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饮风月
闭站前最后一更了,开站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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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树影婆娑,玉笛山庄环渊阁中仍亮着一盏小灯。
三声风动过后,几根木桩顺势倒下。
沈望岳擦了擦额间的汗,上前将木桩重新摆正,满意地收了掌风。
这段日子萧关傲身体状况一直时好时坏,白日他忙于帮忙处理庄务,唯有在二更过后才能抽出闲来登上环渊阁温功。虽比不上从前日日与师兄弟切磋所得的收获,但总算不会懈怠了拳脚。
木桩摇摇晃晃站回了原地,已然是一副不堪重击的模样。沈望岳披上挂在一旁的狐裘,拎了搁在地上的灯笼,决定暂且多饶它们一日的寿命。
当他推门而出时,山间阴风扑面而来,他缩了缩脖子,习惯性地往镇渊台的方向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半夜偷溜出来游荡的玉笛弟子之后,他放心地锁上了门窗,疾步往楼梯边走去。
然而就他转弯之时,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他停下脚步细看一遍,再细看一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镇渊台上有一个人影。
因地势诡奇,常有人不慎落崖,所以从镇渊台建立之日起就不乏闹鬼的传说。自数月前段临风从这里一跃而下之后,闹鬼之说更甚。总有弟子声称自己看到段临风的影子会在午夜时徘徊于台上,手中握着一柄带血的剑,一遍又一遍在镇渊台旁重演跳崖的场景。
沈望岳自己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是台上那影子不仅身型与段临风十分接近,而且身着段临风最常穿的黑色衣服,手上似乎握了一把黑布裹住的剑,正好站在段临风当初跳下去的位置,叫他乍一看也不禁吓出一声冷汗。他定了定心,悄悄用衣角遮住灯笼的光,决心加快脚步上前探一个究竟。
环渊阁与镇渊台几乎是比邻而建,彼此之间的距离非常近。所以当沈望岳下到第二层时,他已经足以看清台上那个影子的衣着。
原来并非是段临风惯穿的黑衣,只是一件普通的夜行衣。
沈望岳微微松了口气,但马上又警觉起来。
既然只是一件普通的夜行衣,那就说明来者是人不是鬼。
人比鬼更难对付。
因为只有心怀不轨的人才会需要通过夜行衣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
沈望岳熄灭灯笼,握紧腰间的吴钩,一边放轻脚步慢慢往镇渊台的位置靠近,一边将藏于袖间的暗哨咬入口中。
玉笛山庄的建筑群以镇渊台为中心向四周扩散,此处不仅为玉笛山庄名义上的圣地,更是连通玉笛山庄各处的必经之路,如果此人要趁夜对镇渊台动手脚,他只需要吹一声哨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召集四方庄众将其一举拿下。
只是此人选着夜黑风高之时冒险独身潜入玉笛山庄,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正在暗自思忖着,那人影忽然晃了一晃,转眼就消失不见了。沈望岳大惊,忙加快脚步,等他走到镇渊台前,他才发现是自己看差了,那人仍在原地,只不过是蹲坐在了地上,正专心致志低头摆弄着什么。
火苗突然从那人身前窜起。沈望岳屏住了呼吸,同时手中的吴钩已然捏紧。他想要做什么?是要纵火烧山吗?
夜色沉静,天地之间只余下火焰燃烧的噼啪作响。沈望岳侧身躲入台阶下一个隐蔽之处,暗暗咬紧了口中的哨子,再动一下……只要这个人再敢多动一下,他就……
“……小风,我来看看你。”
是他?!
沈望岳惊得松开了口中的哨子。
听闻前几日楚云七打伤段临霜抢走断水剑,发誓要为段临风手刃仇敌,他一直以为此人已经直奔苍梧派而去,想不到他却中途绕了个道,先来了一趟玉笛山庄。
他来做什么?莫不是听说了萧关傲病倒的消息,想要趁虚而入以报那日的一掌之仇么?
沈望岳又捏紧了吴钩,正欲上前,却见楚云七将断水剑端端正正放到了一旁,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酒壶来,伸手往地上祭了一祭,喃喃开了口。
“我知道你平日不喝酒,我也知道你大概不愿再见我,但我还是想来瞧一瞧你,给你祭上一杯酒,我才好放心去。”
说着,他仰头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烈酒,颓然地蹲坐了下去。他几乎是靠在镇渊台的最边缘,好像随时都会随风而去,微风从他身上刮下一层浓重的酒酸味,沈望岳皱了皱眉,放下了手中的吴钩。
有没有旧仇另说,他还没有沦落到在背后偷袭一个失意醉鬼的地步。
楚云七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轻轻摩挲着酒壶的边缘,像是在对着倒映于酒杯中的月光低语:“我马上就能找到他了,那个害你至此的人。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过去,我会让他为你的死付出代价,你信我。”
沈望岳心中警觉之意更深,他下意识靠得更近了一些,想要弄明白楚云七口中这个“他”是谁。可楚云七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坐起身来,抽了抽鼻子,极轻地笑了。
“你若在天有灵,此刻一定在想,我凭什么叫你信我,凭我那一声兄弟么?我从来都不该对你说那些话的,小风,我明白得太迟了。我总以为推开你是为你好,可是我后悔了,我真的好后悔……”
黑夜中传来一阵极度压抑的抽泣声。沈望岳从未见过楚云七如此模样,无意间窥破他人私密的局促让他如芒在背,他本以为自己会反感,或是觉得尴尬怪异,他不明白段临风与楚云七之间的感情,可是当他切身实地站在这里听着这些话时,他还是不免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哀伤。
该去叫停他吗?还是应该就此离开?楚云七看起来并不想惹是生非。可即便只是为了祭奠故人,他仍然不请自来闯进了玉笛圣地。
正进退两难之际,台上的火光闪了一闪,楚云七已经直起身来,沈望岳以为他要离开,但他却将酒壶中的酒尽数洒在石板上,然后面朝空谷单膝跪下,郑重地发誓道:“小风,你再等一等我,等我了结此事,我就回来找你。到时哪怕是踏碎这高台,填平这深渊,我都会找回你的尸骨,带你远走高飞。”
说完这话,火光陡然灭了。沈望岳立刻侧身回避,脚步声由远及近,又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方才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酒壶端端正正放在地上,未干的酒迹缓缓蔓延开来,沿着石板的纹路一点一滴坠入深不见底的幽谷。
——
段临风正在闭着眼调整吐息,忽然感到额间蘸上了一滴水珠。
落雨了么?他抬眼看了看高悬于头顶的明月,摇了摇头,又重新调整姿势坐定。
或许是露珠吧。
从他被困崖壁已经过了两月有余,他的伤势基本已经在金秋雁的草药调理下恢复完全。山崖清幽避世,平日只有鸟兽往来,没有杂事的干扰,他日日练功打坐,内功竟也精进许多。第一次攀瀑时他尚感到有些吃力,静修打坐了几日以后,他已经能一鼓作气攀上八丈的高度,只是剩余那一半的瀑壁陡峭湿滑、水势汹急,他尝试多次,却总是不得其法。
思前想后,大约是他这三年疏于巩固内功心法,再加上生死门前走过两遭,元气大伤,以至于损了武功根基,这才迟迟无法找到突破。今日登上十丈,明日又后退三丈,令人不免心焦。岩壁间的风景日日如旧,岩崖之外的江湖情势却变幻难测。他越是被这种一成不变的宁静环绕,心里的忧虑也就越增一分。如此便没有捷径,只有暂且放下急功近利的想法,像初学武功的孩童一般从头开始修习日课,假以时日,或许才能恢复到他从前的水准。
“小子,你过来一下。”
金秋雁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思。段临风睁开眼,看见她拿着一丛火把站在瀑洞的入口,她的神情有些古怪,手上似乎还拎了一截棍状物体,不知是有了什么发现。
段临风依言起身,走近了才看清她手上所持之物,是一根刚刚掰下的冰棱。
金秋雁注意到他的目光,顺口解释道:“那瀑布结冰了。”
她吐出的热气在黑夜中凝成一团团白色的雾。段临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习武之人,对气温变化的感知并没有常人那样敏锐,他竟然一时忘了如今已是深冬时节。
“只能说你跳的很是时候,正好赶上了最冷的季节。”金秋雁举着火把领着他向瀑洞深处走去,“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瀑布结冰的景象,但是不长久,只会持续半月左右。虽然冰瀑一样湿滑,但总算比水瀑少些阻力。我曾经试过多次,上不去,但是以你的轻功,或许能成。”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地方。果然正如金秋雁所说,那瀑布的水流已经结成了大大小小的冰柱,远远看去如同被定格在画中一般。金秋雁正想点起瀑洞之中用以照明的干燥木柴,以便让他看得更清楚,段临风伸手拦住了她:“不要点。”
“怎么?这回不怕看不清摔了?”金秋雁揶揄道。
段临风摇了摇头,指着她火把周边正在往下滴水的冰柱道:“这些冰才凝结不久,受不住明火。”
金秋雁将火把拿得远了一些,又问道:“那你是能上不能?”
段临风想了一想,道:“试试无妨。”
语毕,他就伸手攀住一块冰岩,右脚用力一蹬,凌空踏上了瀑壁。他原以为冰瀑湿滑脆软,恐怕难以承重,因此刻意减轻着力,先探一探虚实。想不到冰棱比他预计的要结实许多,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他已非常熟悉瀑布岩石的走势,一脚踩上去感觉竟比平日要轻松许多。如此,即便是没有底下的光亮作辅,亦不会有太大影响,反倒因为视野受限,他更可以将心思专注在头顶唯一的光源上,一鼓作气登了五丈,有如平地疾走,身子愈发轻盈。
段临风许久未体会过如此畅快的时刻,只觉得脚下生风,心无旁骛,连寒冰之气都已经感受不到,只一心往上踩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脚下的坡度一缓,头顶忽然宽阔了许多,往下一看,只能隐隐看到漆黑中闪着一簇火团。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攀到了瀑布最顶端。
“段临风?”底下传来金秋雁的喊声,“你到哪里了?”
“我上来了!”他一边观察周边的环境一边提声回道,“前辈再等一等!我去探一探路!”
金秋雁所估计的没有错,上面的确是一个没有封顶的岩洞,一条溪流贯穿其间,月光顺着溪水一路从天际流淌而下,消失在瀑布背面。即便没有火源,这里的能见度都高过洞底许多。
段临风拨开草丛,顺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走去,坡度时缓时急,但是再没有出现过像瀑布那样的巨大落差。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清晰,他忍不住加快脚步。如果顺利的话,只要沿着这个溪流的方向一直走,或许就能够找到出口。
走了大约有百米,他的脚下一松,磨脚的岩石被松软的泥土所取代,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树林,残缺的天空终于完整呈现在他的头顶。
他认出了眼前的景色。这是玉笛山庄的后山,只要再沿着东北方向走两个时辰左右,他就可以回到镇渊台上。
久违的兴奋与喜悦叫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正痴痴望着眼前来之不易的景色,忽然听得洞中传来急切的呼喊。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探路,竟把金秋雁忘到了脑后,连忙疾步往回走去,一边高声回道:“前辈,我找到了出路!”
想不到金秋雁的声音却在这时消失了,无论他再朝洞中呼喊什么,都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一层一层在洞中来回碰撞。段临风心中疑惑之情更甚,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越往回走洞中光线越暗,天气太冷,连草丛中窸窣作响的飞虫都沉入冬眠,诺大一个洞穴之中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等他终于回到瀑布前往下一看,方才还能看见的一团火焰不知为何已经熄灭,只留下深不见底的黑。
段临风回想起那一声急切的呼喊,愈发担心底下事情有变,连忙踩住倾斜冰面速降至瀑底。正如他在上面所见的那样,瀑布下一片漆黑,金秋雁已经不知所踪。
“前辈?”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你找到出口了?”金秋雁的声音从空旷处传来,显得诡异万分。
“我找到了,就在瀑布之上不远处。”段临风转身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前辈,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正在这时,他眼前火光一闪,他下意识用手挡了一挡,突然感到有一个冰凉的尖锥物抵住了他的喉口,金秋雁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不许动。我改主意了。”
“什么?”他被钳制到动弹不得,只觉得一头雾水,“什么主意?究竟出什么事了?”
“之前是我疏忽大意,忘了你们姓段的都是什么货色。”金秋雁道,“你一个人就能上去,怎么可能带我一同离开,这其中一定有诈。说,你在上面鬼鬼祟祟干什么。”
“前辈多虑了!”段临风争辩道,“我已承诺不会抛下前辈,怎会转瞬食言。若是我有心要走,又为何要中途回头?”
“说得挺好听。你常拿这话骗小姑娘吧。”金秋雁冷笑道,“可惜我不是小姑娘。段家人的谎话,我不会信第三遍!现在想来,说不准你所有话都是假的,都不过是清泉山庄为了诱捕我的借口,还不如就此将这冰瀑融了,你我一个也别想离开!”
她抬手将火把丢入周围的木柴堆之中,木柴堆首尾相连,顷刻之间就燃起了青烟。段临风方才意识到这三十年被困深山的光阴并非对她的心性毫无改变,被算计后独自抛下的恐惧缠绕着她的日日夜夜,令她到了近乎偏执的程度。
“气聚三阴,贯足三里,交于涌泉。”他脱口而出,“这冰瀑并非只有我一人能登,前辈一试便可知。”
“这是什么?”金秋雁缓了缓动作。
段临风道:“这是清泉轻功的心法口诀,凭前辈的天赋与根基,两周就可领悟。”
金秋雁仍心怀疑虑:“这可是清泉绝学,你怎会轻易授于我。”
段临风笑了笑,从容道:“前辈如今拿着冰棱指着我的喉口,我自然不会倾囊相授,否则前辈得了自己想要的,岂会留我性命。这一句只能助前辈登上前面五丈冰瀑,若前辈想要完全登顶,须得辅以其他口诀。我自小修习轻功,即便融冰成水,我登顶仍是迟早之事。只是于前辈而言,一个死的冰瀑总是比活的水瀑更易攀登。前辈不信,大可以先挑了我的脚筋,自己去试一试,看看我所言的口诀是否为真。”
他这一番话说得坚定,金秋雁的神情不禁松动了些许。她到底是嘴硬心软,做不出挑断脚筋这等凶残之事,思量片刻后,她终于挪开了抵在段临风喉口的冰棱。
“我便再信你一回。”她将冰棱丢入柴堆中熄灭了明火,“若是你有一丝虚言……”
“我不是我父亲,还请前辈不要以成见相待。”段临风语气不善地打断她,“出身姓氏并非我所能选择。家父做了错事,我会尽力偿还。前辈既救我性命,我定倾力相报。”
金秋雁见他目带愠意,像是真被她的话给惹怒了,再回想起自己方才种种行为的确是有些过激,态度随之软化了一些。她清了清嗓子,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倒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激动,看来你是真不喜欢被人误会。”
段临风点点头,捡起地上燃尽的柴木,又说道:“还有一件,我不喜欢姑娘。”
“啊?”金秋雁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前辈方才将我形容成一个游戏花丛的轻狂浪子,但我不是。”段临风抱着柴木转身往外走去,“我不好女色,从未亲近过任何一个,遑论玩弄抛弃,请前辈日后亦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金秋雁眯着眼反应了一会儿,渐渐回过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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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深夜健身,有人深夜哭泣,有人深夜出柜,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