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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在草原上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是马,在这住必然要学会骑马,我想行吧,凡事总有第一次,毛主席都说了,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我无所畏惧地踩了上去,马确实没有动,但是我腿的力量不够,爬到一半差点掉下来,还是张起灵托了我一把我才上去。他自己上马倒是利索,拽着缰绳一下就上来了,可能是怕跑太快我掉下去,所以他坐在了我后面。
平生第一次骑马,我不知道手该抓哪里,也还没来及说慢点,身后的人缰绳抖抖马就撒丫子开跑了。可怜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吓得一把攥住他握缰绳的手臂,被迎面吹来风糊得几乎张不开眼,更别提张嘴说话了。
这马真不愧是万里挑一的好,一路狂奔没有丝毫倦意,好不容易跑到地方,速度刚降下来我差点都吐了。
“小哥,打个商量,回去的时候能慢点不?”我已经顾不得形象了,半靠在张起灵身上,有气无力地跟他商量。要是回去还这么跑,还不如我自己走回去算了。
张起灵的手越过我腰两边牵着缰绳,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大腿,道:“已经到了。”
“我是说回去的时候……算了,等回去再说吧。”我知道他是不听人讲话的,只好妥协,先去供销社看看。
草原资源丰富,近几年一些东北的农民和工人搬进了草原,他们修葺砖房和茅草屋在此定居,除了放牧,他们也开荒种地,解决闹饥荒的问题。
看到平房和人我心里亲切多了,只想赶快过去,不过我的脚在马上颠麻了,根本走不快,为了迁就我,张起灵牵着马慢吞吞地在前面引路。
他还真是个全民英雄,不论男女老少都跟他打招呼,托他的福,一瘸一拐的我也受到了热烈的注视。牧民骑马习惯了,从没见过我这样的,我在他们的哄笑声中低着头逃进了供销社的大门。
内蒙古的条件不比杭州,这个供销社听说还是附近最大的一间,可还没有我家门口的小卖部东西齐全,一眼就能看全柜台上摆的东西。
店员是汉人,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大爷,看着十分慈祥。张起灵径直走到柜台前面,道:“要两根长木杆,一卷羊肠绳。”
老大爷笑了笑:“张小哥,你不是有套马杆吗,怎么还要木杆,呦,这就是从杭州来的那个学生吧,准备给他做?”
我连忙回神,跟他笑了笑,老大爷就道:“小伙子长得挺清秀,单薄了点,没事,在草原上练练就瓷实了。刚来肯定不适应吧,张小哥住得远,来一趟不容易,看看李大爷这你有什么喜欢的,多买点备着。”
“哎,谢谢李大爷。”
跟我客套完,李大爷又继续跟张起灵说话,他有些为难地道:“张小哥,按理说你要的东西我肯定给,但是木杆绳子都是紧俏货,一个月才上一回,不瞒你,这一批确实卖完了,不然这样,下个月货一到我立刻托人给你送去。”
张起灵看向我,大概是在询问我的意思,我连忙道:“没事没事,没有也行,我一时半会也用不上。”
他这才点头,示意我随便逛逛,买点缺的东西。我也没什么好买的,看到有卖肥皂,就拿了两块,又问李大爷有没有军大衣。因为军大衣也是外来的,比皮袄还要贵一些,好在我这次多带了一点钱,立刻要了两件。
结账的时候来了五个年轻人,他们说着一口北京话,应该是学校安排从北京来的知青,比我有组织有纪律多了。
“李大爷,这个月有木杆到吗?”其中一个人戴着很厚的帽子,看不出模样,直到她开了口我才发现她原来是个姑娘。
“没有了,下个月你们再来吧,这是紧俏货,刚上就卖完咯。”李大爷帮我把肥皂装好,乐呵呵地道。
另外一个高瘦些的男学生道:“又没了啊,我们都来了三次了,这木杆子怎么这么抢手。李大爷,您看我们这些学生人生地不熟,来一趟不容易,您能不能通融点?帮我们留两根……”
女学生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那怎么行,那不是搞特殊吗?咱们可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怎么能带头搞特殊,是咱们来晚了才没有买到,不许搞不公平的那一套,刘建国,你怎么这么没有觉悟?”
没有觉悟且很不公平地插了队的张起灵就站在他们旁边,没有丝毫内疚。我本来还想问问李大爷杆子多少钱,我提前付了,省得花张起灵的,这下我也不敢提了,怕他们知道我刚刚搞了特殊。
我有意跟他们搭个话,问问他们这地方知青的情况,就找了个看起来最好搭话的,道:“哎,同学你好,你们也是来插队的吗?我是杭州二中的学生,我叫吴邪,我前几天刚来的,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啊?”
“吴同学好,我叫张继,你是杭州来的啊?那么远你还来内蒙古插队?你真了不起。”张继看我的眼神都在放光,我哪能说我根本不愿意来,只能笑。
女学生看样子是他们这一队的头头,笑容满面地跟我握手,她长得挺普通,但是有一股精气神,很有气势。她挨个介绍道:“吴同学好,我们是北京一中的,半年前就来了。我叫陈红红,他是张继你认识了,这是刘建国,他是李爱民,还有冯晓光,我们都是同班同学。吴同学你一个人来的吗?你真了不起,一个人来内蒙古接受教育。你住哪儿啊?好久没来新人了,晚上咱们聚聚,我介绍其他的知青给你认识!”
我婉拒了他们晚上聚聚的好意,张起灵住得那么远,晚上我们势必回不去,看他那个样子也不爱热闹。只是难得见到汉人,我对同年龄的人很有好感,见张起灵没有催我走的意思,我就跟他们多聊了一会。
他们来得早,已经有了自己的蒙古包,男生两个两个分为一组,暂时都是放羊。他们两个人放一千只可以轮班来,下夜也轻松,陈红红则是跟几个东北来的女学生住在一起。
每个礼拜天晚上他们都会搞知青自己的晚会,附近几个大队的知青也回来,大家围着篝火聊聊自己的梦想和未来如何建设祖国回报人民,喊口号唱校歌,十分热闹。
跟他们刚聊了一会,我意识到我跟他们可能说不到一块去,我是地主家的狗崽子,成分复杂,还很乐意搞关系户那一套。
反观他们,祖上三代都是贫农,张嘴闭嘴都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先进思想,至于他们为啥放着好好的学生不当,非要跑到内蒙古受罪,我这个落后分子实在无法理解。
偏偏他们觉得我能从杭州大老远地跑到内蒙古,一定是秉承着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的精神,肯定是个先进模范,一个劲追问我为啥来插队,家里是干啥的,想用给我的先进事迹给大家做个榜样,鼓舞士气。
张起灵大概觉得我们聊天聊得很无聊就自己出去了,来的时候我看到他带了包裹,应该是去把皮子卖掉。他一走我更没借口离开了,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们聊,尽量把话题引到他们身上。
陈红红一直动员我参加礼拜天的聚会,我不会骑马,要来就得麻烦张起灵,我现在是能不麻烦他就不麻烦他,只能一直推脱,说自己刚来,还没学会干活,不能给牧民家里添麻烦。
就在我招架不住即将露馅的时候,张起灵总算回来了。他是典型的特殊份子,进来也不打招呼,一手抓了我放在柜台上的包裹,一手抓着我,说了一句走了就把我拽出了供销社,这个过程中他看也没看陈红红他们一眼,也没给我说一句再见的机会。
陈红红气得在后面直喊,问他是什么意思,张起灵要是能理她才有鬼,连推带拽把我弄上马,只留给追上来的学生们一片烟尘。
这个脾气搁在北京不被打死也算他有本事,怪不得他要住在内蒙古。
来回去合作社耽误了多半天,羊已经饿得“咩咩”叫了,张起灵把饲料给马添上,我则去赶羊。中午不吃饭确实省时间,只是我还受不了这个,偷偷溜进蒙古包把早上吃剩的几块肉塞进嘴里,好歹填巴填巴。
张起灵今天没事做,来跟我一起放羊,有多个人在,我也懒得再装积极,找了块舒服的地方坐下看小说。
相较于电灯,我更喜欢太阳的光芒,以前在家里我也喜欢在大槐树下面看书,风吹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会让人觉得安宁,盛夏吹过的微风十分舒服。最好能把我爷爷的躺椅搬出来,这样看累了还能眯一会儿。
但那是杭州,现在是在内蒙古空旷的草原上,这里早春的寒风一吹,不要三分钟人就成了冰棒。好在我有一大群羊,味道虽然膻了些,胜在暖和,坐在它们围成的包围圈里,寒风一点也吹不进来。
张起灵盘腿坐在我不远处,抱着自己的套马杆静静地看着羊吃草。羊很安静,他也很安静,如果不是他那身衣裳不对,他简直可以和羊群融为一体。
我不由想到,在我没来以前他就这么一个人住在边防线旁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放羊,怪不得变得这么不爱说话,因为根本没人跟他说话,如果他跟羊说话,现在八成要进疯人院的。
那个放了几十年羊的苏武也不过如此吧?幸亏张起灵年龄还小,要是等他百年之后发须皆白,坐在羊群之中,有不明所以的人路过,还以为苏武在世了,那还不把人给吓死。
不过如果硬要我从今天白天遇到的知青和张起灵中选一个,我还是会选张起灵,因为我宁愿闭嘴不说话,也比应付那些知青来的好。
还记得以前我们学校曾经组织过动员大会,我三叔刚好给我送东西,顺便听了几句,回来以后就不愿意让我念书了。他说学校疯了,老师疯了,然后教出一群小疯子,那世道就乱了,满大街跑疯子。
也有可能是我和我三叔的思想太落后陈旧,跟不上先进的革命脚步,毕竟那么多人都在说,我们觉得不对劲又有什么用呢,还是要紧跟大部队走才有好果子吃。被按在大庭广众之下批斗的那些反革命分子,哪个不是明着上吊暗里投河了,最后都没好结果。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困劲就上来了,我潜意识觉得反正有张起灵在,狼来了他肯定得先叫上我再跑,眼皮就越来越沉,书上的字越来越模糊,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中,我回到了杭州的家里,爸妈在给我庆祝生日,桌子上摆了好丰盛的一桌菜,全是我最爱吃的,还有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长寿面,我高兴极了,想上去端碗,却扑了一个空。
“唉,内蒙古那么远,听说还有狼,孩子从小就没吃过苦,万一生病了呢?万一人家给他气受呢?他孤零零一个到那地方,能不害怕吗,谁照顾他啊。没别的办法了吗,为什么非要把他送到那种地方受罪啊。”我妈说着话,眼泪就掉下来了,一边擦眼泪一边絮叨,我着急告诉她我没事,我过得很好,不要担心我,喉咙里却像塞了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走到我爸面前,想让他劝劝我妈别让她哭了,却看到我爸的眼角也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哭,愣在原地。
他叹着气,像是一下老了十岁:“有办法早就用了,这是最后的办法,你现在心疼他就是害了他,这事得听老爷子和老三的,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想给孩子再过个生日,怎么就非得这么着急,留一天不行吗?孩子连口长寿面都没吃上就走了,我都没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内蒙古听说根本不吃米不吃面,孩子去了怎么受……”
我真的很想告诉妈,我没事,我在内蒙古过得很好,我能适应,我都十六岁了,有什么苦不能吃的。只是惭愧爸爸一直教育我,父母在,不远行,游必有方,我却连正式的告别也没能说上一句,白白让父母为我担心。
“妈……!”我终于把这一声喊了出来,可惜不是在梦里,我睁开眼看到一片草色,意识到自己终究是醒了。
这两天我睡得都很瓷实,一夜无梦,我还真以为自己不在乎离家万里,不想家也不想爸妈。现在梦到了才知道根本不是,我想家想得要死,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杭州去。
爸,我想回家了;妈,我想你了。
“吴邪。”清冷的男声从我头顶传来,刚开始我没想起来这是谁的声音,脑子逐渐清明后我才意识到这是张起灵在喊我,因为这几天他根本没喊过我的名字,所以听起来很陌生。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我突然发现脑袋底下软软的,还带着温度,不像是草地的触感,吓得坐了起来,脸立马红了——我刚刚居然枕在张起灵腿上睡了一觉,而且他还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我搭在身上了,怪不得我不觉得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小哥,我不是故意的,衣服还给你!那啥,下次我要是又睡着了,你不要客气,把我叫起来就行了,千万别客气!”我把他的袍子从身上抓下来,用双手捧着递还给他,只差磕头谢罪了。
现在温度这么低,他又这么怕冷,我怎么能霸占人家的衣服,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要是因为这样把他害感冒了,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张起灵接过衣服,我摸到他的手有些冰,愧疚感更深了,刚想跟他再多说几声对不起。他突然靠了过来,伸手朝我的脸上摸,略带凉意的手指在我的眼角和颧骨来回揉了几下。
“回去了。”他跟我这么说着,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站了起来,手里挥舞着套马杆,赶着羊群朝蒙古包的方向去了。
我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神,扯起袖子又仔细擦了擦脸,确保没有泪痕残留后才慢慢爬了起来。
天已经快要黑了。
这是正式入住内蒙古的第三个晚上,我适应了漫山遍野的狼嚎,也能很熟练地把羊赶进圈里,栓紧圈门。农活这东西好上手,只是要多练。
唯一不能适应的还是这里的饮食,我发现张起灵只会做把子肉和奶豆腐,顶多煮个酥油茶,其他的他一概不会,他那一份粮食配额只用了一小半。
说是粮食,不过只是十几斤面粉,一些炒米,因为我来的时间点不对,这个月没有我的那一份粮食配额,要等下个月统一发。
来之前我根本没想到还有饮食差距这回事,以为全中国都是一日三餐吃米面。没想到还有内蒙古这么“奢侈”的地方,不是肉就是奶,早晚都是奶茶,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我在杭州吃惯了米饭青菜,面食都很少吃,炒米听起来很像炒饭,差别比雷锋同志和雷峰塔还大。来内蒙古这一连几天早晚吃肉,吃得我嘴里直起燎泡,疼得要命,黄羊肉再好吃也咽不下去。
这地方难道就不吃点青菜吗?冬天没有新鲜的可以吃,腌菜也没有吗?真是白费了他们离东北那么近,人家东北人冬天没事还腌酸菜呢。
在对饮食的深深怨念下,每次放羊的时候我都一直盯着羊吃草,内蒙古的春天来得再晚也是春天,雪虽然还没有化,地上的草多少也冒出了一点绿色。说起来这种草人能吃吗?我看它们吃得还挺开心的。
想来想去,再怎么我也不能真像羊一样趴在地上啃草,张起灵还在一边坐着呢。百无聊赖之下我摘了一根枯草叼在嘴里,靠在石头上思考未来的人生。
不论如何,我至少要在这鬼地方呆两年,到时候如果家里能给我办下上大学的条子,我就可以直接去上大学;如果不能,我还要再多念两年书,那等我上大学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
我爹妈二十岁的时候都生我了,我二十岁才刚刚去念大学,如此对比之下实在心酸。
记得临来之前我还借了两本小说给我同桌,他说好过几天就还我。老师还说让我去出下个礼拜的校园报,我的字好看,能给班里挣面。
他们大概没想到一个中午的功夫,他们亲爱的吴邪同学不知道为什么就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内蒙古。在他们坐在温暖明亮的教室里传出郎朗读书声的时候,我要和一个闷不吭声的羊倌一起在荒郊野岭放羊。
无聊得要死,我随手捞了一只小羊,薅它的羊毛玩,结果被它一蹄子踢在手上,只好把它还给它妈。
难道张起灵不觉得无聊吗?或许他偷偷带了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我看来看去,发现他还真带了一个有意思的东西,他后腰上别着一个双筒望远镜。
草原上无法生产望远镜,国产望远镜也是供销社的热销货,我总觉得这个款式似曾相识,好像曾经在爷爷的箱子里看到过类似的望远镜,听三叔说那是美国货,当年抗日战争的时候美国人带来的都是这个款。
也许是我盯着望远镜的视线太过赤裸裸,张起灵闷不吭声地摘下了它,把它递给我。
望远镜确实是个好东西,用上它可以看得很远,只是这一片没啥东西,看得再远也还是草。我看了一会儿看得眼晕,把它拿在手里把玩,问他道:“小哥,这是你捡的吗?”
以前的牧民经常能捡到一些战争遗留的老物件,多是苏式日式的,美国货应该不多,也许是当时的哪个将军带过来的。
我正感慨着张起灵的运气,手指突然摸到一个小小的凸起,反过来一看发现是个模糊的刻字,因为时代久远已经磨掉了边角,剩余的部分勉强能看清是个“张”字。
张起灵扭过头看向我,道:“是我的。”
张小哥在草原上住了二十多年,我突然想起苏伦说过的这句话,这话我从巴特尔嘴里也听到过,要说苏伦记错了,难道巴特尔也记错了?
就算这人天赋异禀,十岁就能单挑狼群,现在也得奔四去了,他这张脸怎么看怎么也不过二十出头,晒牛粪还能延年益寿是咋。
不不不,毛主席教育我们,共产主义的战士是无神论者,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牛鬼蛇神,既然没有牛鬼蛇神,肯定也没有长生不老,一定是误传。人们讲故事的时候就是喜欢夸张,你走得快一点,都会被写成日行八百里。
能在草原上捡到一个和自己同姓的抗日时期士兵丢下的望远镜,这个概率有多少?我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把望远镜丢出去。
张起灵到底多大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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