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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产期过了十天了,隔壁的孕妇已经生下一个足月的男婴,小河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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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产期过了十天了,隔壁的孕妇已经生下一个足月的男婴,小河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肚里的这个孩子甚是安静,连踢动都不太多,不像稚常常被肚子里的拳脚踢懵过去。有次她俩一起去听交音乐会,算是胎教,全程弹的都是巴赫,她困到要睡着,隔壁的孕妇却拧着脸说,哎妈,这还是巴赫,要听的是摇滚,这肚子得踢稀碎。

辞工之后,小河减少了见人,她现在这个情况,跟一般的同事朋友也说不着,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天天宅在家里,她养成了自己跟自己肚子说话的习惯,后来母亲也加入进来对着她的肚皮叫乖崽。

孕后期检测越来越密,到了预产期前,三天一检。胎动检测一切正常,她看见周围孕妇露出来的肚子布满花纹,红通通像只毒蜘蛛,她的肚皮干干净净,只有几处浅浅的妊娠纹,不仔细看就看不见。

她找了个司机,把车和车钥匙都留给了他,说好让他保持手机24小时开机,不管什么时候她发动了,他就得赶紧开车送她去医院。她不是找不到朋友帮忙,但这种时候找朋友显得她孤立无援,用钱购买社会服务反倒最省心,她不用介意司机怎么想。小河看过所谓“孤独的十个等级”,一个人搬家、一个人唱卡拉OK和一个人吃火钢都不算什么,最高等级是一个人做手术。她想,还应该加上一个人生孩子,虽然生孩子也是一种手术,但一个人生孩子是一个人做手术的顶配。

她想做剖腹产,因为这样可以提前安排时间,免得在某个不合时宜的后半夜手忙脚乱。她妈妈也是剖腹生下了她。

小时候跟妈妈一起去澡堂洗澡,她看见那条伤疤,皱巴巴的,周围也塌陷着,像老巫婆抿着的瘪嘴,觉得很恐怖。那时候她刚刚长到妈妈的肚子那么高,正好可以跟伤疤平视。然而她妈满不在乎地用毛巾用力搓着肚子,一点都不担心那里会绽开。一具带有疤痕的身体,就像一件打着补丁的衣服。那时候剖腹产是竖剖,开膛破肚的感觉。她看她妈妈杀鱼也是这样,直直一刀,竖着,从上拉到下,往鱼肚那里剖进去然后手掏进去,一挖,一拉,一个发亮的鱼泡泡和一串结结实实的鱼籽就被拽了出来,血淋淋的。被掏空的鱼张大了嘴巴,愕然地死不瞑目。难道女人生小孩也是这样吗?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头,去触碰妈妈肚子上那条疤,洗澡的时候,乘凉的时候。摸上去像一条虫子,周围软软的,中间硬鼓鼓,肉身成的化石。

痛唔痛啊?她问妈妈。

点会唔痛嘎?至痛即系女人生崽啦。

据说现在剖腹产的手艺进步了,都是Bikini cut,刀口不切竖的了,切横的,还带点弧度,月牙型。这样生完孩专还照样可以穿比基尼,露不出破绽。缝合线也改蛋白了时间长了会被身体自然吸收,疤痕会平整些,不会像她妈辈,留条蜈蚣在肚皮上。如果生二胎还要剖腹产,还可以原来的刀口上重新切开,这样只留一道疤痕。

为什么不干脆装条拉链算了?拉链拉开,把孩子拿出来然后再拉上。洗完澡她站在镜子前,打量‎‌全‍‌‌‎裸‍‎‌‌‎的自己,肚度上添一道下弦月般的疤痕会是啥样?配上两只‌‎‍‎乳‍‌‎‎‌头‍‎‎‌,大致就是个笑脸。眼球暴凸地笑着。

以后她的孩子也会用手指头划着那张微笑的嘴巴,问她:妈咪,我系唔系伲度出来嘎?

再一次做检查的时候,张琴医生建议她直接住院待产她的预产期已经过了,加上有几项数据不理想。“干脆挂催产素吧早点生出来,正好今天有床位空。”医生飞快地替她填好了入院单。小河想,这下倒好,省得提心吊胆了。她间医生:不能剖腹产吗?医生看她一眼,不容置疑地说,你条件非常非常好,‌‍‎阴‌‌‍道‌‎‍‌‍像奶油一样软,胎儿的重量、大小和位置都合适,你自己生。

张琴是整个妇产科名气最大的医生,小河孕后期一直在她手下检查,早习惯了专家说一不二的决断风格。好医生都这样,绝不模棱两可。既然医生让自己生,那就自己生吧。

像奶油一样把她震住了,没想到医生还有这种修辞。

挂催产素的时候,旁边床位另一个女人正在呼天抢地,太疼了哇!我要死了!妈呀,救救我呀我不生了!小河肚里阵阵抽动,但并不疼痛。她想,有这么夸张么,这女人是不是在做戏啊?她挂了一天催产素,毫无反应,又自已走回了病房。

第二天她就成了她自己鄙视的那种人,她也呼天抢地起来。她爸爸在病房里百般坐不住,走了出去。小河之前看孕期百科全书里说,生产,就是一个西瓜大小的玩意,要通过个菜豆大小的通道。现在,为了打开这个通道,她的骨骼正在被撑散架。医生司空见惯,来都不来,只有一个护土,时不时地过来探手到她下面检查一番。

早呢,才一指半。护士说完,翩然走了。

小河以为进了待产室就可生产,好不容易挨到三指,才知道进待产室不过是换个地方接着喊叫,这里没有心烦意乱的家属,只有一堆光着屁股的女人集体哀嚎,此起彼伏。连通的大开间里有几十张床,每张床上都有一个惨叫的女人。

小河一日一夜水米未进,早已没力气了,带进来的随身小包里有面包和巧克力棒,顺产是需要力气的,但如果吃了东西喝了水,就做不了剖腹产手术了。她拉住任何一个从她病床前经过的护士,说:求求你,给我剖。

每个护士都作势给她检查一番开度,然后让她继续等待,她们全都练就了一副对哭闹充耳不闻的好身手。最后一个给她检査的胖护士不耐烦了,对她说,不能再查了,再查底下都戳烂了。

小河一直疼到昏迷,才被护士推出去打了杜冷丁。一针下去,神志回来,腹内一阵翻腾,她像只被人掀了个底朝天的口袋,味的一声,肚子里所有东西吐将出来,起身不尽数吐在自己前襟上。

无猜分娩是另外一种针,从后腰脊椎骨节之间的缝隙进去。打针的是一位臂力过人的男医师,他让小河侧盼,弯成虾米状,两根手指在小河后腰上只一捻,就找准了那个暖惟间隙的凹陷,一针穿刺进去。

所谓无痛,不过是消弭了巨大疼痛的波峰和波谷之间的落差,在一种均衡的、混沌的痛感甲走向最终的分娩。但是谢天谢地,这终于让她平静下来,躺在自已的呕吐物里被推进了产房。之前的红包没有白给,医生给她分配了一个金牌医生。医生戴着粉红色的护士帽和口罩,只有一双服睛在外面,小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只记得她的声音,像从远方传来的铛铛钟声。“现在我们开始,妈妈再坚持一下我有把握在二十分钟内结束。”她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护士,进入产程之后,就开始以妈妈相称,还会模拟宝宝的甜美口吻。妈妈你要加油哦。这是种身份绑架,都为人母了总不好意思再怂。两个医生围着她,一个在下面拽,一个在上面压。她们教她如何用力,如何控制节奏,像喊劳动号子一样,用朝气蓬勃的口令指挥着她的扩张和挤压。怎奈小河已经毫无力气了,在上面负责推压她腹部的高个子医生说:我怎么感觉全是靠我在推,妈妈发力啊。

我没力气,我四顿没吃了。小河此刻倒是恢复了说话的力气。上大学的时候,同寝室的女生夜间卧谈,讲起生孩子,那里要剪开,要出半桶血,都是听来的,一知半解,也觉得骇人。现在真的是有一只桶摆在她的胯下,半条命都快没了半桶血又何足惜哉。

坐在她下方的金牌医生只往她打开的通道里瞅了一眼,就说:男孩儿哦。

这都看得出来,能看见什么?头顶看头顶能,看出‎‌‎‌‍男‎‍‎女‌‌‍‎‎?怎么看?医生倒又说不出了。看多了就知道了,我们天天看。

生育的时候没有自我,是把一个人砸碎了成就另一个人,躺在血腥气和呕吐物的气味里小河想,根本没有什么母性的光辉,生育是最把人打回牲口原形的,是赤裸裸的动物性。

一代一代人歌颂母性,不过是歌颂牺牲。高个子医生呼了口气,从板凳上跳了下来,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

一块什么东西离她而去了。她们举给她看,你看,妈妈快看,儿子。小河木木的,她觉得医生比她高兴,可能因为她们不疼。金牌医生手里举了一个粉红色的皱乎乎的东西,完全看不出相貌像谁,也看不出头大头小,眼睛闭着只是条缝,鼻子也只是一个含混的突起,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生了一对硕大的耳朵,脑袋尖尖的像只洋葱头。她配合不出喜悦的笑脸,这件事情里唯一让她喜悦的是漫长的产程终于结束了,卸货了,她如释重负。胎盘没有顺利娩出,接着是手工剥离胎盘。现在没那么疼了,即使是医生在缝线她也没觉得太疼,她感觉到穿针走线的拉扯,她也成了一件有补丁的衣服。我给你缝得比绣花还细,一毫米缝一针,将来完全看不出来的,不会留疤。医生一边绣花一边让她安心。小河哑然失笑,谁还在乎呢?她像一团撕烂的布摊开在那里,谈什么奶油和绣花。

高个子医生正用力扇打孩子的屁股,她发现孩子不哭,点都不哭。

金牌医生赶紧丢下绣花针去帮忙,两个人拎住孩子的只脚,把孩子头朝下倒提着,然后清理孩子的口腔,继续用力拍打他皱巴巴的屁股。小河竟不觉得紧张,她事不关己地看着她们乱成一团。

这是她的孩子,她生下他来,堵上全部的信心,她知道他会没事。虽然他被套上防水手环,仔细地包裹起来,从她身边抱走,送进婴儿观察室。临走前护士让她抱抱孩子,她虚弱地半抬了下手,任护士仪式化地把这团软软的肉在她身上贴了贴。

她喘口气,问,多久了。

护士忙得没工夫照应,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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