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交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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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的手机铃声遽然划破四下的沉寂,安萍身子一抖,从行军床上摔了下来,眯着眼挣扎了两下,伸长胳膊去够掉在床底下的手机。是王队的短信:开门,我到了。
安萍打开钢化门,又拉开铁皮门,王队一言不发地闪身进来。
“王队怎么忽然找我……”安萍打着呵欠,下午回到公寓,还没来得及坐下,王队的短信已追过来,叫立即去西郊工业园区的安全屋待命,有要事商议,“卢卡斯的案子……我实在是太累撑不住,本来想着先睡一觉,再向你汇报的。”
“我知道,”王队在折叠椅上坐下,“你辛苦了。”
安萍递给王队一瓶矿泉水,自己也拧开一瓶,一气喝了半瓶,稍稍振作了下精神:“二十四小时还没到,是市局下令叫分局放我回来的?”
“市局?”王队摇头,“安萍,除我与陈局之外,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你在凶案现场附近出现,与死者生前有过接触,有足够的作案动机,他们怀疑你是凶手,你就是嫌疑人,我们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下令叫他们把嫌疑人放了?”
“但为什么……”安萍没来由地有些失望。
“安萍,我来找你是因为,”王队摆一摆手,沉下脸来,“你在审讯室的笔录,还有审讯室的监控视频,我托人拷贝了一份来。你对内的身份是卧底,对外的身份是公司职员,但你的举手投足,比警察还警察。”
“我……”安萍心虚地低下头去。
“安萍,你想清楚,你如今扮演的角色是什么?你从西关来,离乡别井,在南江人生地不熟,阅历浅,没见过世面。二十四小时之内,先是相熟的人被杀,然后自己被怀疑是凶手,又被关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面对三位警察接受调查,任何一桩,落到你这么一个年轻人头上,不惊慌失措是不可能的。除非你的确是凶手,还是连环犯案的老手,否则不可能毫无惧色,连一丝惶恐也没有。而你呢?”王队冷笑一声,“还在研究凶案现场的照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接手这个案子的警察。”
安萍蔫头耷脑:“对不起,是我疏忽……”
“你不是疏忽,”王队正色,“你是没摆正自己的心态,打心眼里没有接受这个任务。以你的聪明,你的周密,会出现这种最不应该的失误?”
安萍垂手立着,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王队,你骂得对,我是心态没摆正,我是没有接受。上次见面,我也告诉过你,我觉得我当不了卧底。我爸是武警退役,妈妈退休前是户籍警,我公安大院里长大的,十来岁的时候已立志将来成为一名警察,这也是我爸妈对我的期望。接受卧底任务之后,为掩饰身份,我只能告诉他们,我辞职,离开刑侦支队,转行了。他们对我一向包容,这一次也并没有干涉我的决定,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很失望……王队,我知道作为卧底,心态上必须调整过来,但……”
迟疑了一下,安萍轻声道:“到现在,我还是不能适应,我不再是警察了。”
“你怎么不是警察?你是警察,而且你是警察队伍里最为辛苦也最为光荣的群体中的一员。卧底承受的压力,可能面对的非议,还有必须忍受的委屈,是很多人扛不住的,”王队语气放缓下来,“安萍,即使你再出众,在成为卧底这条路上也一定会饱尝辛酸苦楚,尤其是,万事开头难,开头必然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这些,是当初陈局给你布置任务时已给你讲清楚的,当时你怎么答应的?”
安萍低着头,当时,陈局口若悬河,连同她自己也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一腔热血当即答应下来,听从组织安排,保证完成任务。冷静下来,才有些惶恐,然而后悔已来不及了。
“既然已迈出了第一步,安萍,你没有回头路了,”王队说,“行差踏错一步,危及的将不仅仅是你自己的性命,还有你父母的安危。假如今天讯问你的警察,与许涟,或是其他黑恶势力有所勾结,完全可以因你的反应而怀疑你的身份,你自己想想,后果会如何?”
安萍不响,自己也有些后怕。
“卢卡斯的案子,你关注一下许涟接下来的动向,”王队把矿泉水喝完,空瓶捏在手里,从折叠椅上站起身来,“卢卡斯前两年一直协助许涟处理生意,不排除他与许涟另有矛盾。”
安萍答应,王队打开钢化门,想一想,又关上,转过身来:“安萍,想有所作为,仅仅有一腔热血远远不够,明白吗?”
王队离开之后,安萍但觉身心俱疲,遂去浴室打开花洒,想洗个澡放松放松,谁知虽然白日里天气晴好,出了太阳,太阳能热水器却依然罢工,水是冷的。安萍心里本憋屈着一口气,这下越发恼火,把花洒掷在地上,犹嫌不足,又踹上一脚,然而浴室地方狭仄,一脚踹过去,脚趾却不当心磕在墙壁上,疼得眼泪直往外迸。
水声遮掩,安萍的委屈气涌如山,抹了一会眼泪,心下才好受了些,就着冷水胡乱地洗了洗,出来倒头在行军床上继续补眠。半夜昏昏沉沉地醒过来,唇干舌燥,头痛欲裂,周身发冷,抬手在额头上搭了一下,灼烫,先前在审讯室里吹足两三个钟头冷气,又洗了个冷水澡,兴许是发烧了。
捱到天光,安萍实在有些撑不住,安全屋里没有任何可以退烧的药物,遂决定出门去药房。然而,距离工业园区最近的药房也在一公里开外,安萍烧得有些迷糊,脚步虚浮,踉踉跄跄,三岔路口的红绿灯在视野里模糊成一团,晃来晃去,闪闪烁烁,她闭一闭眼,方欲迈步,胳膊却被一把扯住了:“当心,红灯。”
安萍不防,险些摔倒,顿时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倏地犯了恶心,耐不住低下身去呕吐,直呕得涕泗俱下,周身打颤。一包面巾纸递过来,安萍喘息着,听见头顶上传来一把温柔的女声:“你还好吗?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用不用叫辆车送你去医院?”
“谢谢,不用……”安萍摇一摇头,“我歇一下就好……”
“好”字尾音未落,五内又是颠倒搅弄,安萍不及转过身去,呕了年轻女子一身狼藉,年轻女子条件反射地避一避,却旋即浑若无事地又上前来,手轻搭在安萍的衣袖上,丝毫没显出嫌弃的神色来:“我扶你去旁边坐下来。”
安萍被搀扶着在路旁坐下,一瓶矿泉水递到手里:“先漱漱口。”
顿一顿,又补上一句:“刚开盖的,我没喝过。”
火烧火燎的喉咙被沁凉的矿泉水浸着,安萍精神稍稍恢复了些,转过头去再次道谢,年轻女子一身运动打扮,大抵是出来运动的,汗湿的短发拢在耳后,人如其声,温文尔雅,眉清目秀,面容有些熟悉。职业使然,安萍的观察力敏锐,记忆里也极好,略一沉思,遂恍然大悟:“是你?我们见过,在九间房,电梯里……”
“什么?”年轻女子一怔,蹙一蹙眉,旋即想到什么,微微一笑,“是你,好巧。”
安萍一手撑着地,试图站起身来,目光瞥见女子外套上的污痕,顿时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把你衣服吐脏了……”
“没关系,”年轻女子柔声打断,“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一些了,”安萍把手搭在年轻女子的肩膀上,勉力支起身来,“谢谢你。”
年轻女子的肩膀缩了缩,似乎想退避,却终究是没有避开,安萍怔了怔,松开了手。
“不去医院?”
“不,只是有些发烧而已,我去前面的药房。”
“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可以……”
“没关系,反正我顺路,没什么,”年轻女子微笑道,“你这个样子,我担心你撑不到药房,过一会又会晕倒在路边。”
安萍拗不过,只能再三道谢,又询问女子怎么称呼。
“张嘉超,弓长张,嘉宾的嘉,超越的超。你呢?”
“安萍。”
张嘉超陪着安萍去了药房。到了药房,安萍才发觉自己把手机忘在了安全屋,且身无分文,没有现金,只得张嘉超代付。从药房出来,安萍又有些晕眩,不得已又在路旁坐下来,囫囵地吞了一粒退烧药下去。
“你男朋友呢?”张嘉超好奇,“你病成这样,他不来照顾你?”
“男朋友?”
“在电梯里扶着你的男的……”
“他不是我男朋友,”安萍闭上眼,“我们不太熟悉。”
“但他……”
“有些复杂,说来话长。”
“抱歉,我误会了,不过,好在你平安无事,”张嘉超许是见安萍三缄其口,聪明地没有再继续刨根究底,“你知道吗?昨晚东郊发生凶杀案,案发现场就在九间房附近的水杉丛里。”
安萍迟疑一下,决定扮懵:“什么?”
“其实想想还挺后怕的,我去九间房与朋友见面,离开的时候因为身子不适,把车丢在车库,自己打车回去了,昨天一早过去想把车取出来,结果现场已被封锁,进不去了。我打听了一下,听周围的居民讲,九间房附近的水杉丛里发现了尸体……新闻有报道,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安萍摇一摇头,敷衍过去,“我……没有关注。”
张嘉超的手机忽然振动,
“乔兰?我在工业园区附近,对,我出来运动……马上回去,你先去,办公室见。”
安萍抬头:“你忙你的,我再坐一会,自己回去。”
“你可以吗?我给你叫辆车。”
安萍婉拒:“没关系,我自己叫。”
“你没手机,怎么叫?出租车很少过来这里,你路上也拦不到车。”
张嘉超给安萍叫了回工业园区的车,安萍向张嘉超要了手机号码。
“一会把车费还有药费转给你,还有……”安萍歉然地笑笑,“你的衣服。”
“用不着,”张嘉超语气轻快,“南江这么大,人这么多,我俩却连续两天碰上面,是缘分,既有缘分,不如交个朋友,朋友之间,不必这么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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