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仆
-----正文-----
“伊丽莎已死。”
女巫首领是这么说的。
梅丽莎死了,傀儡失去了支撑咒术的女巫,一并消失不见。阴暗的墓穴中只留有两道粗黑的铁链,末端本应拴着的傀儡在弗丽达的注视下忽然动作呆滞,失去了仿冒却鲜活的表情,紧接着 “噗哧”一声,灰尘升腾而起,它在弗丽达眼前变成了一堆枯黄的稻草屑。铁链连连“当啷”两下砸在地上,像唯一的慰藉绷断的声音。
然而甚至出乎弗丽达自己预料,她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什么声音没能发出来,像被扼住了喉咙,恍惚间不由得回想起过去在城堡中被其他始祖吸血鬼掐着喉咙威胁的恐惧。
为什么?是在这长久的徘徊里,她的恨愈演愈烈,所以爱就退至一旁逐渐被遗忘了吗?
不。
她在空寂的墓园中站了许久,随后丢下所有去了女巫的修道院,得到了女巫首领答复的那句话。
其实她早就明白了。伊丽莎已死,死在了两个世纪之前。她的手中空无一物,在失去了骨灰和断发后,记忆是她唯一拥有的关于伊丽莎的东西。
“您想要改变作为杀死背叛者的酬谢吗——复活伊丽莎小姐?那么恐怕我们的交易只好就此中止。”长老站在祭台后,因为年老而松弛下垂的眼皮遮住了一半瞳孔,眼神中的冷漠却有如芒刺。
“不,”弗丽达漠然道,“不必了。我明白。”
“照原来的约定,献祭女巫的力量给我。”
“当然。”老女巫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究其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她的弱小。
“交易不变,”弗丽达说,“我依旧会为贡多女巫寻找安身之所。”
“那么,女巫们也会如约为您献上复苏满月诅咒的巫术。”
坐在前厅的餐桌旁晃着腿,百无聊赖的卢卡斯玩着一堆粘土,将它捏成各种奇怪形状。
始祖大人最近不让他往小镇上跑了。尽管他并不说明缘由,尤拉也不肯和盘托出,卢卡斯还是能够明白或许要有危险的事发生——他们总将他当成幼小的人类孩童。虽说他的确维持着孩童的样子永远不会再成长,但好歹也随着吸血鬼始祖活了近两百年,有必要像保护花朵一样保护他么?
“拜因斯大人在吗?”
庄园外有人声传来。卢卡斯闻声眼睛一亮,飞快地跳了下去跑向门外。
外面站着的是一介农夫,人约中年,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衫,脚下堆叠了好几个篮筐,正手搭凉棚向里张望。看到卢卡斯的身影后,他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
卢卡斯认得他,是小镇上的农夫大叔安东尼。最开始来到贡多,卢卡斯拜托他的父亲准备庄园里每周的食物,到后来父亲去世,这位大叔便自愿接过了向庄园送东西的担子。
“今天也是你呀,小管家!”安东尼熟稔地和他打着招呼,一边将脚边的篮筐指给他看,“这是这个礼拜的份儿。”
“谁叫庄园里的仆人就属我最清闲呢。”卢卡斯小小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话,“辛苦了,安东尼叔叔。谢谢你”接着蹲下身简单扫了一遍农夫带来的东西。
其中一半是蔬菜,卢卡斯没有多看,向来都是些贡多常年有的,几种能在这样雨水丰沛却阳光吝啬的土地上生长的作物;另一半的肉大部分都是小镇上的人们现宰的家畜,没有经过腌制风干便送了来。卢卡斯对食物并不挑剔,毕竟他还是人类时吃得比这些粗糙得多,只是尤拉是狼人,习惯也和他差得远,需要多照料一些。
不过食物都不是要紧事。
“拜托你的衣物都裁好了吗,大叔?”卢卡斯问。
“是庄园的需要,小镇的裁缝们都是加紧制作的。”安东尼答道,侧过身露出了身后一个小木箱。
卢卡斯喜上眉梢地拉住安东尼大叔的手猛摇一阵。自从尤拉穿始祖大人的衣物穿成习惯之后,每当到搓洗整理时卢卡斯便会头痛——衣服不够了,这样尤拉便不得不维持着狼形,而这样总有狼毛飘进食物里,很是让他苦恼。
如此一来问题便解决了,他还能给自己多添几件新衣服。
“只是虽然裁缝们不太懂贵族大人们的时兴样式,也能隐约察觉出这款式有些老旧,”安东尼面露疑色道,“真的没有错么?”
卢卡斯摆摆手,“不要紧,克莱德大人不在乎这个。”
“原来如此。说起来,我们看老爷总待在这庄园中实在太闷,很是欢迎他来小镇看一看……”
那恐怕会让你们失望了,始祖大人对人类并不热情,卢卡斯心说。但他嘴上则委婉道:“哪里!大人也很忙碌,他现在就正在花园中陪……”
狼人?他的弟弟?
“陪小少爷……”
训练?打斗?!
“陪小少爷练习剑术呢!”
听起来非常合理。卢卡斯暗中赞叹了一把自己的急中生智。
“哦,哦!”安东尼大叔像是被他唬住了,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
练习剑术之类的活动总和骑士相配,无奈农夫与骑士间也有不小阶层差距,后者总令其敬而远之。如此一来,他便能够暂时产生敬畏,放一放对庄园主人的好奇了。
总算糊弄了过去,卢卡斯松了口气,谢绝了农夫大叔的帮忙,慢悠悠地一来一返向庄园里搬着篮筐。
尤拉确实正和始祖大人在花园中,不过并非练习剑术,而是惯常的攻击练习。现在时刻正好,小镇送来了新鲜的食物,不一会儿训练也该结束了。始祖大人只需要他的血;尤拉不爱吃人类的腌肉,如果是新鲜的他该会很开心。
不知今天的成果会如何,尤拉能够伤到始祖大人分毫么?
看来答案是肯定的。
卢卡斯看着克莱德拄着手杖从花园向前厅走来,脸上照旧挂着淡然的神色,如果不是他眼神好,在始祖大人手背发现了一道淡淡的泥土痕迹,几乎就要默认尤拉今天仍然一无所获了。
走在始祖大人身前的尤拉就看起来欢快很多,它的脚步十分轻快,蓬松的尾巴垂在身后一晃一晃的,在踏入前厅的一瞬间化成了人形,“卢克!”
卢卡斯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由得也被感染得高兴起来。他把一块手巾递给始祖大人擦拭手上的污渍,指指餐桌示意血已经准备好,便拉着尤拉去了后花园冲洗。
说是冲洗,其实是交流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我见到你在始祖大人的手背留下痕迹了。”卢卡斯半蹲在一旁,看着尤拉半跪在砖石地面上,拎着小桶的清水往身上泼,洗掉先前滚上身的草屑和泥土。
“没错。”尤拉眨眨眼。
水流顺着他矫健的身体流下去,渗入砖缝中的泥里。
“你真的伤到始祖大人了?”卢卡斯不死心地继续问。
尤拉笑了一下,“没有。”
“啊!”卢卡斯半是失望半是窃喜,双手支在膝盖上撑着脸颊,“那我们的打赌不算完呢。”
“这怎么行?说好了是在春末夏初前我在克莱德大人身上留下痕迹,可没有说要伤到。”何况假使他有了那样的能力,也会在伤到克莱德大人之前停下来的。
“我可是默认了你伤到始祖才会留下痕迹的!”
“唔……好吧。”
“这才对。”卢卡斯满意地手叉着腰站了起来,“那么,就是我赢的可能更大了——我该好好想想要你满足我什么愿望。”
尤拉拧着湿哒哒向下滴水的银灰色长发,耳朵抖动两下表示自己听到了,随后秉着犬类动物的本能一阵乱甩,溅了防不胜防的卢卡斯一身水。
卢卡斯一抹脸,“说起来,你是怎么碰到始祖大人的?”
虽说不是伤到了他,但也能算是莫大的进步了。
尤拉扬起一个微笑,侧身向他晃了晃湿漉漉的尾巴。
卢卡斯意会,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拉着他去前厅吃晚餐去。
初春的夜晚并不浓墨重彩。透过窗户和枯枝望向夜空,或许是因为贡多阴沉的天气,瘦削的斜月朦胧,散落的星星也构不成令人惊叹的画面。若是要称赞,至多只能找出“疏朗”一词来。
平时这个时候,卢卡斯本该已经酣然入梦了——但今天没有。他在床铺上翻来覆去,脑袋异常活跃,一个个想法像水桶里充了气的球,摁下去又浮上来。
傍晚和尤拉的“小秘密交流会”又勾起了他的心思。尤拉铁定做不到在夏天前伤到始祖分毫。或者说,他可想不出有谁能够伤到始祖分毫。那么他该许个什么愿望让尤拉照做呢?
陪他玩一整天?不……不行。尤拉也有他的要事。森林狼族的仇还深深埋在他心里,始祖愿意每天陪着他练习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捉弄始祖?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但不用多想就能够预见始祖令人失望的平淡反应。
卢卡斯颇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翻了个身对着窗户下淡淡的月光发起呆。
要不让尤拉陪他在集市玩一天?每次有集市时尤拉总待在始祖的身边。虽然他一个人玩同样很有趣,而且小孩子的模样还能让农夫小姐送给他一些不用钱的点心,如果尤拉一起,他也愿意分一点给他,还能带他去看农夫们在别处搭建的戏剧台……
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绝佳主意,卢卡斯正得意之时,忽然瞥见床尾有一道模糊的黑影,而几步之外的木门正虚掩着。
“小血仆。”
黑影突然出声。
卢卡斯一激灵,一骨碌爬了起来。这道声音有些熟悉,他睁大眼睛看着那道影子,反应了过来:“……十三始祖?”
“没错,是我。”
黑影走进了窗下的那片月光中,淡色的金发首先映入卢卡斯的眼睛,随后是那张五官有些寡淡的脸孔,嘴角勾着一道笑,眼里的光却冷漠不已。确实是十三始祖弗丽达。
是他所熟悉的,卢卡斯稍稍放松了点,但心口仍吊着一口气。
“这么晚了,”卢卡斯怯怯开口,“您有什么事吗?第七始祖……”
“我是来找你的,小血仆。”十三始祖打断他。
来找他的?找一个血仆能有什么事?
“我想,克莱德应该很珍视你。”始祖弗丽达说,“你知道吗?我这位哥哥对所有愿意待在他身边的,都十分珍视。”
“也许是吧?”这是来找他聊天么?卢卡斯不太明白,试探地应承她的话,顺便稍稍飘开注意力想了想。始祖大人珍视他吗?表面上卢卡斯看不太出来,但一定不讨厌他。
“而且幸运的是,总有愿意亲近他的存在。”弗丽达自顾自地往下说。
“但是他不该得到这些。”
卢卡斯被她突然一转的话锋惊得愣住了。眼前的十三始祖突然褪去了表面的平和,嘴抿成一道直线,敌意浓厚的冷漠眼神像一柄匕首穿透了他——
“所以,再见,小血仆。”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卢卡斯跟不上始祖弗丽达的话,愣怔之余只见眼前黑影一闪,随着“噗呲”一声,心脏被一道凉意刺穿。
他迟钝地低下头,那只苍白的属于吸血鬼的手握着一把素银匕首的柄,刃身全部没入了他的胸口,麻布衣上却没有浸染一丝鲜血,仿佛捅的是一具尸体。
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疼痛蔓延开来,卢卡斯呼吸缓慢而颤抖,张开嘴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两声短促痛苦的单音。眼前的人影开始模糊摇晃。
“你的心脏会因为剧毒而逐渐腐烂。”吸血鬼手腕一收,抽走了匕首。刃身闪着寒光,不见一点红色。
她这时在卢卡斯逐渐模糊发黑的视野中,露出了一个真诚些许的微笑。
“不必烦恼,小血仆。匕首被施了巫术,不会有血腥味惊扰到你的始祖和朋友。”
纤细的手指掐住孩童瘦弱的肩膀,将他向后一推。
随着身体倒向床铺的轻微动静,黑影如水纹般退走消失,一切回归入夜时的平静。
狭小的房间中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没有血腥、亦无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