……

“啊,志摩前辈看起来挺开心的样子。还真的是约会呢。”香坂的语气里盛了浓浓醋意。犹如苦夏的小狗,他没精打采地回应:“是啊,是约会呢。”

……陪伴在志摩身边的,已经不是我了。

思及此,阳光变得眩目,笑语的碎片化成刺耳的噪音,连鼻尖草木的芬芳都带上了酸苦的气息。志摩忽地在旧书摊前停下了脚步,眼看就要朝他和香坂所在的地方转身——

“伊吹前辈!”

“——?!”

身旁的年轻人慌慌张张地一扯他的衣服,差点拽了他一个跟头。他愤愤回首,看见香坂唰地抖开手上的东京市地图,遮住两人脸部的同时,一本正经地发问:“啊,说起来,你知道东京塔怎么去吗?”

“哈……?”

“你不是刚从海外回来吗?”香坂拼命向他使眼色,“除了东京塔,还有很多推荐游玩的景点哦!”

志摩已经向他们走来,正和那名男性有说有笑。

“啊,呃,”他终于反应过来,“啊——是的!请问富士山要怎么去呢——”

“……那未免太远了吧!”

在他和香坂开始小学生吵架之际,志摩与他们擦肩而过。确定对方离得足够远后,两个人深深呼出一口气,默契十足地闭上嘴、迈开步伐,又一次成为志摩的小尾巴。

“话说,我们这样跟着有什么意义吗……”

“还是有的吧。假如那家伙要向志摩求婚的话,就冲过去抢他的钱包,然后‘3、2、1’丢到河里——”

“你还记得自己是个警察吗?”香坂毫不客气地吐槽。他也不甘示弱,气呼呼地嚷:“那你倒是说说该怎么——”

“——有小偷!”

女性惊慌的尖叫打断了话语的后半部分。正在争论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只见穿着高跟鞋的年轻女孩正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她的目光所指是不远处跑得飞快的男人。不能放跑那家伙!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脚跟向后一蹬,他如离弦之箭般向前方仓皇逃窜的小偷飞奔而去——

“喂!警察!站住!”

穿过重重人海,他好不容易跟上沿着河堤狂奔的小偷,未曾想这贼不仅没有放慢速度,竟还越跑越快。这家伙是哪里的短跑冠军吗?他在心底瞠目,更卯足了劲紧紧咬住那男人的尾巴不放,旁若无人地穿过大半个跳蚤市场。可当他跑过一个拐角、看清眼前景色时,他不由得瞪圆了眼,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哈!?开什么玩……”

前方正是波光粼粼的河面,近在咫尺。他试图急刹车,可脚上的拖鞋阻碍了他的发挥——这可怜的凉拖在地面滑出刺耳噪音。已经来不及了。惯性将他狠狠地往前一推。

糟糕……

迈出的脚一步踩空、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他骨碌碌地滚下岸边的斜坡,噗通一下落入河中。口鼻间的氧气被水取代,身上的衣物也在一瞬间湿透;敏锐的听力准确地过滤了巨大的水花声和咕嘟咕嘟的气泡音,捕捉到岸边香坂惊慌失措的呼唤,以及……

“蓝——!”

是幻觉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向水底沉去。恍惚间,透过荡漾的波光,他看到一只手正奋力向他伸来。棕褐色发丝在碧绿的水波中柔和地散开,像是一整片的水藻,犹如童话故事里的‎‎美‍‎人‍‎‌鱼——

胸前的衣襟被抓住,身体不受控制地上浮。泡了水的意识不堪重负,像是老旧电视机,发出几声“滋滋”噪音,紧接着啪地黑屏。

15

洗衣机甩干衣物的轰隆声贯彻整间公寓,甚至盖过了厨房里哒哒哒的切菜声,他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耷拉着眉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上去马上就要散架的洗衣机Q版。“哇……要不要把洗衣机也列入购置清单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他发出轻声嘀咕,将热气腾腾的菜肴放到餐桌上,向阳台的方向呼唤:“小志摩——开饭啦!”

没有回应。是因为噪音太大,所以没听清吗?他小心地绕过巨大的搬家用纸箱,来到阳台门口,一眼看到站在洗衣机前站成雕像的搭档:“志摩?”

卷毛极难察觉地微微一颤。志摩向他回首,脸上的微笑虚幻得像太阳下的肥皂泡泡,仿佛数秒内便会碎裂:“伊吹……”

“怎么了?”他心中一突,从停车场开始的违和感在此刻放到最大。有哪里不对……

“那个,医院的报告……我忘记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了。”志摩指了指那个在咆哮的机器,弱弱开口;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快哭了——大脑嗡地一响,他一下子什么都不管了,体检报告也好、违和感也罢,统统被抛在脑后。

“没关系没关系!一份报告而已嘛,下次产检的时候再让医生告诉我们就好啦——”

“明明约好的……”志摩又一次垂下眼睛,小声地说着抱歉。啊,好可爱。“所以都说了没关系的嘛~”大拇指腹覆上通红的眼角,爱怜地揉了揉,他忍不住微笑,“总觉得今天的小志摩呆呆的呢,很少见哦?”

“是吗?”志摩歪头,终于恢复往日的笑容,伸出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可能因为宝宝饿了,把我的智商当做应急口粮吃掉了吧。”

“那是什么?好恐怖!”他一边吐槽一边推着人往餐厅走去,“那就快吃饭——今天小蓝做了超——丰盛大餐哦!”

“诶~好期待啊。”

余晖中的阳台伴着洗衣机的轰隆声逐渐远离。这就是那一日发生的全部了。目光再次聚焦,手中的诊断书由模糊变得鲜明。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嗓音带上了隐约的哽咽:“……真的烂到家了,你的撒谎技术。”

16

睁开眼睛时,宿舍单调的天花板映入眼帘。大脑锈掉了似的昏昏沉沉,思考能力下降起码五十个百分点。喉咙里有个吞不下吐不出的肿块,鼻子变成了老旧的抽风机,每次呼吸都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巨大运作声。他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摸了摸额头——好极了,烫得可以煎鸡蛋。

“哈……最糟糕的状况。”

自嘲的话语飘散在空气中,嘶哑得可怕。四肢比灌了铅还沉,周身热得出奇,却一点汗都没有。假如以这种状态去上班,多半只能拖大家的后腿。他挣扎着爬起来,抓起身边的手机,用最后一丝清醒向课长发送了请假的短信,接着脱力般倒在床上。

继续睡吧。睡一觉起来,一定会变好的。反正,区区感冒而已嘛……

“咚、咚、咚。”

轻柔的敲门声响起。他全当做幻觉,翻了个身,继续放任自己沉湎梦乡。敲门声先是带上不耐烦的味道,没到一分钟,迅速演变成恐怖的砸门声:“砰砰砰砰砰!”

“呜哇……谁啊?”

他不情不愿地起了床,挠挠乱蓬蓬的发丝,慢腾腾地向门口挪去。门扇才打开半边,一只圆润的手便啪地抓上门扇边缘,以可怕的蛮力杜绝了他关上门的可能性,其气势和凶恶程度都堪比哈利波特里摄魂怪的爪子,吓得他一个激灵,连被高烧搅成糨糊的脑子也清醒了半分。他战战兢兢地抬头,下意识后退半步,倒吸一口凉气——

此刻,他魂牵梦萦的对象仅着浅色的V领T恤、提着巨大的购物袋,出现在他的门前。清秀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看到他的瞬间眉毛一挑,小痣随着嘴唇的开合微动。

“让我进去,笨蛋。”

17

“为什么志摩会说‘绝对不要生孩子’呢?你不是挺喜欢小孩子的嘛?”

他说的是实话。要知道,每次桔梗姐的儿子小丰向他俩扑过来时,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志摩呢。

志摩看了他一眼,露出他熟悉的“啊大家快看这里有一只笨蛋”的眼神。他吐了吐舌头:“所以?为什么呢?”

蜜瓜车披着星光与浓郁的夜色,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悠悠地挪动。也许是因为夜晚比较容易吐露心声,也许是因为被困意降低了防备,志摩看了他半晌,居然没有转移话题:“怀孕的话,有很多事都无法自己一个人完成吧?也不能出现场工作了吧?强行出现场的话,会给别人添麻烦,也对宝宝不公平。”

“嗯……确实。”搭档少有的坦率让他收起脸上的嬉笑,不由自主地坐直了,开始认认真真地倾听。

“……我想成为一个人生活也没关系的人。”志摩收回视线,轻声说道,“我想凭自己的努力成为独当一面的刑警,进入搜查一课工作,然后……拯救更多的人。”

“……”

夜漆黑如墨,可他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的侧颜:脸侧线条刚毅且坚韧,向来冷静自持的双眸坚定地注视着前方,平静诉说着梦想的志摩看起来是如此地耀眼。在那一瞬间,箭矢凌空飞来、噗地射穿了心脏,酥麻的电流从胸口的位置流至四肢百骸。他被这陌生的感觉所击倒,不知所措地捂住怦怦直跳的心口,勉强勾起微笑,笨拙地回复。

“小志摩的话,肯定可以做到的。嗯,我知道。”

想帮助小志摩实现梦想,想和对方一起前往梦想之地——从那天夜里开始,他在四机搜奋斗的理由又多了一个。他本以为,两个人会像现在这样一直走下去,然而……

“……蓝。”

“来啦——”他急忙将最后一件衣服从晾衣架上取下,抱着一大堆衣物匆匆回首。志摩就站在他的身后,双足套着他特地购入的棉袜,踩在微凉地板上。浅米色的棉质衬衣将依然小巧的身躯罩住,却无法遮盖已然大得出奇的孕肚。“怎么起来了?”他将衣物丢上沙发,小心地环住对方,轻声嗔怪,“有什么事情,直接叫我就好了嘛。”

志摩垂下眼睛,抿了抿嘴唇,摇摇头。绵羊毛似的卷发轻抚下巴,激起怜爱情绪的同时,也将他的心脏高高吊起。“究竟怎么了?”他不禁焦急地问,志摩却不说话,只扯着他的衣角往前走去,最终在卫生间前停下了脚步。

“什么嘛……是出水口堵了吗。”他看看快没过脚背的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没事,小蓝很快就修好啦!一未先去沙发上休息一下吧——”

“……我想自己修的。”

“诶……?”他不由得一愣,看向身侧的人。志摩捧着大肚子,斜倚在门框,脸上透出孩童般的茫然,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以修好的,之前也自己修过。但是……”好像快要哭出来、又好像是自嘲的笑意出现在志摩的嘴角,“刚刚试图蹲下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啊,不行不行,一个人可做不到。’然后就立刻向你求助了。怎么说呢……感觉有点奇妙?”

“……”

“我在说什么呢,笨蛋一样。忘掉忘掉。”志摩抹了抹脸,啪地一拍手掌,恢复与往日无异的笑颜,“今天中午吃什么?”

想要笑着回应,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笑出来。他看向志摩大大的肚子。孕肚缀在瘦小的身躯上,活像纤细树苗上吊着的畸形果实,肆无忌惮地汲取着营养、汲取着梦想,在孕育新生的同时,也象征着某种事物的破灭。

若怀孕是志摩的本意,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转舵,支持对方的选择。但是,如果志摩是被迫的呢?

写着“确认妊娠”的陈旧诊断书残忍地揭示了那个事实——志摩在向他求婚前,就意外怀上了他的孩子。在被他完全遗忘却又毫无疑问存在的现实里,他曾强行和志摩发生了关系,导致对方一脚踏入未婚先孕的泥沼,并不得不与那个“一个人生活也没关系”的自己挥手作别。是吗,原来是这样啊。他自以为完满的家庭建立在谎言和苦痛之上,他迄今为止的幸福都是用心爱之人的牺牲换取,对方甚至为了不伤害他小心翼翼地将真相覆盖,向他献出自己的人生,只为了让他这个罪人能够快乐地、无忧无虑地生活——

“开什么……玩笑……”

豆大的泪珠啪嗒砸落,在陈旧的纸上洇出圆圆的水渍。

“这样的我……一点都不值得你……”

“叮铃铃——”

尖锐的电话铃声击碎了泪水浸透的死寂。他充耳不闻,依旧瘫坐在地板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陈旧的纸,冰冷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落在僵硬的手指上。铃声仍在持续,一声比一声尖利,仿佛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自动挂断不到几秒又再次响起。身体里的水分似乎都被泪腺挤出了,即便内心仍然被海水般的悲伤和铺天盖地的罪恶感浸泡,眼睛却已然干涩。最终,如行尸走肉般,他麻木地摁下通话键,数小时才刚刚道别过的课长的声音从手机听筒内钻出,火急火燎:“谢天谢地你总算接了!辰井组的老大在一个小时前的械斗中死亡,现在正是天大的好机会!之前让你和老婆商量的那件事到底考虑得怎么样了?不行的话我就——”

“我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现在就出发。”

我没有资格待在你和爱子的身边。

他逃似的离开了家。

18

勺子撞击瓷碗的清脆声响将他从浑浑噩噩的睡眠中唤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朦胧的视野像是没擦干净的玻璃,映出系着围裙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的画面,与记忆中的景色重叠。志摩拧干洗净的抹布,将它挂上简陋的挂钩,接着端起一旁的托盘,轻巧地转身。托盘上放置着雪白的瓷碗,从中升起的丝缕热气为志摩向来冷静理智的面容添上柔软的家居气息。他眨了眨眼,心想这个梦境实在色香味俱全;直到志摩在他身边坐下、将托盘放到他的床边,才猛然惊醒:这不是梦境,现在的一切分明是真实存在的——

“脑子被烧傻了?”大约是看到了他千变万化的神色,志摩瞥了他一眼,嘴巴一如既往地毒辣,手上的动作却温柔得不可思议。他像吓呆的狗狗任由志摩摆弄——额上的毛巾被取下,半湿的睡衣被小心褪去,肌肤上的冷汗也被一点点擦干。帮他换上干爽的睡衣后,志摩将枕头垫在他的身后,扶着他在床上坐好,脸色平淡地捧起碗:“好了,张开嘴。”

“诶……?”

“看了还不懂吗。”志摩舀起一勺碗里的内容物——啊,是杂煮粥:剁碎的猪肉、干贝和米一起炖得软烂,快出锅时再放入青菜碎末,最后再加些许盐调味——爱子或者他生病时志摩必定会做的菜肴,清淡好入口,是再适合不过的病号餐,“张嘴。”

杂煮粥的香气环在他的身侧,像极了拥抱。他吸了吸鼻子,憋住泪水:“……一未。”

“嗯?”

“拜托……不要和那个人结婚。”

志摩眯起眼,盛着粥的勺子固执地停在他的唇边。他踌躇了一下,还是乖乖地张开了嘴。熟悉的味道刺激着味蕾,温热的粥滋润了干涩的喉咙、顺着食道滑入空空如也的胃里,带来无与伦比的安心感。志摩舀起第二勺粥,鼓起腮帮子细心地吹凉,又一次递到他的嘴边:“为什么?我和岩崎先生聊得挺开心的哦。只要合得来,结婚有什么不好的呢?”

“不行!”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语又轻又哑,还带了些许颤抖,分不清是因为感冒、还是因为带了哭腔,听起来可怜极了,“结……结婚,光是合得来还不够吧!”

“是吗?”志摩放下勺子,歪了歪头作思考状,细长双目透着他看不明白的光,“那你说说,我该和什么样的人结婚?”

“诶……”他呆呆地张了张嘴,放在棉被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被感冒锈掉的大脑开始艰难地运转。志摩完全不着急的样子,趁他沉浸在思考中时,将一勺又一勺粥喂到他嘴边。待那一小碗粥快见底,他终于下定决心,再度开口:“能和你结婚的人……一定要非常非常爱你,把你放在心里的第一位。”

“嗯,还有呢?”志摩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平静无波。药片被塞到手里,他不敢直视身边的志摩,听话地一口吞掉。和着温水,药片坠入胃底,激起苦涩的回响。“还有……”他垂下脑袋,盯着手上的水杯出神,过往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呈现眼前,“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一定要挺身而出保护你,不能让你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在你钻牛角尖闷闷不乐的时候,会讲傻话逗你开心;在你任性不想吃饭的时候,会想方设法做出你想吃的东西;在你因为加班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会抱你回房间;在你晚上踢掉被子的时候,会帮你掖好被角。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放开你的手;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还有,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志摩的声音也愈来愈轻,如同甜美的摇篮曲。握着玻璃杯的手收紧,他露出比哭泣还要难看的微笑:“最重要的是,你也喜欢那个人,愿意和那个人在一起生活。”

说完最后一个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汹涌的睡意席卷大脑。眼皮打架,脑袋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眼前的景色也一下子变得如油画一般朦胧。手里的玻璃杯被取走,有谁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紧接着将他塞进被窝,手掌不大却十分有力。后脑勺沾上枕头之际,他听见身侧人轻柔的低语。

“我才不会和其他人结婚呢,笨蛋。”

高悬的心悠悠坠落。额上传来温软触感,带着甜蜜的馨香,让他想起志摩和爱子最喜欢吃的芝士蛋糕。是什么呢?他抱着这样的疑问,沉沉地坠入香甜的梦乡。

19

“喂,说话啊?你难道是个木头吗?”

“别理他了,那家伙是出了名的哑巴。不如来看看这个——”

冰冷的刀刃肆无忌惮地拍打着他的脸,激起波浪一般的疼痛。嘴里有浓烈的血腥味,他往旁边啐了一口,隐约看见吐出的血水中有白色的颗粒。啊,是牙齿。他迷迷糊糊地想,余光间瞟见嬉笑的小混混打开了他随身携带的小小荷包,从中捻出他的宝物——

“呜哇……这是谁?难道是你老婆和女儿?”

“长得真可爱~尝起来滋味一定不错吧?呐,他死了吗?”

“……还给我。”

许久未曾使用的声带如生锈的齿轮,发出令人牙酸的杂音。其中一名小混混注意到了他的呢喃,长脸抬起,酷似蛇类的狡诈双目几乎笑成一条缝,间隙透出毒液一样令人作呕的目光:“诶~居然说话了!你说什么?”

“我说,还。给。我。”

声带嘎吱嘎吱地运转,他一字一句地重复,每一个音节都蘸了血和冰般散发出令人胆寒的凉气。他咬住牙齿,慢慢地张开手臂。捆住手腕的塑料绳深深勒入肌肉,如笼中困兽抓挠墙壁般留下徒劳的血痕,最终不堪重负,啪地断裂。见状,前方几个小喽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仿佛马戏团里滑稽的小丑。其中几人甚至开始后退:“不、不是吧,这家伙是怪物吗……”

“管、管他呢!反正我们这有七个人,难道还怕他不成——!”

“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嘴里不断重复的话语如同地狱恶犬的低嗥。他低头看了看四周,随手拎起一根钢管掂了掂。手里拿着刀的人率先发出声音,豆大的汗珠在废弃工厂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怕、怕他做什么?冲、冲啊——”

“冲啊——!”

周围的人一齐向他扑来,张牙舞爪,活像草原上看到猎物的豺狗。巨量的肾上腺素同血液一起冲上脑门,他微微弓下身体,久违地勾起微笑。数十斤重的钢管在他手里轻得像一把开了刃的武士刀,于空中划出巨大的半圆。他听见刀刃落在地板的叮当、听见了骨头断裂的清脆咔嚓、听见了脑壳被击打的闷响、听见了划破空气的刺耳惨叫。钢管砰地砸落,他舔了舔嘴唇,含了血味的唾液刺痛了干涸的裂口。本以为早已空无一物的心上被划开细小的缝隙,比愤怒要令人痛苦数倍的感情从中流淌而出,灌满整具身躯。

“……”

经过几具发出虚弱呻吟的身体,他在那张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纸片前停住了脚步。蘸了血的指尖在乱糟糟的衣物上胡乱擦了擦,接着小心地捻起照片,动作轻柔得像在拾起一片花瓣。他用衣袖一点一点地抹去上面的尘土和血迹,凝视了半晌,随即将纸片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20

“哦哈——!”

走进搜一办公室时,他前所未有地精神抖擞,与每一个经过的人都笑容满面地打了招呼,甚至包括总是拉长了脸的刈谷——他现任的搭档。对方冷哼了一声,指了指山一样高的文件:“既然恢复精神了,就给我努力工作!别成天在志摩那小子身边晃荡!”

“好的~”

他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儿,晃着腿将现场照片输入内网系统。香坂出现在他的对面,抱着手臂斜睨着他,语气平得像块板:“恢复得不错嘛,伊吹前辈。我还以为要过一周才能看见你呢。”

又来了,臭小鬼。他眼珠一转,勾起一个坏心眼的微笑,椅子向后一翘,拖长了声音懒洋洋道:“那是当然啦——毕竟一未都来我家照顾我了嘛。如果不好快些,不就太对不起他了吗?”

“什么!?”香坂瞪圆了眼,张大嘴巴,“你说,志、志摩前辈他……”

“我怎么了?”

志摩的声音倏地从旁边冒出。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椅子放回原地,余光间注意到香坂也放下了手臂,乖乖站直了。两个人异口同声道:“没什么。”

志摩双手抱着厚厚的文件夹,看看他,又看看香坂,深棕色双瞳里写满怀疑。他和香坂木头人似的杵在原地,额上挂着冷汗,心虚地接受对方的审视。“算了,”不出几秒,志摩便放弃似的垮下肩膀,扬了扬下巴,“你们两个都跟我来,课长有事要找我们。”

“是。”

两人低眉顺眼,乖乖跟在身材小巧的志摩身后。或许因为场面有点滑稽,经过其他人办公桌时,还能听见低低的笑声。办公桌后的搜一课长唰啦唰啦翻着文件,头也不抬地问:“伊吹,你来我们搜一有多久了?”

“呃……算上今天的话,差不多两个月了。”

“基本的办案流程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刈谷前辈教得很好。”

“好,”搜一课长啪地阖上文件,淡淡地说,“从今天起,你加入志摩和香坂的组。组长还是由志摩担任。”

“真的吗!”

“哈?!”

“什么……”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震惊的声音——他的类似于惊喜的呼喊,香坂的完全是难以置信的哀鸣,志摩的则更接近于大脑宕机后的呆滞反应。课长耸耸肩,脸转向双眼发直的志摩:“反正你手头那个案子也刚刚开始调查吧?伊吹加入你们,正好能从头到尾跟一次办案的流程。好好使用吧。”

“等一下,”志摩一副终于回神的样子,神色复杂地指指他,又指了指自己,“课长,您知道吧,我和伊吹的关系……”

“知道啊。”搜一课长百无聊赖地抠了抠手指甲,心不在焉地回复,“我们当初改口叫你‘志摩’,可是费了老鼻子劲啊。反正你不是那种公私混同的家伙,不会有问题的,对吧志摩?”

“……是的,承蒙您的信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志摩的回复带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请问还有别的事吗?”

“你在追的少女连续失踪案,关于第二名受害者森村葵的所在地,一机搜的人发现了新的线索。”搜一课长收起脸上轻佻的神色,变魔术般掏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蘸了血迹的名片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了解,我们待会就出发。”志摩的面容也变得严肃,双手接过证物袋后,向课长微微颔首,随即向门口走去。他和香坂交换了一个眼色,跟在志摩的身后离开了办公室。

21

经此一役,他在当地的黑色帮派中一战成名,卧底行动用的假名成为绝大部分小喽啰耳中如雷贯耳的名号——只是在那之前加了“爱妻家”三个字,从此他在组织中一路扶摇直上。老实说,这真的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展开,也是他的上司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展开,甚至还是令警视厅上层的大人物们下巴落地的展开。

经过那一晚的发酵,他的事更是越传越离谱,什么“小白脸被狼心狗肺的富家少爷驱逐出门不得已堕入黑道即便如此仍然心系对方”、“妻女被警察的黑暗害死了所以心怀怨恨的他失去对社会的信任转而投身黑道随时准备复仇”,甚至“妻子是警察而他是杀手因此二人不得不分道扬镳但他仍然对妻子念念不忘”的史密斯夫妇版本都出来了,让他不得不感慨人想象力的极限,同时认清了一个道理——不管是在里侧还是表侧,树立只干架不说话的苦情人设简直是吸引高人气的最佳手段。

如此导致的结果是他的任务期限一再延长,组对把他奉为秘密武器和救世主一样的存在,恨不得找个祠堂把他供起来。卧底三个月,他就在菜场抓到扮成卖南瓜的老婆婆的课长:“我可以回去了吗?”

“对不起,上面对你的成果太满意了,任务还要继续。”课长用近乎便秘的表情痛苦地回答他——可能因为他抓得实在太紧了。

卧底整一年,他在KTV的厕所隔间里捉住扮成酒保的课长:“我可以回去了吗?”

“你为什么那么努力!”课长简直要哭出来,“你少使点劲,不就可以和你老婆团聚了吗?你老婆快把组对拆了你知道吗?今天他就在会上怼我,明天他很可能在我的水杯里下毒!我要被他弄死了!”

卧底整三年,他终于摸清整条交易的路线。清晨五点,他大咧咧地坐在港口的集装箱里,双腿大敞,转笔似的玩着手里的枪,对着面前的课长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回去。”

扮成瘾君子的课长双手合十,一副已然成佛的模样:“明天上午六点,清剿行动会正式开始。顺带一提,你回去后,我有封信要给你……是你老婆的。”

22

“……看起来是非常普通的住宅呢。”香坂在他身边轻声说,浓郁的眉毛微微蹙起,“我们要先向邻居打听这名住户的情况吗?”

“周围早就被派出所的人问过一轮了,回答很一致,没有太多有价值的线索。这次直接面见房主吧。”志摩迅速做出了决断,“我们三人太过显眼了。伊吹,待会你就在楼梯口等候。那里是唯一的出口,不排除房主就是真正的犯人、看见警察心虚逃跑的可能性。香坂还是和我一起进去例行问询。”志摩顿了顿,继续说道,“以后你们两个就这样轮着来,下一次就由伊吹和我去问询,前一个必须要为后一个做好情报的总结并提供录音。明白了吗?”

冷静指挥的一未好帅!他和香坂郑重点头:“明白了。”

他在楼梯口转了转,物色了一块干净的地方作为暂时驻地,靠上墙耐心地等待志摩和香坂的出现,默默地在脑中梳理案件的线索。可还没等他想过一轮,一个胡子拉碴的家伙便以堪比百米赛跑的速度向他冲来,走廊另一头传来香坂的吼声:“伊吹前辈!!拦住那家伙!!”

“!”

他先是条件反射地用身体堵住了唯一的逃跑去路,随即瞥到迎面而来的男性眼里闪烁的疯狂光芒。直觉拉响警报,身体先于大脑作出了反应——他当机立断往旁边一扑,犯人手中的刀具恰恰好落在上一秒他的所在之地,雪亮的刀刃与金属制的楼梯扶手砰地相撞,敲出令人胆寒的尖锐鸣响。

“伊吹!”

与呼唤声同步,志摩和香坂也紧随犯人来到了楼梯口处。他没有多想,向后一跳拉开距离,飞起一脚精准地将那男人手中的刀具踢落;又赶在犯人的手伸向刀具之前,用脚尖一拨,那个小小的物件唰地飞离。所有动作都仿佛发生在一瞬间。短短几秒后,整条走廊唯余他震耳欲聋的咆哮。

“你这家伙……这东西很危险的啊!”

“去死吧——!”

出乎意料,被缴械的犯人不但没有减弱气势,反而被激得更为凶狠——狂乱地嘶吼着,目眦欲裂,向他所在的方向一头冲去。如果说这家伙是西班牙斗牛,那他一定就是斗牛士手里红色的旗子。走廊过于狭窄,此刻的他根本来不及躲开,只能凭本能弓腰,两臂交叉预先做好防御姿势以护住脆弱的腹部,未曾想耳边竟也炸起志摩的怒吼:“你才是,想死吧?!”

“一未!?”他难以置信地出声,眼睁睁看着志摩从那人的身后冒出,干脆利落地来了个锁喉技。犯人被志摩勒得一个趔趄,即便脸涨成紫红、眼睛都向上翻了也不放弃挣扎,以尚且能活动的右手向后来了个重重的肘击,不偏不倚正中志摩的腹部。“唔咳!”志摩闷哼一声,迫不得已松开手向后倒退,那犯人竟是杀红了眼,重获自由后的第一反应竟是又飞起一脚,踹在志摩的小腹上。脑子嗡地一响,比被小混混围攻那一日要强烈数百倍的情绪伴随大量的肾上腺素一齐翻涌,在身体内部炸出愤怒的烟花——

“你这混蛋!”

回过神来时,犯人被压在他的身下,眼睛上翻、鼻青脸肿,鼻孔和嘴都有鲜艳的血花冒出。即将落下的拳头被堪堪拦截在半空,香坂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伊吹前辈!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这种人,死了也无所谓——”

“那志摩前辈怎么样也无所谓吗!”

理智终于回归。他眨了眨眼,剧烈燃烧的愤怒渐渐化为漆黑的恐惧,夺取他的呼吸:“对了,一未……”

志摩瘫坐在走廊的墙边,手捂着腹部,脑袋低垂。香坂捉住已然奄奄一息但还想着逃跑的犯人,他则焦急地上前察看志摩的情况,发觉对方的脸竟如纸苍白,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额角全是晶亮的冷汗;像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浸在咖色虹膜里的瞳孔茫然一片,轻颤的唇间滑出细微的嗫嚅。

“蓝……好痛……”

“一未……?”他的心跳停止了。不对,这不仅仅是被击中腹部的伤势。腥甜的气味化作蜿蜒爬行的蛇钻进鼻腔,昭示着某种恐怖至极的真相。他呆呆地往下看。艳丽猩红正以志摩所坐的地面为中心安静地蔓延,犹如一朵缓慢盛开的死亡之花。

“香坂……”伊吹的声音也开始颤抖。香坂好不容易将犯人拷在楼梯扶手上,尚未察觉事情的严重性,语气里还带了抓到犯人的雀跃:“在!志摩前辈没事吧?”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声音比他想象的还要尖利。他褪下身上的西装外套包住志摩的下半身,一鼓作气将人打横抱起。从救护车到医院,卷发脑袋一直无知无觉地靠在他的颈窝,失去意识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沉沉下坠。志摩紧闭着双眼,看不见他落下的泪水,也听不见他痛苦的低语。

“这也是……你的报复吗?”

手掌被血浸透。他将鼻尖埋入柔软的发丝,发出哽咽。

“够了……已经足够了……再这样下去,就算是钢铁心脏的小蓝,也会因为心碎死掉的啊。”

23

“你一直不说话呢。”

他的直属老大是组织的二当家,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性Alpha,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绝大部分时候他都当耳旁风——只要做出成果就好,聒噪反倒是个令人讨厌的特质,他想。

清剿行动明天清晨开始。仅需熬过这几个小时,那个人的笑颜就不再是照片上的幻影,而是会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思及此,小腹甚至漫起奇怪的酸痛,他赶紧深呼吸,将自己从思念的泥沼拔起。回过神来时,他惊觉直属老大正紧紧盯着他,眼睛微眯;半晌,对方悠悠吐出一个烟圈:“你老婆真的死了吗?”

“……”

这家伙平日待他还不错,也没有奇怪的癖好;只要他按时完成任务,基本不会打扰他的私生活——虽说他所谓的隐私也不过是蜷缩在出租屋里对着照片打手枪罢了。多亏了对方,尽管脏活干得并不算少,但好歹没触碰他的底线。在他看来,这家伙甚至和黑帮有点格格不入。他犹豫了几秒,三年来,第一次说出不是谎言的话语:“……他没死。但是,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所以逃走了。”

“原来如此。”男人弹了弹烟灰,若有所思,“你爱他吗?”

“……”

说起来,结婚那么多年,他和志摩之间从未有过所谓的表白。一次都没有。所有东西太过于水到渠成、过于唾手而得,他甚至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即使不说出口也无所谓,所以……

“……爱。”嗓音里含着奇怪的干涩,“我爱他。”

“那不就得了?”男人捻灭手中的烟,随手一丢。烟头在空中滑出完美的弧线,恰恰好落入瓷白的烟灰缸。

“跟他下跪、哭着跟他说对不起,如果他不肯原谅就狠狠干他一顿,把他干到一边哭一边说没关系。如果还是不管用,就把他关起来,囚禁在只有你知道的地方,让他变成只属于你一个人的东西——”

“我怎么可能对他做这种事?”他难以置信地说,向来低沉的嗓音都变得尖锐。男人嗤笑一声,坐在老板椅上的身子懒洋洋向后一靠,浅色眼珠里盛满戏谑:“有何不可?爱都是自私的东西,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清楚吗?”

“……”

“连向他认错都不敢,”男人低语,“什么‘爱妻家’啊?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夜晚即将过去,故事的结局近在眼前。

夏天的雨来得迅猛,大颗大颗的水珠子弹般砸到地面,打在脸上时甚至会有轻微的痛感。透过铺天盖地的雨幕,他看见那个男人自警察同僚们的包围圈中央向他回首,浅色眼珠依然澄澈,嘴角隐约浮现讥讽的笑。

“去找他吧,懦夫。”

24

爱。

爱是什么呢?

接吻代表爱吗?‌‎‍性‌‌交‍‎‌‍‌代表爱吗?结婚代表爱吗?

爱必须是无私的吗?全方位为对方着想才是爱吗?

爱可以是自私的吗?只想着把对方占有算是爱吗?

包含隐瞒的爱,包含欺骗的爱,包含苦痛的爱,包含牺牲的爱,是真正的爱吗?

他从来都想不明白。就像与志摩一未的相遇、与志摩一未的婚姻,到底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他一次都没搞懂过。三年前的他认为无所谓,反正无论他明白与否,人生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他会一直和志摩、和爱子携手走下去。现在的他已经成长了许多,尽管依旧没想明白,但是……

“……一未。”

他走进病房,低声呼唤。病床上垂着脑袋的卷发身影极难察觉地一颤,接着开始疯狂抹脸。他果断握住志摩病服下的手腕,凸出的骨头硌得他鼻尖发酸。他俯下身,轻轻拭去了通红眼角上摇摇欲坠的泪珠。

“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

志摩的双瞳里泛起水光,总是吐出辛辣话语的嘴唇微弯,勾起仿若哭泣的苦涩笑容:“……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心脏被无形的大手捏住,痛得他接近窒息。不好的预感腾地升起,他已然不知所措,只好慌乱地去捂对方的嘴:“一未……”

小了一号的手掌止住了他的动作。志摩抓着他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做好了赴死的觉悟,志摩抬起头凝视他,坚定地开口。

“……没错,我根本就不是在和你求婚后才怀上的爱子。真正的时间点……是我们被困在久住船上的那天夜里。你不可能记得的。因为,你受到那个新型毒品的影响比我要大得多,没出几分钟,就被强制进入了Alpha的易感期……”

志摩的低语愈发轻柔,棕褐双瞳逐渐涣散,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喉咙发紧,他试图说些什么,却被志摩的手指轻轻抵住嘴唇。

“看到那样的你,我诞生了一个非常、非常恶毒的想法——如果,在此刻怀上你的孩子,你不就一辈子都甩不开我了吗?你再也别想擅自行动了,再也别想离开我的视线,全部都要听我的指挥……”

“……”

“……难以置信,对吧?可我就是那样想,也那样做了。根本不存在强迫,一定要说的话,我强迫你的成分还更大些。

“EP盘事件结束,发现自己真的怀孕后,我反而感到后怕了——那么温柔、那么善良的你,是不会原谅让搭档意外怀孕的自己的吧。所以,我孤注一掷,向你求婚了。稍微有点意外,你居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笨蛋一样……明明都没交往过,明明一直都是工作搭档的关系……你就那么信任我吗?我这种人……

“这十年……我过得很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到甚至被冲昏了头脑,忘了这十年是我偷来的东西。发现你不见后,反倒气急败坏了,很过分吧?说什么‘绝对不会原谅’,真正不该被原谅的,是我才对。所以,变成现在的结果……也是对我的惩罚吧。”

志摩握住他的手掌,颤抖着覆上自己的小腹。

“……我太自私了。对不起,伊吹。”

在志摩红着眼叫他“伊吹”的瞬间,时光倒流,他仿佛回到了两人在四机搜搭档的时期——他总是风风火火地冲在最前,脚上踏着最喜欢的跑鞋、风将他的发梢吹起、运动外套变成鼓起的帆、耳机里还回荡着志摩气喘吁吁的咆哮;无需回头,他都知道志摩此刻正紧紧跟随在他身后。迈开双腿的那一刻,他真心实意地大笑出声——只愿生如闪电,即使真相和道德在疯狂的夜里都束手无策,他也要和志摩一起抚掌而笑,直到两个人都精疲力竭。爱究竟是什么、人生又应该是什么姿态、谁对不起谁谁又亏欠了谁,统统被抛在脑后。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全部都已足够。

“搞什么……原来小志摩也是笨蛋啊。”

隔着泪花,他笑着呼唤对方的姓——那个与他结婚后,就被他的姓所替代的、久别的名字,一如十几年前两人初见的那一日。手臂张开,他将自己的整个世界紧紧搂入怀里,轻快地开口。

“我超——爱你的哦,志摩,从一开始就是,之后也绝不会变。小志摩才是,一辈子都别想甩开我,小蓝会一直黏着你到天涯海角的哦!”

25

“各位,辛苦了。”

“辛苦了~”

搜查一课公认最优秀的管理官——志摩一未如往常一脸平淡,与那个刚从组对调来的、总是笑嘻嘻的新人一起,向众人道别。大家目送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身影,隔了老远还能听见欢快的笑声碎片。志摩管理官的搭档香坂面无表情地问:“所以,他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复婚了吗?”

“没有吧,”不知为何出现在搜一办公室的组对课长歪了歪头,“关于这俩什么时候复婚的赌局还没公布结果呢。话说回来,”他用手肘戳了戳香坂,神秘兮兮,“香坂君,你要不要也下注?没准可以大赚一笔哦。”

香坂露出职业假笑,干脆地拒绝:“不必了,谢谢您的好意。”

“这两个人复婚不复婚有区别吗?”又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家伙——警察厅的现任红人九重世人开口,一脸仿若正在进行学术探讨的严肃,“当你觉得一个生物看起来像鸭子、闻起来像鸭子、吃起来也像鸭子,那它就是鸭子。”

“关于这个,”搜一课长抽着烟从众人旁边经过,“我还听过一个说法,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坨——”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九重远远丢下一句话:“大庭广众下,请您注意文明用语!”

而根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警视厅女性官员的叙述,还可以得到更多的信息——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关心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复婚,无非是大家对某人的称呼不得不再换一次罢了。”她说,“但是,如果再举办一次婚礼、再收一次份子钱,我真的会生气的,真的。割韭菜也不是这种割法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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