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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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是我退休的第一个月第一天,我打算去市里的艺术展览会参观,没想到从展会出来会遇到李执。
我是在把包拉到肩上后抬头迈步的时候看到他的,就在最高的梯坎上,我一眼认出他了,我盯着他看了很久,可能五分钟吧,他就站在那里,很安静的站着,手上握着一堆废布料,一身的线头。
我几次试图张开嘴或者迈开腿,但是几次都没成功,我太多年没见过他了,我俩分开后在这屁大的直辖市,竟然二十年都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看着他朝我走来,我退了一步,他站在我面前。他老了,我记忆里那个形象肉眼可见变衰老,眼角皱纹攀上他细长的眼睑,眉头越发紧蹙,人也晒黑了不少,不过精神头看起来很好。
“好久不见。”他给我打招呼。
我是没说话,我说什么呢,说好久不见吗,确实是好久不见,我以为我们以后也不会见,也没必要见。
我冲他笑了一下说,好巧。
他说不巧。
他疯了吧,他说不巧,特意来找我的,我问他找我干什么,他说我俩结婚吧,我说他有病,他说对,神经病,我让他滚,他说我妈走了。
我哑口无言,他真的是疯了。
我越过他往楼梯下走,他来拉我,被我甩开,他又一路跟着我,一直跟到我家,还是那个家,事实上是他家,没错,这二十多年,我还住在这,挺没出息的,可我单纯是不愿意搬家,这房子离我单位只有五分钟路程,我没理由搬走。
他就这样坐在了我家沙发上了,沙发还是那个沙发,座位还是同样的座位,人还是同一个人。
我给他泡了杯茶。
他说过两天要去一个旅游村给他们设计表演服,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你怎么沦落到这副田地,他说是他妈的亲戚。于是我才想起来,我问他妈妈是怎么走的,他说是心脏病,前两年的事,走得很快,没受苦,我说那就好。
然后我和他相看无言。
等茶都喝完了一壶,他才开口问我:“你一个人吗?”我说有段时间不是,现在是了。
没错,在四十岁的时候,我遇见了我爱情的第二春,是个和我们单位交接的甲方负责人。
那个男人比我小好几岁,是我完全没有见识过的小狼崽子的类型,我俩暴烈的爱了一场,最后以他劈腿惨淡收尾,更荒谬的是,在我们离婚的第三天,他和他的新欢双双出了车祸,一个没了,一个失忆。
独留我在追悼会上无尽沉默。
也就前几年的事。
我问,那你呢。
他说他一直一个人。
分开之后他辗转在几个学校任教,参与了很多比赛,也获了很多奖,这两年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于是决定逐步减少外出活动,也才真正的找到生活的意义,他说他终于领悟到了人存在的意义,就是在证明人存在有意义的路上经历的一切,我说恭喜你。
他问我,会不会太晚。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能说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呢?说抱歉我没等你,还是说太迟了?不合适,他不会这么问,我也不会这么做。
我俩心知肚明。
的确是太久没见了,我对他的情感除了一些本能的反应,已经所剩无几。但我无法忽视那样一种感觉,当我见到他第一面的时候那种疯狂的、曾经在夜里试图吞没我的、澎湃的思念,一下子涌上心头,挥之不去。
旺财呢,我问,就是我们家那条小柯基的名字,那天他把旺财也带走了。
他说旺财生了八个崽,他自己留了一只最小的,后面旺财老死了,他现在养着它的孩子。
我问他叫什么,他说叫旺仔。
我笑得前仰后合,我找回了一些熟悉的、只有我和李执才能get到的笑点。
后面我留他下来吃晚饭,我们聊到了彼此的朋友,和一些零碎的生活,聊到他的工作室,前两年他把我们之前在郊区住的那个房子买下来了,重新装修了一下,在这之前也一直住在那里,我乍一听还挺意外,想到是李执,又觉得很合理,我也挺怀念那里的,奈何没有车,我也不愿意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更不愿意故地重游。
他说下次带我去那里转转,那里发展的比原来好了,我应该会喜欢,我说好。
2
送走李执之后我躺在床上,一如过去二十年的每一个夜晚那样,平躺着,双手交叉贴放在肚子上,把被子拉到下巴。
我在想他,最开始是不带有任何情感的想到了这个人,我感受到他的变化了,他的确是变了很多,变得更稳重也更松弛,紧接着我内心生涌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情愫,这让我想到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也是这样黑色西装领的毛衣,站在学校门口远远的就冲我笑,然后一起去吃饭。
花无重开日,人却再少年。
这种情愫一滋生便快速地占据了我全部的心思,然后我陷入了一种迟疑,我承认我没有十八岁的勇敢了,要不要和他再续前缘这件事让我犹豫不决,我并不是在犹豫是否要再一次倾注身心来了解一个人,我只是在评估我能不能再接受一次这样的离别,各种意义上的。
想到这里我起身给他打电话,拨通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没删他的电话,而他居然也没换号码。不过也是,我俩的分离除了人分开了,别的都还交织不清,毕竟这张床还是我俩一起去二手家具市场一块淘的。
“睡了吗?”我问,他说没有,我说:“你过两天来接我吧,好吗?”他说好,还给我说了具体的时间和去那的安排。
3
他换了一辆新车,之前我那辆已经太旧了,油耗高,爬坡也不如从前,于是他把我的黑色小轿车换成了一辆白色SUV,还是同样的牌子,我挂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结被他挪到了这辆车上,看起来有些掉色了,上面的玉却越发的有光泽。
“听歌吗?”
我嗯了一声,好多年不坐车让我有些晕车,我把座位放平,接过他从我座位后面摸出的小毛毯,才回答他:“我睡一会。”
*你出现在我身边
像个奇迹发生
没想到会是你
让我如此失魂……
闭上眼,我在叶倩文的歌里片刻失神。
4
我好多年没出过远门了,人到中年就淡了出门的心思,每天的生活半径不过我家到菜市场的距离,偶尔和朋友们的聚会也都是来我家。
久违的闻到田埂间泥土的芬芳让我变得放松,我想到我俩住在郊区的那段日子,想到我的童年,想到小时候我爬到树上抓知了的片段,勇气顿时回来几分,我更有底气了。
白天他在村上忙活,我偶尔跟着他给他打下手,有些村民会暗暗跑到李执旁边看着我,问他我是他爱人吧,我有意避开视线,他却每次都笑笑不说话。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在乡间的田埂上游荡,走到很远的塘边,把石子捡起来打水漂,向田里劳作的老伯讨教这些作物如何辩识,好几次李执叫我回去吃饭的时候我都因为接了太多大家送的吃食而腾不出手接他的电话。
晚上闲下来,他会开车带我去镇上的集市逛逛,其实集市早上才热闹,晚上去是图清静。
有时候他给我讲白天在忙碌中发生的趣事,讲他表面说什么东西的时候内心是怎么想的,吐槽有些人说一套做一套。
他原来从不给我讲这些的。
倾听者的角色从他变成了我,而我一点也没有不习惯,反而觉得合该如此。
5
去的时候李执和他们说我们要分床睡,于是他们把我俩安排在面对着的房间住,而今晚我破天荒的想到他房间去。
我给他发消息,他说:“来吧,我还没睡。”
于是我披上外套,去推他的门。
我俩结婚的那时候我也会在依恋他的时候默默推开他的房门,钻进他的被子里,也不管他有没有睡。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他在画画。
我走过去看,是在画我,画我那天抱着吃食傻笑着朝他走过去的样子。但画的真好看,我问他:“这副画可以送给我吗?”
“就是想送给你。”
我接过他递的热水,又问他可不可以今晚和他一起睡,一把年纪了,也没有年轻时候的欲说还休,羞耻和不自在早就在数年的蹉跎里被磨没了,我想抱着他睡觉,所以就来问他。
“那我们现在算是在恋爱了吗?”
我说,你现在可以问我。
他拖了一张板凳坐到我对面,把我的水杯抽走,放到桌上,然后喊我的名字。
“请问,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我说可以,然后问他:“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点头,我接着说:“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他拒绝我了,我承认我有冲动的成分在,觉得此时此刻讲这句话会很浪漫,但被拒绝还是很意外,我以为他来找我就是这个意思,毕竟第一天重见的时候他就问我要不要结婚。
他说:“你要给我一些时间,我还在学习怎样做一个合格的恋人,我想让你了解我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然后你再判断我有没有资格做你的爱人,因为我现在觉得我还不够资格成为……”
我凑上身去吻他,那一瞬间我很想哭,不仅为他始终爱我而感动,也为他终于找到自我而喜悦,更为我有可能真正拥有完整的他从而完整我而心花怒放。
6
在我五十五岁这一年,我又结婚了,结婚的对象是我的前夫。
他现在是我的老伴。
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们既是少年夫妻,也是老来伴。可老伴、老公、丈夫都太过于俗气,我更愿意将他称作我的爱人。
我的爱人。
他用漫长的一生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假如不以自己的方式去为自己揭示生活的意义,那么对自己来说生活就没有意义。
而我也用一生的坚持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当对方未作为“现时的你”进入我心,爱不过意味着利用对方来尽情满足“我”,只有双方都向对方敞开“你”,真正的婚姻始会产生,而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不赋予婚姻以生命。
我将忠诚的与我的爱人共存亡。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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