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来客
-----正文-----
罗兰在寻找一个人,不过此时他所在的地方并不能用彼此深爱的翼鸟苦苦追寻产生的奇迹来掩盖,这太扯了,况且他也并不是一个深情的“人”——是的,罗兰假惺惺地否定这一点,他只不过是对灰鸦指挥官感到好奇,像是靠近别人家猫的盗贼一样的忐忑和好奇。
他孤身一人杵在繁华的古街上,大路正中央,人行道中间石头垒起来的狮子和鸟雀形状喷泉的水溅到他身上,过往的人的穿着不似战争蔓延时代的可怜人那般死气与颓废,罗兰没来得及过多观察,他单发现自己异样的显眼,仿佛光洁地板上一滴足够大的墨渍,愚蠢地披着他在混入逃难者和拾荒者时那傻兮兮的灰袍子。
他冲行人看过来的目光里顺势露出一个足够绅士充满魅力的微笑,用脸和气质转移了他人的注意力,假装他是个来磨练演技的演员,扮演一个不甘平庸的乞丐,而不是马上要被部分穿着蓬松褶裙牵着孩子的女士当成即将闹事的流浪汉。罗兰挪到一栋非常古老,门庭宽阔的塔楼的花园,严格说来是绿化带边缘,罗兰叹息了一声,不知晓自己应该叹息什么,眼前的楼塔,楼塔上的窗户,石头塔面凹槽里的旗帜,嵌入的灯和商铺,平整的街道延伸,更远的塔楼,接近天边的尖塔,那是视野里最醒目的景物,在华丽中反射着古旧的威严。
像极了他不知何时臆想的,比黄金时代还要辉煌的过去。
洁净高阔的天照映这片王国,垂下的旗帜以它们应该颤动的频率在摇晃,高耸威严的尖塔在向陌生来客指示它是这片王国的中心,充满盎然的秩序。秩序,罗兰异色的眼瞳盛着美好的景色,彩色的屋顶有属于它的美丽,彩色的玻璃和栽种的葱郁的花丛和灌木,他从没感受过秩序,在灾厄爆发后,也许有野心或者旺盛同情心的人会试图做到,但是在不断的灾厄中愈发地像一个令人厌倦的笑话。
他追寻过,起初是自己,后来是露娜小姐。但是他本身虽然是一个烂人,却拥有一个不会表忠心的聪明脑子,再后面就是一种执着的、单方面互相情愿罢了。罗兰自嘲着,说自己除了这些也没有别的目标了。他向往秩序,也许是因为曾经的懦弱还残留那么一点,反正他习惯自欺欺人,他离开了露娜,世界满目疮痍,没有舞台也没有人期待表演,他像个幽魂一样。
无望的战争让所有的一切变成了一个垃圾场,看起来丰盈实则空虚至极。而他所拥有的一切还是消失了,消失在幸存者留下的遗物里,消失在肮脏破败建筑的遗骸里,消失在血红色的潮水里。罗兰再一次见到了指挥官,可笑的是他竟然以他作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催眠自己说只是因为好奇心,像个变态观察指挥官在目睹一次次的死亡后出现的表情。
他印象深刻,当时回忆起,天空奔波着明亮疲惫的灰,无尽的烟尘和火屑飘荡在空气中,若那虚假的云。被掏空的建筑里,一些人类生活用品依稀可见,甚至有一个脏破的玩具熊。也许这个“人类聚集地”有小孩。罗兰躲藏在不远彻底坍塌的居民楼,一具城市巡逻车的残骸挡住了他,注视指挥官一个人踏入那有光照进的大厦。
指挥官不应该一个人前来,他的构造体或者别的队伍都不见踪影,也许空中花园已经濒死到需要一个指挥官单枪匹马作战了,罗兰幸灾乐祸地想。
他靠近了,躲藏在阴影里。人类从未放弃救援,即使是单枪匹马的救援,罗兰很钦佩这一点,也嘲讽这一点。他们总是想拯救幸存者,却又在拯救上权衡利弊。
好朦胧的天光,照在孤零零的尸骨残骸上,照在指挥官略显憔悴的发上,氤氲出更朦胧的光。
寻求救援的信号是错误的——所谓的“聚集地”只有一具小孩子的尸体,破到看不出什么生前种种。他毫无疑问渴望得到救援,独自一人跟脏兮兮的玩具熊排遣着可怕的孤独和寂寞。但他只有一个人,连幸存者都不是了——不值得指挥官去救他。
罗兰极少回忆,或许每个人都会对一场记忆中的大雨印象深刻。潮湿的雨帘密密匝匝遮掩了天幕,四面八方全是雨——那场雨终是下了。
他注视着、凝视着、仰望着指挥官的侧脸,看到他一瞬间蹙起眉头的神情,眉目舒展,却是一种浓重的悲哀来。
所以罗兰淹没在雨里。
那场雨真大啊。像是他脸上的悲哀。
天空是从未见过的晴朗,几朵稀薄的白云散在天际。指挥官的眼睛也是蓝色的,不是晴朗的蓝,浓郁,但温柔,看起来很深情。
也许是一辈子了,又或许只是一瞬间。想着再也见不到指挥官的念头和脑海中光怪陆离的剧目表演,他分成了两半。恰似罗兰异色的眼睛。他微笑着,问出最近的大剧院在哪。
遵从内心的软弱,罗兰不知道自己抱着何种心情,粗糙的鞋跟踩在石板上的声音钻进耳朵,家家户户栽种的花卉在阳光和石板间长的很好,就连落叶也充满了美好的意境。
他穿过石阶路,房屋缀在两沿,行人从他身边路过,身上有喷泉溅过的凉意。看到要去的方向——
大剧院拥有圆顶,石料是干净的旧色,幔长的红绒布垂在墙沿,整体低调黯淡,在阳光下像沉默的老人。
高而宽阔的红门前,一位踩着高跷的女士穿着夸张的蓬松长裙,姿态优雅又略显怪诞,罗兰是街上最风尘仆仆的人,他知道女士是为剧院招揽客人和展示技艺精湛的——他跟那位优雅的女士点头问好,越过她,走向那扇红门。
女士轻盈地旋转,她高过街上所有人,男人的头顶只是及她的腰际,蓬松的亚麻色套玫瑰红的裙摆旋转起来像是一个梦境。
推开厚重的红门,未到最佳开场时的剧院略显萧条,却全无罗兰记忆里最多的荒凉和破败,安静的观剧席,安静的舞台,安静的做着准备工作的人员,沉重的红布如巨大的画挂着墙上,与厚重的地毯一起吸走了大半的声音,露出的木质是古旧而内敛的,一切有肃穆的意味。
如此的庄严——罗兰笼罩在黯淡中,不多时一位院长模样的人便来询问他,他明显对罗兰的气质印象深刻,并决定留下这个好苗子。
院长不胖,花白鬓,梳得很整齐,规整的袍服,短款,色调不张扬,周身有一股幕布和戏粉的味道。他从眼皮的皱纹下射出自己的视线,以最挑剔的眼光来看,足够优秀的外形,轻佻的长相和炎凉的态度带来的漫不经心,有旁人难以企及的独特。
罗兰跟着院长,一排排裹有红绒的软椅,有人在仔细抚平红绒的纹路,他朝台后走去,距离阔大的舞台近了,那点着的烛火就落进明黄和鲜红的眼睛里,闪过斑驳的光影。他心硬如铁地重新回到这里,在没人注视他时露出不在意的眼神,太久远了,太久远了,还站在废墟中,罗兰身首异处,不知道该做什么期待——像他把自己分成几块。
院长和一些老演员围在放满了舞台道具的准备室里啧啧称奇,注视中含有一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爱怜之意,好似用视线去舔一个珍宝。
罗兰紧靠在一具假盔甲上,他不习惯,也不……讨厌。
他们活在一个可以肆意挥霍怜悯的世界,罗兰差点绷不住自己的真实心情,好似有无尽的戾气准备从他的皮囊中钻出,他低垂眼,扫了一圈表情殷切的老头,算了,他自暴自弃地想,他不好杀,狡辩着想,忍受着来自另外一个自己的讥讽。
那副盔甲是典型的骑士盔甲,不过重量肯定是充满水分的,但做工很精细,有好好保养着。
他便被招待着在剧院住下了,罗兰知道了剧院的常规安排,比如固定的一些经典节目会在晚上出演,包括近日在排练的、为了焰火和繁花的黄昏夜做的大型排练,白天是微型的剧,适合忙里偷闲过来看一眼,他认识了剧院里所有的演员,其中有公认的最佳主演以及令他印象最深的,那个在剧院门口踩高跷的女人。
罗兰暂时不能立即上场出演,他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通过了所有的训练和考试,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光了,所有的导师都对此赞不绝口——出于大家默认的规则,也不至于让罗兰沦陷在各色眼光中,他们决定不立即让罗兰出演重要配角和主角,便安排他做一点基本训练和跑跑龙套,比方说有一堆无伤大雅的群演工作,就可以从中挤个位置给罗兰。
他当然可以在一堆龙套中抢夺主角的光辉——毕竟他足够努力,足够优秀——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罗兰做出木衲嗫嚅的模样,更像沉默孤僻,也太愿意做些讨好人的事——就像他还在干着骗取逃难者所剩无几的同情心那般,就像他本可以去寻找指挥官,却窝在曾经熟悉的剧院里画地为牢。
罗兰听到在卸妆的小女孩小声谈论天气,说临近黄昏夜,天空的晚霞越来越好看了,我奶奶说这一年黄昏夜前夕下雨多,不过这几天雨都下完了,只有厚厚的云。哇,那你奶奶可能是个巫婆!另外一位小女生也压低声音回应道,发出特有的清脆声音,与灯光黯淡的剧院有些格格不入。
他把手头上的道具拆开,是一把可拆卸的骑士剑,不牢固的石料用米和灰粘起来,主要在决斗失败时增添艺术效果,罗兰搽干净灰尘,上了保护油,放回去。待他弄完,几乎只剩下他一个人——即使是院长也不常常待在剧院里,剧院太庞大,是宽阔又肃穆的红色,仅有舞台上可以高声讲话,纵然是排练,声音也会闷在特殊的排练室内,厚厚的红布和红绒毯,高大的梁和柱,看不清的屋顶的纹路,将人们的语言全部吞没。
罗兰走到他来时的剧院门口,站在红门内,踩着高跷的女人在大街上姿态优雅地踱步,旋转。确实如女孩的奶奶所说,天空压着许多云,它被逐渐升腾的晚霞染出了橙、黄、紫和底下更深的蓝。
他沉重的吸了一口气,好似要在剧院外汲取一口活气似的。罗兰了解到女人的名字叫玛丽莲,不过人们一般称呼她为剧女,因为她常常在剧院门口踩着那双高跷。
剧女准备下班了,她已经收起那双“恨天高”,卸了妆罗兰才惊讶发现,玛丽莲已经不年轻了——或者说她的美已经和年青沾不上边,至少这外表上是这样。
她的眼皮褶皱很深,流露出岁月摩挲过的流逝感,皮肤在搽去戏粉后更显疲惫,身段有年老后微微发胖的轮廓——不可思议的,她充斥着坦然又神秘的魅力,玛丽莲实际上对许多事情都不太当回事,豁达到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连罗兰也没忍住和她聊了会,玛丽莲很适合聊天,因为对于一些人们不愿意受到同情的地方她从不表露自己的同情。
“罗兰。”玛丽莲简单招呼了一下他,手里懒散地点了根女士烟,她和罗兰同时停下脚步,看到主演爱德从红门里走出来。
“他看上去真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不是吗?”玛丽莲叼着烟,烟头缓缓燃烧,跟晚霞是一个颜色。
夕阳的影子过滤了王宫的尖顶,街道的石墙,剧院的红门,给剧女拖出一条不朦胧的影子。
她觉察到罗兰想要聊聊,聊什么都行,玛丽莲转身看罗兰,“确实,”罗兰回答,爱德是排练黄昏夜的主演,有着最佳演员的傲气,容貌英俊,气质优雅、深邃,是女孩子们会喜欢的茉莉叶和桔梗的香水气味,待人也挑不出错处,有在老人眼里看来无伤大雅的锋芒。
罗兰眯眼,看到有人开始点起了夜灯,他突兀忘了后半句,便闭嘴不再谈了。
玛丽莲适合安慰人,她不会逼迫他人讲诉痛苦,也没奇怪罗兰的态度,她看起来似乎只是简单的闲扯了几句,表达一种基本的、普通的、没多大真心的关切。但她的眼睛深邃极富有魅力,她看出了什么,“我决定自己去买花。”剧女起了一个话题。
一个女人决定自己去买花。罗兰矜持颔首,像一个木讷的后辈,他跟玛丽莲沉默片刻,“那家花店的花是什么样的?”
他的声音飘忽,轻的像一阵风。
“今天是玫瑰和桔梗。”玛丽莲把烟熄了,“我先走了。”
玫瑰和桔梗啊……应该还会有郁金香和铃兰。罗兰盯剧女走过的路线,好像这样他就已经走到花店似的。他突然很想指挥官。甚至萌生了一股不管不顾离开的冲动。
罗兰又看了几眼,回到了红门内。
余晖便是踱步而走,在他的影子上爬出伶仃的痕迹,罗兰也是想待在厚红布的包围中。
罗兰看余晖拉走他的影子——差最后一丝了。院长推开红门,罗兰看见瘦弱的影子被夕阳照没了,他看过去一眼,在余晖下眯着眼睑。
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主演爱德从红门外跨进来,像是一眨眼,一部戏就搭起来了。
红门拥堵起来,倏忽地,人散开了,紧张又有条不紊地进行准备工作。
爱德和罗兰视线相交,他早已敏锐注意到罗兰受到导师们不同寻常的关注,这使得罗兰很自然地得到了爱德的某种针对。
不算特别恶意,但会使人非常在意。罗兰木讷地回视,他无视了爱德对他下的战书——像抢占资源的野兽一般跃跃欲试。
最佳主演常演出正面的角色,毋庸置疑,各种讨喜的、正派的,国王,导师,以及,骑士。
骑士更受欢迎。罗兰挪到准备室——这个准备室不是常用的那个,约等于杂物房,不过隐约可以听见大准备室传来穿戏服拖曳道具的声响,窸窸窣窣的,在红地毯上滑动。
院长顶着个圆绅士帽进门,他也显得些匆忙,“罗兰,你在这里。”他语速稍快,解释尽量详尽,“有位重要的客人今晚会来,紧急点了白鹿骑士这部剧。”
罗兰杵在哪,神态悠闲无趣,白鹿骑士大致讲述一位忠心耿耿的骑士拯救公主,解决背叛的乌鸦骑士并且拯救国王的故事。格调是古典的慷慨和激昂,充满了信念的决心和红白金的色调。
老套,但受欢迎。
院长扶了扶自己的小圆帽,从裤带里抽出一副白手套戴上。罗兰对此表现出来更多的兴趣,他来这里一个月,从未见过院长在接待客人时戴白色手套,他几乎以为这个经常扎在院子身上的白手套是摆设了——甚至他都不会自己去接人。
还没问出来,罗兰突然在嗅觉捕捉器里分析出一丝不喜的气味,血……不是人血……待在和平世界太久了也分辨不出人血的气味了,罗兰眼里掠过嘲讽,又恢复木讷呆板。
用血来染的,华贵的,具有攻击性的牛血红,用来彰显强悍和忠诚,以及熊熊燃烧的斗志。
剧院的红色已经足够华贵,但这厚红布也有长久点的年月了,气味沉淀着戏粉和焚木的气味,不会如此咄咄逼人。这红布是新换的,约莫是晚上大剧场的道具。
很贵,罗兰乖巧地听院长的建议,“扮演黑鸦骑士的人要多一点,”院长让开一步,等一些人匆匆来这间杂物房把所有的假盔甲全部搬走,“你要不要去试试?”
罗兰跟院长来到舞台处,各类道具逐渐堆出更具体的场景,爱德在跟服装师和道具师进行试演准备,那高高的,鲜红色的,浸满了鲜血和香料的红布挂在了穹顶,居高临下地垂下来。
“…………去吧。”细致处理过的迷离的血腥味被剧院点起来的焚木香掩盖。罗兰暗自吸气,嗅觉处理器叫嚣,这血腥味让人兴奋,容易冲动。
罗兰不准备答应的,可他现在甚至想靠近一点,好像那干涸的鲜血还流动在他的血管里。
余晖彻底消失,黯淡抹平了大部分痕迹。
忙碌了一段时间,才有人去点烛台。
罗兰看到被人摆弄着的黑色盔甲,心思莫测。演员布置好台前,纷纷回到台下,那高高的、深深的鲜帷幕就俯瞰他们。
他被来人催去换了盔甲,抹了一脸阴郁惨白的脸妆。准备室里人头攒动,罗兰配合地张开手,给人帮他绑上皮带,配角和龙套的妆容折腾得快,罗兰不知晓自己怎么想法,蹲在角落看爱德一直被反复补妆,打扮地细致到像是要送给国王的一个礼物。
时间来到演出开始,准备室连通舞台的后台,在幕布后面,随时可以粉墨登场。空气里焚木的气味厚重渺远,平缓的提琴拉响。罗兰在后台安静地等待,他看不到观众,只看到开场的游说家括噪上场。
误会,背叛,成长。罗兰和同他一样背景板的黑鸦骑士,并排站在最贴近鲜红幕布的前面,正中央的爱德看起来那么的坚毅,勇敢,神采飞扬,像是城堡最尖顶飘洋的旗。
他乌鸦似地扑上前,透着贪婪和滑稽,丑陋的黑色面具里射出来罗兰无聊死气的视线,他的肢体语言和气势都恰到好处——诚然,他可以抢过爱德的光芒——他可以比乌鸦贪婪和凶残一百倍,他可以像疫病笼罩的黑夜一般恐怖,他可以轻易夺取他人的视线,全力夺取舞台的中心。
他做不到,罗兰扭曲地想。他不能再夺取他人的注意了,舞台的聚光中心是他人的视线,在漫长的自导自演中,除开碎裂的自我没有任何价值物,给他人的表演,很久很久没有去做过了。
高高的鲜红幕布俯视他,世界如此庞大,又塌缩到死寂无声。没有人会去看他表演,也没有能力站在舞台中央。
一切旋转,理所当然。
爱德情绪激烈地挥舞着手臂,一圈圈荡开闹人的黑鸦骑士,他的情绪足够饱满,足够感染人。
最佳主演并不是没眼力的人,他知道院长破例找回来的怪人天赋如何,而作为主演,他拥有自己的骄傲,宁愿堂堂正正地跟罗兰进行戏剧上的对决。因此,他对于罗兰的敷衍抱有不满的情绪,倒是替罗兰本人怒其不争来了。
爱德是骄傲地提出与罗兰的对决,他的骄傲使得他的气势傲慢。罗兰总是无视他,无论是在红门,还是在此刻的舞台。
他演的像极了被爱德骑士巨力扫出去的树片,罗兰作势向后仰。
他知道爱德的胜负欲,但那又怎样——
焚木的香味盖住了戏粉味,浓郁,沁入最深的心底,观众席意外地空旷,零散坐着导师和院长,坐着零星几个真正的观众。
烛火摇曳,温暖橙黄,昏暗温柔,反映得皮肤白润,发丝在如此朦胧的光下分明,他侧头在轻轻地说话,唇线变化,眼睫眨动中,浓郁的蓝色一眼刺穿他的心底。
看起来温柔,包容,显得自身如此卑劣……罗兰的眼瞳里爆出濒死般的渴望。世界塌缩成一点,回到帕弥什和灾厄爆发的那一天,世界在罗兰凝视和指挥官的叹息中静止——他应该站在舞台中央,大声地争夺指挥官的注意,像是任何溺入甜浆里的蠢货一样。大雨倾盆,鲜血蒸发,一切混乱不堪,一切系着一位白色长发郁蓝眼眸的人,神情温柔又哀伤,所有大雨和绝望都盖不住他所产生的最为浓郁的妄念。
那场大雨多大啊,大不过他脸上的悲伤,也令罗兰心中的风震耳欲聋。
他直起身,被身体支配着背对观众席,焚木才重新弥漫胸腔之间。
如此失态,如此渺小,又是如此欣喜若狂。
他深深地弯腰,作出一种怪异的,伸手姿态的最后礼仪。
帷幕掩盖了配角的下场,新的角色粉墨登场,舞台上一片浮扬,像是明媚又陆离的人间,聚焦着暗色中所有的烛光和视线。罗兰把黑灰色的头盔随意甩到一边,详装不经意来到了观众席旁边,在红布后面杵着。
指挥官陷在柔软的红绒软椅里,他应该无聊又无奈,只是掩饰得太好,看起来像是倦怠地即将昏睡,他与舞台上的激情热烈格格不入,那热烈和剧又皆是为他而演。
他在罗兰的眼睛里勾勒出不明显又华贵的线条,美妙又轻飘,罗兰随着他纤长的手指抵到唇前掩盖自己的哈欠,随着他眼睫的弧度,他还是那副模样,浅笑垂下眼尾的样子太真诚。
他确实与记忆中的不同,那变化令人忍不住退缩,要求一个胆怯并且多年来毫无建树的人冒然去追求显然太过残忍。指挥官似乎对应付人际交往更加得心应手,像成熟而狡猾的高位者,他没有改变的温柔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调和成了令人悸动的气质。
像苹果树上无论怎样路人都采摘不到的、最高处的红苹果,或是华贵花园里被尖锐刺蒺藜铁栏保护的多汁莓果。
罗兰胆大包天地窥伺,指挥官应付着一旁的人,看上去是那人请指挥官来剧院观剧——约会。罗兰极其敏感地注意到了这点,嫉妒十足地开始争风吃醋起来,充满了阴暗的恶意,思考如何将碍事的杂碎丢到一边,快速进入主角状态。
指挥官在对他点头,罗兰仍在窥伺,甚至在发觉指挥官疲于应付时越发明目张胆。他猜测指挥官已经在思考如何摆脱这个热情有格调的追求者了——真是受欢迎,罗兰酸溜溜地想。
他起身了,罗兰听到悠扬的人声,帷幕缓缓合拢,他对那人的表情里有催人信服的温和以及蛊惑人心的脆弱,低垂的眼尾像极了不真实的梦。指挥官应付他人的能力比记忆里快了数倍,比记忆里游刃有余,带着上位者的些许勾人的轻慢。
罗兰听到了指挥官名字,他舌尖抵住上牙齿根,用喉头的气音轻轻默念那个音,但是他决定叫他指挥官——或许不再称呼这名号。
他退回后台,自身过分谨慎地对待,因为指挥官的起身动作一惊一乍。
指挥官微笑着拐到后台,大概用了什么想要参观和满足好奇心的借口,他小小地恭维了一番那人的品味,一切都那么宾主尽欢——罗兰唾弃着那人,又无法抑制自己的嫉妒——他把自己的腰背板直。
指挥官在烛光里略过一道朦胧的影子,白发随走动轻盈的步伐飘荡,和焚木的香味相似。
罗兰看到院长娴熟地把指挥官带到后台。没有上前,他踌躇起来。罗兰大口吸食着焚木的气味,借此填充空洞胆怯的内里。
他去搬盔甲下来,黑洞洞的眼孔无声地凝视罗兰,再去寻,指挥官不在去的位置。
有点失望,罗兰压下自己的心情。
“罗兰,来拿一下花结——”小姑娘把剪下来的花枝梗拢成一大束,像是农夫收获后剩下的柴火,这堆对于一个淑女来说都太困难了——罗兰热情地应和了下,提起那扎枝梗。
罗兰哼哧哼哧地扛着花柴,多可怜啊,剪去鲜花后余下的废料,人总是不喜欢充分利用,特别是在高傲的艺术中。为了防止扎穿手指剔除了花枝的尖刺——更加可怜了。罗兰脸上的笑意隐隐扭曲,他的内心躁动起来,鼓动如疯魔的手风琴——被抛弃的、可怜的,垃圾的,边角废料。
“行行好,给捡破烂的人留一条活路吧——”罗兰滑稽作戏的语音卡在喉咙里,倏忽与在门口猫猫祟祟张望的指挥官对上了,他立刻开始后悔,开始想如何收回那尖酸刻薄的语气。
指挥官对他笑笑,给他让了路。“怎么就是废物了?”他眼睛里有礼貌的好奇。
他端详了罗兰的脸色,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修去尖刺的枝条上,缓缓滑过。
罗兰狼狈地“送”了指挥官几根枝条,他不礼貌地移开注视着指挥官的眼眸,又紧盯,像野兽,也像瘾君子,充满了不诚实的恳求。
眼纹对比一致,眼瞳颜色一致,身高一致,估算体重一致,瘦了。
他枯坐到上早班的人开始清扫绸布,在推开的厚门扉后,晨光明亮万分从天际向下射入,他仿佛沐浴在教堂彩窗和天窗的光斑之下,那块明媚的方块从庭前越过观众席,延伸到天顶的绸幕,走到舞台正中央,好似光芒万丈的演员在向观众致意。
玛丽莲在晨光中整理好她夸张的高跷,在门廓里躬身进行旋转的前奏。
罗兰在刺目的光芒里眯眼,心中几乎要响起萨克斯吹奏的舞台曲来。
天空的云层仿佛在光芒的推动下移动,一根根光柱缓慢地游弋在天际,好似它们身在水中,塔楼的尖顶被映照的雪亮。
罗兰想起剧女对他描述的那家花店,玫瑰和桔梗,忠诚又纯洁……是吗?剧女说的花店离不远。黄昏夜人们还沉浸在节日氛围的温水里,幸福且微醺的人们走在街上,与被光照的透亮的彩旗一起。
他又不免瑟缩起来,恼怒起来,深感自己与泡泡般幸福的甜熏格格不入,但花店里的玫瑰在诱惑他。
像是一只从阁楼里爬出来的老鼠,罗兰披上披肩,谨慎十足地走上了大街。
几乎是一瞬间,剧院里包裹他的寂静就远去了,花和香料和酒的味道混杂着,行人穿着长长的飘逸的衣袖,清脆的靴底踏在铺有细碎草叶的石板路上,叽里呱啦的闲聊声和不算吵杂的铃声。
罗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好像在警惕看不见的气泡。
他简直像逃难一样来到了花店,一路上感觉每个人都在看自己——或者每个人都看不见自己。花店的迎客铃跟大街上的铃声没什么不同,但罗兰终于舒出一口气。
花店里弥漫着清新的香味,又随着靠近的鲜切花不同而略有变化。花店老板站在柜台中央,穿着是与颜色鲜亮的花束相反的晦暗,她的手法异常的干练,修剪的声音细小清脆。
罗兰看到桔梗花,玫瑰,色泽是白色带绿,端庄地簇在挺立的枝叶上。店里的落地玻璃光滑洁净,外头热闹熙攘的人群就被阻挡在单薄透明的玻璃外面。
正红的玫瑰摆在白绿色的桔梗后面,紧挨着蓝紫色的烘干鸢尾花。罗兰瞅了眼店主,她在剪阔叶,罗兰低头免得碰到挂在墙上的满天星。他看上去目标明确——实际他已经把店里店外都看了一遍还没决定好下一步。他没想好今天是来看看花还是买一束。
他挪在角落里,盯着玫瑰看。剧女告诉他的这家店,鲜花质量很好,正红色的玫瑰一圈圈绽放,洇成牛血色,抖落丝绒般的光。
清闲,罗兰勉强心安理得地在磨蹭着,他用余光观察着店主,发现店主脸颊后的疤——慢慢地、试探性的把手放在红玫瑰上面——店主没有反应,罗兰就来回抚摸玫瑰,手脚很轻。
很奇异的感觉,好像在触摸所谓无聊的和平年代。没有战火,没有炮弹,没有死人,没有废墟。店主冷漠自闭,但宽容,只要你不揪花,她几乎没反应。
铃声响了,又是一位客人。罗兰杵在角落里,好像要把玫瑰花盯出一朵花来。指挥官掩上门,轻手轻脚地,他跟店主对视了一眼,弯眉笑了一下——好像在进行某种心灵上的沟通。罗兰看见他俯近身体去看鲜花,他看得认真极了,甚至可以想象桔梗、向日葵、鸢尾、满天星留在他郁蓝色眼睛里的模糊景相。
指挥官的皮肤很白,在任何微曦的阳光下都有透明和血色的脆弱美感,他全身都可以在阳光下被染成明亮的颜色。那指尖点在花瓣和叶片上,他的头颅凑的太近,在玻璃上留下来的影子和余光看见的侧脸角度,显得眼睫那么长,看得清微小的,嗅的一个动作。
罗兰降低机体运转的频率,指挥官的眼睫,在睁大时竟然仍是整齐地下敛,像他的眼尾。
指挥官似乎没有买花的打算,他在罗兰旁边停下动作,他的指尖从白玫瑰的花萼上抽离,他在打量罗兰,以一种温和的视线。
他似乎还记得我。“红玫瑰很适合你。”指挥官诚挚地说,他笑着颔首,罗兰觉得他的头颅离他太近。
很甜蜜的一种默契,很甜蜜的一次接触。无论姿态话术,指挥官都时那么地坦然。
罗兰在花店里杵了半天一朵花没有买。他没有送给的人,而且刚见面一天就送花太惹眼。他溜达回剧院,在一片人声熙攘中看见剧女在厚重的剧院门口自顾自地旋转,独享一种兀自的自由。亚麻底套玫瑰红的裙摆,在一圈圈熟稔至极的旋转中无时无刻不像一个美妙的梦境。
剧女游刃有余地旋转24周半,停下,垫步,扬手,“花店怎么样?”她昂起弧线完美的下颔,像是一个高傲的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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