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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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坐在审讯室里,安萍显得有些精神萎顿,歪在坐椅上,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头仍然在痛,仿如一根长长的铁钉,从太阳穴扎进去,胡乱地往里捅着,神经被挑弄,被撕扯,扯得她直想吐,然而这两日食欲不振,几乎粒米未进,想吐也吐不出什么来。
昨晚,打完吊针,从医院回来,安萍洗了个澡,挨上枕头没两分钟已睡到人事不知,一直到翌日中午,警察找上门来。床头柜上药瓶里的药片被现场化验,一位女法医判断,是阿普唑仑。安萍因此又一次成为警方的怀疑对象,不得不再次接受讯问。
头痛使安萍无法冷静下来分析,郑队的声音也如同来自遥远的地方,嗡嗡地听不分明。
“阿普唑仑不是我的,药瓶里是安定,我上个礼拜在市二院开的,你们可以去查。”安萍哑着嗓子,无奈地重复着,“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药瓶里会有阿普唑仑。”
“你有睡眠障碍?”
“我有时候会失眠。”
“市二院的医生诊断结论是什么?”
“没有结论……症状较轻,所以只叫我自我调整,注意运动,临睡前可以试着用冥想或瑜伽的方式来放松,少吃辛辣或其他不易消化的食物……假如实在入睡困难,可以吃半片到一片安定,尽可能不吃,以免产生药物依赖。”
“五月二十一日,清晨六时左右,你在什么地方?”
“五月二十一日?”安萍茫然,“与案子有什么关系?”
“回答。”
“五月二十一日……”安萍因为生病,连日来过得颠三倒四,简直不知今夕何夕,蹙着眉头,努力回想着,“我……在西郊的工业园区。”
“在干什么?”
“我……”安萍迟疑着,“我当时发烧,身体很不舒服,然后去了药房。”
“发烧?发烧怎么还去这么远的地方?工业园区距离你的住处,足足有三四十公里。”郑队目光如炬,“搭乘地铁再转乘公交,千里迢迢去工业园区的药房?”
安萍不防郑队会抓着这个寻根究底,一时措手不及,语塞,只支吾道:“我……这是我的私事,与案子……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警方自有判断。”郑队斩钉截铁,“回答。”
太阳穴仿如被榔头一下一下抡着,额头一层又一层的虚汗密密地沁出来。安萍实在没有力气再答话,疲惫地靠在坐椅上。
“安小姐,”郑队轻敲桌面,声色俱厉,“五月二十一日,清晨六时左右,你为什么会在工业园区出现?”
仿如轰然一声跌入水中,没入水面,安萍但觉身体不受控地往下坠,往下沉,心跳倏然变得很快,快到令人窒息,想呼救,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苏醒过来时,安萍发现自己正蜷卧在一张铁架床上,是所里的休息室。先前在公寓协助搜查的女法医坐在一旁,见安萍睁开眼,遂递过一个纸杯:“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安萍支起身子,接过纸杯,抿了一口,甜的,是葡萄糖。
“你刚才晕倒了,发烧,还有些低血糖的症状,是不是没吃东西?”
“没有,”安萍仍然有些眩晕,闭一闭眼,“因为发烧,我这两天没什么食欲。”
“我听张嘉超讲,昨天陪你去过医院,前两天还陪你去过药房,”女法医柔声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大概……三四天前?”安萍努力回想,旋即又一怔,“你是嘉超的……朋友?”
“朋友,”女法医答道,“也是同僚。”
安萍顿生警觉,张嘉超既然是女法医的同僚,想必也是警务人员。既然如此,先前张嘉超向自己打听东郊森林公园的凶杀案,打听卢卡斯与自己的关系,恐怕不只是纯粹出于好奇或关心,而是另有目的。这么一想,安萍又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
警方上门搜检,二次讯问,一定与张嘉超有脱不开的关系。张嘉超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手掌心里被放了一块巧克力,安萍回过神来,听见女法医温柔而笃定的声音:“吃块巧克力。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适合接受讯问,我去告诉郑队,你先在这歇一会。”
安萍剥开金箔纸,把巧克力丢入口中,低声道谢,又问对方该如何称呼。
“乔兰。”女法医说,“我去找郑队,你别乱动,在这歇着,明白吗?”
门阖上了,四下复归寂然。安萍舒一口气,整理了下思绪。
药瓶里本该是安定,怎么会变成阿普唑仑?是谁动过手脚?而且这么巧,警方在案发现场也搜检到阿普唑仑的碎末。案发后,只有许涟与张嘉超上来过自己的公寓,而张嘉超显然不可能,思前想后,唯有许涟,许涟进过卧房,动过床头柜上的相框……
是许涟吗?
假如许涟与卢卡斯确实因为某些缘故,譬如金钱纠葛,譬如分赃不均,从而结下梁子,动了杀机,趁此机会,痛下杀手,并企图不动声色地委过于人……
妈的,怪不得昨日许涟对自己的态度分外友善,正一狐狸,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
安萍一面腹诽,一面撑起身子,打算去把自己的怀疑告诉郑队,然而体力不支,稍稍动一动,又是一阵昏眩袭来,只能扶着床板又坐下来。
“郑队。”
会议室里,郑队正与张嘉超在讨论着什么,闻声扭过头去:“乔兰,安萍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只是先前染上风寒,发烧,没怎么吃东西,有些低血糖。”乔兰进来,在张嘉超身旁坐下,“安萍身体状况不太好,可能不适合接受讯问。而且……”
乔兰犹豫一下,续道:“我觉得,安萍是凶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刚还在分析,按照嘉超给的线索,以及我们目前手头上的证据,安萍犯罪嫌疑很大,”郑队蹙一蹙眉,“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来捋一下时间线,”乔兰顺手在会议室里摆着的一面白板上涂抹着,“五月十九日晚,安萍陪许涟去了九间房应酬,与卢卡斯发生冲突,而后直到五月二十日上午,安萍与许涟住在九间房的306房,没有回过西岭路。五月二十一日清晨,嘉超在西郊的工业园区碰见安萍,工业园区距离安萍的住处,即使是打车也得将近一个钟头,按照安萍自己的口供,是去附近的药房,虽然我们尚不知道安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按照嘉超给的线索,安萍身边没有手机,且身无分文,不太可能是从别处搭乘交通工具到工业园区来的,很可能,二十日至二十一日安萍没有回西岭路过夜,而是住在工业园区附近。二十一日后,安萍开始发烧,本就嗜睡,也不必靠药物助眠。按此推断,安萍十九日以后应该没再动过药瓶。郑队,你们发现的阿普唑仑,有没有受潮?”
“没有。”
“嘉超发现药瓶的时候,瓶盖是打开的,如果药瓶在十九日之前已被打开且忘记关上,以南江市最近这种天气,按理,里面的阿普唑仑应该会受潮才对。”
“所以,你的意思是……阿普唑仑是十九日之后才被放进去的,而且,另有其人。”郑队接过话头。
“而且,是蓄意。”乔兰补充,“我怀疑,放阿普唑仑进去的人,也许与凶杀案有关。”
“但我们已化验过药瓶,瓶盖与瓶身上只采到安萍自己的指纹。”张嘉超插上一句。
“嘉超,”郑队摇一摇头,“我们不是刚分析过?凶手心思缜密,处事也相当谨慎,假如的确有意栽赃构陷,一定会处理得毫无破绽,不落痕迹。”
张嘉超眸光一闪:“对了,昨天,安萍身子不适,是被老板开车送回公寓的。”
“老板?许涟?”郑队一怔。
“以许涟的能耐,弄到阿普唑仑,轻而易举。”乔兰补上一句。
“我们先前怀疑过许涟与安萍联手犯案,但也有一种可能,许涟杀人,现在企图找安萍来顶罪。”郑队说,“一会我再从安萍这找找线索。许涟狡猾得很,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会议室的门被轻叩两下,一位女民警进来:“郑队,罗局电话。”
郑队出去接听电话,五分钟后回来,面色铁青。
“郑队?”张嘉超觑着他的面色。
“上头叫放人。”郑队烦躁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却怎么也找不见打火机,“妈的,三天两头这样,这个案子还破不破了?这个安萍,什么来头?”
“案子当然得破,但也得抓对人,方向不对,再怎么拼命,也是枉费心力。”一把柔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许涟不知何时已立在会议室门口,朱唇微微上翘,“郑队,您觉得呢?”
后头一位男民警一脸丧气:“郑队,这位小姐非要进来,拦不住……”
“你来干什么?”郑队面色越发阴沉。
“明知故问,”许涟轻哂,“我来捞我助理,你们把我助理叫过来,也不知会我一声?”
“许小姐,警方办案,请你……”
“抱歉,没有干涉你们办案的意思,”许涟说,“不过你们盯着安萍不放有什么用?安萍不是凶手,凶手还逍遥法外,不定正怎么笑话郑队您呢。”
“安萍是不是凶手,我们凭证据来判定。”
“证据呢?”许涟耸耸肩膀,“是案发现场有安萍的指纹,还是从安萍住处搜检出凶器?无凭无据,扣押在派出所不放人,是想疲劳轰炸,还是想屈打成招?安萍生着病,吃不住你们这么折腾,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想不开,你们负责?”
“许小姐,我不想与你胡扯蛮缠,你出去。”
许涟挑一挑眉毛:“郑队,我刚才给城区分局的罗局打过招呼了,想必他也知会过你了。怎么?非得他自个儿屈尊降贵过来求你?”
郑队一怔,旋即色作,却是一言不发,只虎着脸拂袖而去。许涟微微一笑,笑容里衔着三分自得,转过身对男民警道:“安萍呢?在什么地方?”
安萍坐在铁架床上,弓着身,扶着额头,过上许久,才晃过神来。
“怎么样?用不用扶你?”
安萍循声望去,许涟斜倚在门框上,一身将将曳地的藏青色长风衣,双手插在兜里,唇边衔着一抹含义未明的笑容:“听他们讲你在审讯室晕倒了,被吓的?”
“你来干什么?”安萍没搭许涟的话茬,心下警觉。
“来捞你。”许涟言简意赅,“公司上下手忙脚乱,我的助理在局子里偷懒,这怎么成?”
安萍怀疑地望着许涟,一时不知许涟到底怀着什么心思。
“还愣着干什么?条子答应放人了,车在外面,”许涟一扬下巴,“你气色这么差,一会先去吃些东西。”
“为什么?”安萍坐着一动没动。
“什么?”
“为什么放我?”
许涟愣上一愣,“嗤”地一声轻笑:“安萍,你烧糊涂了?”
直觉告诉安萍,即使被关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也比在许涟身边安全。安萍抿一抿唇,脖子一梗,作忿然状:“他们……不是怀疑我是凶手吗?”
安萍觑着许涟的面色,许涟却没什么反应,气定神闲地开口:“条子既然答应放你,当然是已排除了你的嫌疑。安萍,我告诉你,与条子打交道,最忌讳一根筋,盘根究底,非得分出个是非曲直来,给你搭好台阶下,你不下,是自寻死路。”
“我要去见郑队。”安萍盯着许涟,故意出言试探,“我还有线索没来得及告诉他。”
“线索?什么线索?”许涟敛下笑容,语含讥刺,“你以为你是谁?神探夏洛克?名侦探柯南?还线索。”
“有人,来过我的住处,进过我的卧房,动过我床头柜上的相框。我床头柜上药瓶里的安定,被莫名其妙地换成阿普唑仑,而凶案现场又这么巧,刚好也被搜检出阿普唑仑。”安萍直视许涟,一字一顿,“我得告诉郑队。”
许涟的目光倏然变得冷峻:“你又怀疑是我?”
安萍沉默不应。
“假如是我干的,”许涟轻嗤,“我还来捞你干什么?索性放你在局子里被拘个十天半个月,管你死活。安萍,你动动脑子。”
许涟的话也有道理,安萍犹豫着。
“别在这胡闹了。”许涟疾步上前来,一把拉住安萍的胳膊,斩钉截铁,“送你回去。”
安萍试图甩脱,然而胳膊绵软无力,挣扎不能:“我不回去,我……”
后脖颈上忽然挨了一记掌刀,安萍身子一颤,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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