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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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叶默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长到他梦见了已许多年未曾想起的过去,长到他见到那张再是熟悉不过的脸容时竟然愣了愣。
那应该是七年前,他初入谷之时。
他哥哥当初便已是坐镇一方据点的凛风堡大将,因他年幼,叶默明恐生异变,遂托了当时的黑羽营统领白飞翎代为照管。
他叶默昭对白飞翎的第一印象便是,传说中的恶人谷里的恶人,都如对方这般聒噪吗?
是了,当初白飞翎亲身出谷,将叶默昭带进三生路前,便足足喋喋不休了近两个时辰。彼时尚且年少的叶默昭十分不情愿地被对方圈在怀里坐在马上,耳畔便是那个人的嗓音一直低沉沉地响着,好生厌烦。
可多年以后,当他梦回彼时,叶默昭忽然想听听,当初对方说了什么,自己又答了什么。
于是他听到了,也或者是他终于愿意想起了被藏在记忆深处的过往。
“小子啊,你说你哥好好的,怎么就要叫我带你入谷呢?”
“恶人谷是个吃人的地方啊,你还这么小,怎么办哟。”
“说来你哥还真是不负责任,把你从江南接到昆仑,又丢给我。啧,若是其他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他叶默明的弟弟,这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的,如何是好。”
“唔,先前听着你名字叫叶默昭?真不知道你爹娘在想什么,怎么会起这么个名,那我以后就喊你阿昭了。”
“阿昭,你怕吗?”
你怕吗?
叶默昭忽然一愣,似乎想起早几年时,白飞翎经常对他说这句话。自他入谷后,白飞翎便鲜少出谷了,成天披着轻甲坐在屋里。
比起对方临阵杀敌的模样,叶默昭见的最多的,便是他伏案批阅战报的样子。
他一直都觉得对方有话说和没话说是两个人。当黑羽营的统领被琐事所累,不得不全身心投入那仿佛源源不断的战报时,在叶默昭的心里,确然是像一个统领的模样的。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初入谷那几年,白飞翎似乎一直都很忙,是以他的一身功夫,全是师从身为副统领的叶清风。
偶尔不忙时,白飞翎也会来校验校验他的进益。他虽年少,却也懂得察言观色,很容易就能从白飞翎眼神里看出诸多心态来。
就和叶清风说的一样,白飞翎这个人,说一就不二。于是久而久之,白飞翎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让叶默昭晓得对方要做什么。
过了两三年,白飞翎却开始闲了下来,每每叶默昭要往练武场走,便能瞧见对方已在场中候着了。
叶默昭注意到,前两年白飞翎身上总是小伤不断,这两年显见情况好上许多。也是以对方持着杆枪美其名曰要切磋一二时,他一点也不客气地使出了浑身解数。
用叶清风的话来讲,叶默昭的资质算不了上等,比之常人却好上太多,是以时常叮嘱他勤加练习云云。叶默昭待在黑羽营里两年,却也见识到了不少恶人间的冲突血火,自然愈发勤勉。
时日一长,从少年到青年,叶默昭便从初初只能接下白飞翎三两招变成了旗鼓相当不分胜负,还是险而又险的那种。
入谷后第四年,叶默昭升格为黑羽营司狱使,地位仅次正副三位统领。从这以后,他便开始了不断被外派出战的生涯。
每次出发,白飞翎总是会递给他缰绳,笑问一句,阿昭,你怕吗?
有何可怕?因何而怕?
回答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微沉,让人想起暗涌的泉,或者微漾的湖波。叶默昭总是回以浅浅淡笑,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对方如烈阳一般的眸光里。
他如今一身本事,除去剑术乃叶清风所授外,泰半皆从白飞翎身上习得。他教会他如何于纷杂情报里剔出关键消息,他教会他如何于黑暗里一击必杀,他教会他如何寥寥数语挑拨人心。
他教了他如何活、如何爱,却独独忘记了教他,在自己离开时,他要如何面对。
“你现在要做到的就是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懂不?要快,快到无处可寻你的剑,快到无人可见你的影。”
“杀人和剑术不一样,不讲究那些招式。唯一的一招就是,将剑刺入对方的要害,或者被对方刺入要害。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活着的人才有说话的机会。”
“有喜欢的姑娘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如今算是我麾下一员得力干将,哪个姑娘不心悦你呀?”
白飞翎。
白飞翎……
这个名字像灌了铅,沉在心口,抑住呼吸。叶默昭眼前的场景忽然又回到了七年前,二人同骑走在小苍林内那时。
黑羽营的统领人如其名,青丝束发,白翎冠顶,却披了件黑如鸦羽的大披风,将叶默昭罩得严严实实。他似乎不急着回谷,骏马走走停停,像是在看风景。
可风景终有尽时,恶人谷的大门矗立于眼前时,他听到白飞翎道。
“小子,这就是恶人谷。”
“从今起,你就跟着我混了。”
他睁开了眼。
入目是晦暗的天光,周身所感皆是一片暖洋洋。从旁有哔啵作响的火堆,野物灼烤时特有的腥香正是从那处飘散而来。
瞧见正坐在火堆旁烤肉的身影,叶默昭皱眉,半晌只冷声道:“白羽呢?”
回答的声音一贯散漫:“他又没有机关翼,怎么跳下来?”
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叶默昭皱眉望着叶清风的方向,道:“我们在哪?”
“灵风村外的一个雪疙瘩下。”叶清风丢过来一柄带鞘的匕首,“起来吃点东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叶默昭的眉心重重一跳。
“什么人?”
叶清风看他一眼:“你想见的人。”
叶默昭几乎是跳起来的,他扑到火堆前猛地提起叶清风的前襟,声音带着他也无法预见的颤抖:“你说的……是白飞翎?”
叶清风将衣领从对方手里顺回,半晌只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但是接到的信报里,提到了他。”
看到叶默昭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叶清风想了想又道:“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了,如果他真的没死,我肯定要亲口问一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叶清风想问的为什么是什么叶默昭不懂,但他也想问,为什么?
躁动的心思被悄声掩埋,叶默昭垂下眼眸,忽然道:“你是不是很失望?”
叶清风正将一块烤肉送入嘴里,含糊不清应道:“嗯?”
“只要听到他的消息,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叶默昭侧首看向火堆,又道,“所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为何堂主会指认我为黑羽营的新统领。哪怕他和你都身死,这统领之位,比我有能力有资格继承的人,并不少。”
肉糜下肚,在食管里停留得久了些,叶清风捂着腹部,出外掬了把雪塞进嘴里,半晌才道:“比你有资格有能力胜任黑羽营统领之位的人当然大有人在。只是这些人,至多重复历代首领所做的事,确保黑羽营是恶人谷里第一精锐之师。可你不同。”
叶清风的话在这里停了好一会儿,片刻后方才笑道:“你是由你哥哥送入恶人谷的,此前和你一样被送进谷里的人只多不少,你就没想过,为何白飞翎会这般看重你?”
叶默昭听得皱起眉。
不想叶清风却没再继续说:“罢了,左右这些是我的猜想,也没什么证据。”
叶默昭霍然站起身,却没任何动作,往后退了些。白飞翎缘何会这般看重他,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的心里藏了千湖,再是骇浪滔天也只能波澜不惊。
他垂下眼。
倒是叶清风见他这副样子,似有些不忍般道:“你真没想过?”
“想过。”叶默昭忽然答了,叶清风一眼瞧去,却见对方的眸色深沉,像是沉淀了数年的积雪,“只是毫无证据的猜想,做不得真。”
叶清风叹一口气:“先前我同你说了,我们奉命来此却遇伏乃至全军覆没之事。”
叶默昭立时警惕起来:“是。”
“说是全军覆没却也不尽然,”叶清风又道,“因为还有人幸存,所以才有人历尽艰险回谷报信。”
他深深看定现任的黑羽营统领,半晌露出一个颇为残忍的笑来:“可叶统领可曾听说,堂主是何时知晓这个消息的吗?”
叶默昭深深皱起眉:“我在凛风堡接到信报时,正是七日前,想来是七八日前得到的。”
闻言,叶清风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残雪,往外看去:“所以我不太懂,明明凛风堡就在冰原的这一头,为何线人要回返恶人谷才报信?”
叶默昭也站起身,长久浸透在生死边缘的本能促使他拔剑出鞘,仔细听外头风雪里传来的细微声响。
忽然他沉声道:“你不是叶清风,你是谁?”
“叶清风”笑了:“仅凭马蹄声,就能判断出我不是叶清风,不知叶统领有什么证据?”
罡烈剑气斩过寒风,压得火光一时黯然。
叶默昭道:“桥上的叶清风是真的,你不是。”
“哦?”
“叶清风曾是黑羽营的副统领,是自小长在恶人谷里的。此地若真如你所言是灵风村外头的雪疙瘩,那叶清风便不会选择这么一个地方暂避风雪。”剑锋直指眉心,叶默昭仔细思索着这些天的所见所闻,“绕了这么一个大圈请我入局,倒是不知,阁下究竟为何人?”
更何况,他叶清风如今身为白飞翎之死的最大嫌疑人,又如何轻易对他推心置腹?黑羽营的前副统领虽然处世不恭,但心里头那把小算盘,向来分明。
“啪啪啪。”
响起的,是一阵鼓掌声。叶默昭可以很轻易听出,这阵鼓掌声是从外头的风雪里传来的,联想到现下所处何方,加之先前的判断,不难猜出来者乃浩气中人。
叶默昭内心却平静得很,对现在的他而言,只要不是白飞翎的消息,都不能撼动他心思分毫。
然而外头传来的声音,却让他的心骤然跌入冰湖。
那个人说:“一别七载,五少爷果然遵守诺言,坐到了黑羽营统领之位。”
这声音他已经许久未曾听见,此刻听来却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受掌控的事发生了。
他脸上的神色沉了几分:“阁下何人?”
“叶清风”动了动,他用手指捏住叶默昭的剑锋,挪开了几寸方才道:“五少爷,有个人的消息,想必现在的你,很想知道。”
叶默昭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收了剑,却是朝着外头的那人道:“不要让我失望。”
说着出了这一方雪洞,往外头走去。天际还在飘雪,只是不如之前那般又深又密,一眼望去冰原上立着数十骏马,每一骑上的人均是蓝衣银甲,这幅装束,昭明来人所属,皆为浩气盟。
有人牵过来一匹马,叶默昭接过马缰,看着为首者:“你叫什么?”
那人见他眼底利光,半晌只笑道:“在下……林斐白。”
5.
时隔多年走进刻着大禹鼎式样的待客厅时,叶默昭心情却如止水般平静。他的手仍旧按在桌上的轻剑上,看着庭前来来往往。
然后他皱起眉。
林斐白见他如此轻笑一声:“五少爷,沉着点气。”
叶默昭看他一眼,冷声道:“你们说的人呢?”
“冷静——”林斐白似笑非笑道,“你现在是黑羽营的统领,可不是从前的五少爷。悠着点,这儿人多眼杂的。”
叶默昭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剑鞘上敲打,后二指却是搭在边缘的。林斐白认得这个姿势,它代表着主人内心不宁,随时可以出手。
于是他开口:“五……叶公子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叶默昭道,“若要说有什么,我只想知道你所谓的线人,什么时候来?”
白羽笑开:“莫急,很快就来了。”
这个“很快”其实一点也不快,直到入夜,山风愈发凶猛,那线人也没有来。
叶默昭看着夜火渐亮,只垂眸道:“林斐白,天宝三载入浩气盟,隶属玉衡坛。”
话还没说到第二句,林斐白就笑了:“五少爷这是何必。我等又何曾欺瞒过您?且安心稍候,线人很快就来了。”
四周愈发冷寂,叶默昭看着自己的指尖,忽然道:“你和白飞翎什么关系?”
林斐白笑得愈发恳切:“自然是五少爷以为的关系。”
“哦?”叶默昭神色沉下去,却没再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
夜愈发深了,线人却久久未来。这下连林斐白也坐不住了,往外走了一趟喊了人来问,半柱香后回到屋内,对叶默昭歉道:“被人发现了,受了重伤,现下在救。”
叶默昭皱眉,拍剑往外走。
跟在他身后的林斐白见他的步子不是下山的,遂放下心来引着他往更深处走去。不料叶默昭只是淡淡道:“不必。”
林斐白默然,只好不吭一声循着对方的步子往里走。
甫一入内室,就嗅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还在外头的林斐白一挑眉,屋内便骤起寒光,只往他面门而来!
叶默昭与林斐白皆是一皱眉,随即前者轻剑出鞘提步追击,后者侧向避开,反手就要拔枪迎上——
可有人动作比他更快,在他的手刚握到长枪时,对方的剑锋已经到了他喉口。
“叮。”
剑锋没来得及刺入他喉口,因为有一柄剑也到了,正抵在对方剑尖之前,离林斐白喉口仅半寸不到。
场间的凝滞只是一瞬间,便在拦住那人杀招之时,林斐白立时便推开好几步。叶默昭的剑立时转了方向,顺着对方的剑锋砍向那人手腕!
“嗤——”
血花飞溅,叶默昭一顿。
趁着间隙,来人猛地掷下一颗烟雾弹,借着烟雾抽身而退。
烟尘四起前,叶默昭冷不丁瞧见了对方的眼睛。
刹那间五雷轰顶。
决定几乎是瞬时铸下,叶默昭不等林斐白再说什么,立时提身便追!
“喂!”
再听不清其他声音,叶默昭满脑子皆是那双眼。
那双眼这世间仅一人所有!
是他!
凛冽空气灌进鼻腔,周遭风景在急速倒退,叶默昭从未觉得过往有哪一刻如今时这般期待又恐惧。
期待他是白飞翎,唯恐他不是白飞翎。
脚下愈发沉重,入夜的冰原寒风冷彻透骨。叶默昭骤然吸进一口凉气,呛到了喉,不得不停下歇息。
心跳如擂鼓响在耳侧,他感受着几乎要跃出喉口来的心跳,再看一眼四周一片倒映着穹顶极光的积雪,只冷笑了一声,便止不住般重重咳起来。
积聚了许多日的郁气仿佛要在今日爆发,叶默昭立剑于地,愈咳愈厉害,在风雪里动静愈显。
咳势稍歇,五脏六腑都隐隐地疼。他在夜雪里等了有一会儿,半晌却不见他人动静。
于是他又笑起来,却突然喊道:“我知道你在这!你敢来‘救’我,却不敢出现在我面前吗!”
“给我出来!”
他一遍遍喊着,夜风携雪灌入食管,如利刃破开血肉。叶默昭感觉自己的喉咙似乎要滴血,而出口的声音也嘶哑。
忽然他又咳了起来,动作之大几乎让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不得不以剑支撑。
低头看着极光铺满雪面,叶默昭抬手按上去,再移开时,瞧见了一小片刺目的殷红。
叶默昭忽然觉得很累。他想,如果当年不是一念之差,或许自己不会去到他的身边,也就不会有现下的劫火焚心。可转念一想,若去到他身边的不是自己,或许早几年间他便作了一具白骨。
他想起上一次切身体会飞雪切肤时,便正是当年白飞翎亲身出谷救他回去那次。那时对方的情形比起自己好不了太多,却仍旧将他负在背上,不曾放下。
那恐怕是他今生感受到的,最暖的温度。
白飞翎啊白飞翎,软红三千,我怎么就偏偏看上了你。
风雪愈急,衣着单薄的青年朝着雪地倒去。
新落的雪尚且蓬松,接纳了异物的入侵并将之裹在了自己怀抱里。冰冷刺骨,将意识也攫入深海,黑羽营的新任统领闭上眼,任风雪落于脸侧。
天地俱静,温度从体表溢散,叶默昭却始终盯着小遥峰的方向。
忽然他身子一僵,本已松了佩剑的手指却逐渐收拢,半晌他强迫自己直起腰来。
冷风拂面,呼吸带起热气。他坐在原地好一会儿,忽而站起身,又把剑捡了回来。抬头望了一眼东昆仑高地的方向,似是认命道:“罢了,我去找你。”
你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你。
只是久经奔波的身体经不起这般大起大落,在站直身的瞬间他感觉到了天穹在打转。他扶着剑,闭眼休息了一会儿方才重新睁开,欲要继续前行。
却在睁眼瞧见前方那道身影时,停住了脚步。
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场景,在烈风集,在三生路。
他想起很多时候,对方总是牵着踏秋站得笔直,见到他时,便会露出春阳一般的笑意来。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白飞翎。”
“我在。”
那道身影站在前方,风雪轻扬下,只依稀辨出对方身形。叶默昭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残雪,这才终于看清那道人影。
可看清的那一瞬间,叶默昭觉得自己可能是幻觉了。这半月以来,他夜夜梦回皆有对方身影,可今日他真正站在面前了,他却失了一探究竟的勇气。
但不过数息,他还是紧了紧握着剑的手指,往前走去。
离得近了,愈发能嗅见空气中飘散不去的血腥气。等到了一尺之地,他终于看清对方的右手背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你没死?”
回应来得很快,对方的声音沉在风雪里:“命大。”
“那具尸体怎么回事?”
“变故来得太快,我惦记着你,没敢死,找了具尸体替了。”白飞翎道,“往脸上补上几刀,再换上我的衣服便是了。”
叶默昭盯着对方面具下的眼睛:“仵作会验伤。”
“浩气盟的人对白飞翎恨之入骨,在其断气后又连砍几十刀并不是很牵强的理由。”
“我会去看。”
白飞翎停顿了一会儿,方才道:“你不会。”
那双眼里还是如同以往的波澜不惊,只是在望向自己时方才浮现出深层的温柔来。叶默昭停了会儿,方才问道:“谁要动你?”
白飞翎笑出声:“我的阿昭,想动我的人太多了。”
“是……兄长?”
他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的犹疑,对方听着也是一愣,旋即笑出声来:“你哥哥他……未必是想动我的。”
“嗯?”
他却再没说话,却伸出了手将叶默昭抱在了怀里。
叶默昭睁着眼,心却似瞬间被妥帖安放,他微仰起头,迎着落下的雪:“我不信你会死。”
“我知道你不会信。”白飞翎的手臂收紧,凑近对方脖颈去嗅他的气息,“我不能死。”
久违的拥抱带着熟悉的气息,叶默昭眨眨眼,似乎想从里头感知到所谓泪水的痕迹。但是并没有,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的眼中没有泪水。
他只是将竖起的刺,全部收回到了体内。
他只是闷闷道:“你骗我。”
白飞翎苦笑一声:“非我所愿。”
叶默昭还想说些什么,却眉眼骤利。身体先于理智行动,斩落一支迅猛而来的流矢。
白飞翎没有动,于是叶默昭的剑斩破了他的衣袖。
马蹄声由远而近,团团火把映照下,这一方寂冷天地似被灌入人间烟火。烟火近了,杀意也近了,叶默昭从动静里听出了来者何人,身形不免稍显僵硬。
白飞翎轻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背,却是朝着那大批人马到来的方向道:“停。”
一概人等,居然真的停了。
叶默昭仔细一看,来的正是黑羽营。
心思尚未落定,他便瞧见了一个他万万想不到的人。
他的兄长,叶默明。
电光石火间,他似想通这一切事情缘由,于是他深深恐惧起来。
他不是第一次有这么一种情绪,但当此刻兄长当面,同袍对立之时,他叶默昭再是冷静无谓也不禁微微颤抖。
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白飞翎侧首看了他一眼,便笑道:“莫慌。”
叶默昭心里头生出极不安的预感,很快,他就听到白飞翎朝着叶默明道:“你是来杀我的?”
凛风堡主扣住马缰,点头道:“我没想到,你能藏得这么深。”
“彼此彼此,我也没想到,堡主心思深远,竟能凭一封信,就猜出我的身份。”
叶默昭睁大眼,看着他的爱人于风雪中侃侃而谈:“不过更令在下佩服的是,堡主竟舍得将幼弟作了棋子。”
不……
你们在说什么……
叶默明看了一眼叶默昭的方向,见着他先对身旁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方才继续道:“当年是我失策,将他送到了你身边。所幸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阿昭,你回来。”
叶默昭愣愣看着白飞翎,又看向叶默明:“兄长……您在说什么?”
叶默明闭上眼,半晌只抬起了手掌。他身后黑羽营顿时张弓引弦,气氛一刹冷凝。
凛风堡主的声音便真如此间凛风,闻之便令人心生无边寒意。
“黑羽营前统领白飞翎,暗通浩气,出卖同袍。谷主有令,命黑羽营现统领叶默昭持令,将此人……”他看了一眼叶默昭,“就地格杀。”
仿佛晴天霹雳般,叶默昭一颗心方才落定便又被高高提起,当即断喝道:“不可能!他怎会是浩气奸细!”
叶默明却不再言语,倒是他身边一骑往前几步,朝着叶默昭道:“可还记得,前日我于小阁楼处对你说的话?”
是叶清风。
他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小阁楼处,你说他绝无可能为浩气之人,你猜幕后黑手是我……是兄长。”
不想叶清风自也惨然一笑:“在劫后余生见到堡主之前,我一直都这般想。”
叶默昭心里一个咯噔。
续话的,却是叶默明:“那道加急密令是我下的,转呈至陶堂主案上时一切均无异常。唯一的差错,是下发至黑羽营统领之手后。”
“什么?”
“兵马库内有黑羽营凭令请领机关翼等装备记录,该令正是堡主亲发出去的那一封。而堡主并未注明需要机关翼,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那为何偏偏是……”话音未落,叶默昭已晓得其中深意。
加急密令既为加急,经手之人必然少之又少。从凛风堡到烈风集的路不远也不近,而烈风集到黑羽营更是一日之内便可到达之地。且因密令性质特殊,寻常情况下,下发给黑羽营的密令,只有统领一职有权查看。
在呈上陶寒亭案前时尚无差错,下发至黑羽营后便被篡改了一条。雪魔堂内既能得黑鸦信重而出外送信的,必然不是普通手下。他常使唤的几个人里,在场诸人都有些印象,还没有哪个胆大到敢挑拨凛风堡和黑羽营之间的干系。
接下来的事,叶默昭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只是他由此想到了更多。
心海掀起万丈狂澜,拍岸后却归伏平静。叶默昭看定白飞翎,正见着对方看回来。于是他开口,轻飘飘得仿佛这充斥天地的夜雪。
叶默昭扯了扯嘴角,连笑意都变得勉强。
“原来这些年所谓的相濡以沫、真情实意……也不过是顺水推舟,非你所愿是么。”
昔年白飞翎尚在黑羽营统领之位时,叶默昭便见识到不少对方逢场作戏的好本事。都说他说一不会是二,可谁能知晓他说出口的一,暗地里是不是被浇了满身满脸狼血的二。他虽自负说起假话信手拈来,可论及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怕是十个他也不能望白飞翎的项背。
单凭篡改雪狼令一事自然无法断言白飞翎乃浩气之事,只是叶默昭却在这电光石火的短短数息内想起了很多事。
譬如,白飞翎鲜少出谷,屈指可数的几次出谷为的事,无一不是和浩气盟扯上了牵连;
譬如,他对浩气盟的部署乃至大小首领的资料知之甚详,便是常于前线奋战的叶清风也比之不及;
譬如,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偶有忧虑,明明当下情势安定,且无远患。
这个人太深不可测了,便是离他最近的自己,也时不时感受到对方心中的深沟壑垒。那仿佛是昭示了对方同自己,不是一路人。
若对方当真是浩气之人,他过往数年对自己所为,或许不过是为了某个目的而顺手为之。更有甚者,他亲自入局,只是为了引他来走这座人心迷宫。
叶默昭闭上眼,或许是不忍面对在看向他时便溢满温柔的眼,或许是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
然后他举起了剑。
白飞翎感觉到贴颈而来的尖锐凉意,却只看着对方的脸容认真道:“不是。”
那些脉脉情意从来不是假的,它像永不干涸的泉水一般从心底深处涌出,浸透四肢百骸,最后攫紧心脏,攀附着脉搏永不止歇。
入谷十年,过惯战战兢兢刀口尝血的生活,也过惯满心欢喜所爱在侧的日子。只是自己终非此地中人,一朝事发,唯恐殃及池鱼,不得不提前做好部署。
白飞翎伸出手,想为叶默昭拂开紧贴额际的乱发。
换来利刃贴肉又近半寸,几要刺破体肤。
那头凛风堡主的声音又到了:“阿昭,前尘往事我不追究,你若下不了手,为兄替了你便是。”
说着便听得轻剑出鞘声响,叶默明竟下了马,持剑行来。
叶默昭喝道:“黑羽营!”
他是如今黑羽营的现任统领,有寒羽腰牌在身,黑羽营便只能认他这个主子。果不其然,那头的黑羽营诸人面色一紧,却纷纷应声道:“在!”
叶默昭睁开眼,目光未曾偏移一丝:“请堡主回阵。”
不管是他还是白飞翎,或者是场中的叶清风,都太了解黑羽营的性子。他们年轻气盛,认了首领便难以撼动。是以当他下了这个命令之后,很快便有一道沙哑却稍显几分稚嫩的嗓音响起:“请堡主止步!”
“请堡主止步!”
“请堡主止步!”
叶清风皱着眉望向冰原里正相对而立的二人。那算是黑羽营历代统领中的其中二位,最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大约便是他二人正兵刃相向。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感觉心跳有些沉重。
作为黑羽营的前副统领,他自认对黑羽营上下已是十分了解,出事以来他设想过太多种结果,猜测过太多人,却着实想不到,最大的奸细,竟是营中上下敬若神明般的白飞翎。
若不是叶默明亲口将这些年他与黑鸦调查的结果一一告知,想来现在的自己定是如同叶默昭一般震惊而不可置信的。
他抬眼看向叶默昭,见着对方单手持剑,一身单薄衣裳落了雪,形容颇为狼狈。
可他的剑握得很稳,出口的话也很稳。
“束手就擒吧。”
白飞翎望进他的眼底,见着一片星辰璀璨。没来由地,他亦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却还是道:“好啊。”
叶默昭的神色稍微放缓,便朝着黑羽营诸人道:“白羽,你过来。”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似乎很不解,但他还是请示了一下叶清风,得到肯定答复后方才蹑步走近二人。白飞翎见他走近了,先笑了笑:“让兄弟们担心了。”
白羽一见他那笑容眼圈就红了,嗫嗫喏喏半晌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白飞翎见状笑道:“不碍事,各司其主而已。往后阿昭担着统领之职,还需要你们多费心一些。”
叶默昭用力闭了闭眼,将其中酸涩摒除:“还有什么?”
白飞翎想了想:“仔细一想,要教的,这些年都教给你了,没有了。”
“好。”叶默昭应了声,朝白羽道,“寒铁锁拷上。”
少年一脸震惊:“统……”
“我说,寒铁锁拷上。”
“……是。”
依稀可见白羽的眼圈泛红,从身后取出锁,一抬眼见着白飞翎从善如流般将双手伸出来,于是少年便又犹豫地看了一眼叶默昭,却没再说什么,将人的手拷上,想了想却将钥匙递给了叶默昭。
“不必了,你拿着吧。”
白羽手一颤,只好收好了钥匙,站到一旁。叶默昭收剑入鞘,对叶默明那头点点头,方才同白羽一起回到队伍中。
直到白飞翎坐进囚车被自己亲属看管起来,叶默明方才放下些心,同叶清风点点头道:“押送叛徒的任务便交给叶副统领了,我诸事缠身,到得高地便无法再送。”
叶清风点点头:“好,劳烦堡主亲赴一趟。”
凛风堡主不动声色撇过一眼正面无表情翻身上马的叶默昭一眼,方才道:“事急从权。”
叶清风瞧见这一眼,倒也能想到对方在担心什么。有白飞翎这个前车之鉴在,他如今是算真正领会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但现下他无暇多言,便应了声,驭马到了另一头。
这只队伍阵容不可谓不强大,凛风堡主、黑羽营前后两代统领兼之数十黑羽营好手,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瞧见,当是以为这是恶人谷里哪一只精锐出外执行任务凯旋,却哪里能想到此番回谷为的是押送一个最让人难以置信的叛徒。
动身前,叶默昭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雪下得愈发大了。
从冰原回返恶人谷之路不算远,但也绝对不近。待到月沉星落之时,他们也不过走出了四五里路左右。原因无他,乃是因为此行所押人犯虽说不上前所未有,却是实打实的重犯。
众人本以为在回程之中,叶默昭怕是要做些什么——至少在叶默明和叶清风看来,他是要做什么的——然而直到远远可见半山腰的凛风堡望风哨时,叶默昭始终缀在队伍中央,没有任何动作。
几位大人物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到了冰血大营大门处,两队人马分道扬镳,叶默明看了一眼正望着鞍鞯出神的叶默昭,忽然扬声道:“阿昭。”
叶默昭回过神,应了一声:“在,兄长有何事?”
叶默明冷声道:“随我去堡内。”
不出意料,叶默昭答道:“兄长,我如今是黑羽营统领,哪有滞留在外不回谷的道理?”
叶默明瞅着他:“为兄不放心你。”
没想到叶默昭笑了笑:“不放心什么?我如今也算成人,行事作风还有何处不让兄长放心的么?”
气氛似乎一刹冷凝。
月没星隐,光辉尽灭。黎明之前最为黑暗之时终于到来,火把被小心看护,燃起的火光于风雪中飘摇,于是印在各人脸上便成了怪诞神情。
叶清风神色莫辩,先朝着叶默明点点头,方才对叶默昭道:“谷里我会先照看着些,你且先随着堡主好生歇息吧。”
他毕竟是黑羽营的副统领,余威犹在,叶默昭虽然现在担着统领之位,但若论声望,着实是叶清风更胜一筹。
四下便又静默了少顷,叶默昭总算出声:“好。”
这个字出口,叶默明同叶清风心底不免松出一口气。
便是在这个档口,异变陡生!
劲风乍起,火把噗得一声纷纷被砸进雪地里。光亮消失,天地陷入黑暗。
叶默明瞳孔骤缩,轻剑出鞘,想也不想便往囚车处掠去!叶清风本就在囚车附近,当即也提了剑就扑了过来。
“叮!”
“啊——”
空气中忽然弥漫起烟尘,随之而来的是众人的痛呼声。叶默明眉头紧皱,手上便再用了一分力。
“咔哒。”
锁扣被打开的声响如惊雷响在二人耳侧,叶清风一愣,试探道:“堡主?”
听得这声,叶默明方才知道他二人都被叶默昭摆了一道,当即松了力道,便喝道:“结阵!”
可谁能想到,他话音未落,便有一记手刀自暗处狠劈而来。他心道不好,正要避开时却只察觉身侧似掠过一阵寒风。
叶清风闻声便纵身跃起,不想有利刃寒光当面而来,他前扑的动作稍滞,手中剑却毫不留情往前斩去!
马儿响鼻声同血花飞溅声一同响起,似有人踉跄数步跌坐于地,又似有人急急踏出,上马扬鞭。
凄厉的嘶鸣声后,便听得马蹄纷沓,绝尘而去。
察觉夜中惊变的冰血大营将士掌火而来,叶清风等人方才看清场中局势。他们的人倒了一地,而雪地里,正跪着一个手握轻剑的少年。
叶清风皱起眉头:“白羽?”
“属下……在。”白羽捂着右臂,鲜血正顺着他指缝缓缓洇开,将雪地染出一片殷红。
叶清风呼出一口气:“你知道你在帮着谁吗?”
白羽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请副统领责罚。”
叶清风还要说些什么,叶默明却道:“此事容后再议,召集人手,去追。”
“是!”
这个夜注定不宁静。
冰血大营由此事闹出不小动静,凛风堡主带队回堡,黑羽营也入驻大营内稍事休息。
灯火通明的议事厅内,叶默明解下披风丢到一旁,走到了沙盘前,看定东昆仑高地上的蓝色小旗。
叶清风站在一旁,并未出声。
半晌叶默明才道:“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他不是我亲弟弟。”
这话惊得叶清风睁大眼。
“不过他要是还活着,应该比阿昭稍大一两岁?”凛风堡主淡淡道,“从阿昭第一次站到我面前时,我就知道,不是他。”
叶清风这才从得知真相的震惊中稍稍回过神来:“那……堡主多年前,是作何打算?”
叶默明伸手拔掉了蓝色小旗,取了一只斧钺红旗,插到了沙盘上:“我想看看,浩气盟里是哪个不长眼的,敢用这招对付本座。”
叶清风越听越不对,这比先前他得知的真相还更深得多:“阿昭,竟也是浩气之人?”
“是与不是,终归不算同路人了。”叶默明道,“我用一颗棋子去试探另一颗棋子,却独独没想到,这两颗棋子,从一开始就没握在我的手上。”
“那个人是谁?”
叶默明知道叶清风问的那个人是指的谁,但他仍旧没有回答,只是道:“再调一只暗线出去,只要不出昆仑,他们逃到哪都没有用。”
6.
天渐渐亮了。
冰原上活动的恶人愈发多起来,他们此刻在搜寻的人,并未寻常叛逃的不轻不重的小喽啰,而是手握大量情报的黑羽营的两代统领。
昆仑离恶人谷尚有些距离,想来报信的信使已然在路上了,过不了几日,追杀他们的人会越来越多。就如同叶默明所言,只要不出昆仑,他们逃不掉。
过了半日,落了薄薄一层积雪的枯枝下忽然有了些动静。叶默昭从雪下探出身来,先四下观察了一会儿方才缩回去,将伪装用的枯枝移开,以便给另一人透透气。
另外一人自然是白飞翎,借着此刻天光可以瞧见他现在的情形很不好。叶默昭皱着眉探了探他的额头,其上的热度透过手心直达心底。
他在发烧,而且烧得很严重。
叶默昭稍稍挣开他的怀抱,将自己从那烫人的体温里解放一会儿,很快便感觉到对方贴了过来,又圈住了他。
他捧住对方的脸,低声道:“我们现在动身去长乐坊,你别睡,别睡。”
白飞翎顺从地点头,唇齿间模糊道:“长乐……恶人……”
叶默昭知道他想说什么,取了自己本就单薄的罩衣给白飞翎穿上:“我知道,我自有办法。”
他们栖身于西落雪谷地的一处雪疙瘩下。以叶清风对自己的理解,他猜对方定是会猜自己在西落雪谷地藏身。但叶清风知道自己定然会猜到这点,反而会以为他另择藏身之地。
是以他仍然选择藏身于此。
从雪疙瘩里出来,白飞翎被寒风一激,睁开眼瞧了瞧四下,哑着嗓子道:“去东昆仑。”
叶默昭皱眉:“雪径那边肯定有人。”
白飞翎扯了扯嘴角:“整个昆仑地界,哪没有恶人谷的人?”
叶默昭一愣。他从前被外派至昆仑许多次,对此地的了解自然比白飞翎更甚,当即也点了点道:“好。我背你。”
这回轮到白飞翎愣了,顶着发昏的脑袋,他看定叶默昭,不解道:“阿昭,为什么?”
“哪那么多为什么。”叶默昭扶着他的手臂,让人背起方才道,“我们俩真是犯了傻,明明走的是一条路,却还要互相防备,互相折磨。”
病人的思维向来比常时运转缓慢,白飞翎觉着叶默昭这句话里有深意,仔细琢磨了半晌却只觉得头疼欲裂,只好任对方背着自己,往东昆仑高地的方向缓慢走去。
可能真的是被烧糊涂了,白飞翎忽然觉得像是做了一个梦。过往种种不过是他臆想出来的事与物,就连叶默昭这个人,都是他凭空捏造的。
他忽然觉得惊惧,忍不住道:“阿昭。”
叶默昭愣了愣,应道:“我在。”
“阿昭。”
“在。”
“叶默昭。”
“在,白飞翎,我在。”
到得后来,白飞翎近乎是在呓语了,叶默昭一遍遍答着他的呼唤,到最后竟觉眼前模糊,似被风雪迷了眼。
冰原之上并未人烟绝迹,叶默昭用衣袖拭去脸上的不明液体,抬头望了望东昆仑的方向。他边走边想,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昔日他入谷,着实是经过了十分惊心动魄的准备。凛风堡的那位精于谋算,他派来保护幼弟的人手更是各个以一敌十,死前都要拖好几个一起下地狱那种。
幕后者付出了一整只精锐的代价,才得以将对方的幼弟连其护卫斩杀于戈壁之中,又精心布置骗过细柳阁的鹰眼,这才送他到了凛风堡。初见时,叶默明周身的气势压得他说不出话来,对方仿佛审问一般的语气也让他难以适从。
唯一可以用作理由的,大约便是直面生死乃至叶家这小公子受了惊吓,自此不敢说话,这才糊弄了过去。
可如今看来,当初根本没有糊弄过去。浩气盟送了人过去,他凛风堡主竟顺手推舟,将他当作了棋子来使。
现下想来,当初他之所以会将他遣离凛风堡,恐怕便是见到他的第一眼便知晓了他其实并非其亲弟,派到白飞翎身边,说不准也是存了几分监视之心。
他初入谷那会儿,必然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少不得要借着“凛风堡主的弟弟”这副盾牌行事。与之对应的,他必然要替他“监视”着黑羽营的一概事务。
后来时日见长,许是见到他没有什么出格举动,而白飞翎亦终日于谷内操练黑羽营,才对他们放低了警惕。
可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是,白飞翎,竟会是浩气之人。
他入谷七年,寻常见过的恶人在提及白飞翎时,不免会说起对方一身好功夫。那身功夫可算是北邙天策的看家本事,而照诸人所言,自小长于恶人谷的白飞翎,又如何习得这一身纯正的天策武学?
他当时猜想,是谷内曾有师从天策者,被逼无奈投身恶人谷,便将这一身本事传了下来。但随后明察暗访里,他却发现恶人谷内,会天策招式套路的不少,可论精通,无人出其左右。
天策府并非江湖门派,其武学的一招一式,皆由战场上的兵法行军演变而来。若白飞翎长成至今未曾出过恶人谷,他又如何习得其中真谛?
除非他本就是天策出身。
当初的自己曾经对这个结论嗤之以鼻。
本就是天策出身,又能在恶人谷里让人人都以为他自小长于恶人谷,无非不是不动声色解决了原本谷里的一个人,又将白飞翎送了进来取而代之。
这种手法,如若真的用在了白飞翎身上,那再用于他叶默昭,又如何奏效?
这个道理,他从前想不通,现下于忽然之间得知白飞翎真实身份,却似瞬间通透。当初那个一手布置,将自己送进恶人谷的人打的主意,就是要混淆恶人谷内的那几双利眼。
在他之前,白飞翎就被用相同的手法送进了恶人谷。不管是出于保险,还是为着混淆,他两个人作为棋子,在恶人谷里起的作用,绝对会比一个人孤身作战来得大。
而且,棋子还需不知道互相身份。
大人物心里的一个念头,最终铸就了如今他二人两败俱伤之果。
背上的白飞翎忽然剧烈咳起来,将他的思绪打断。叶默昭将人放下,扶到一旁,选了块干净的雪地,掬了一把雪含入口中,等到雪水化暖方才哺入对方口中。
如此一来二去,白飞翎总算是咳声渐平。叶默昭又掬了些雪吞进肚子,在原地休息了会儿,才站起身,拉过对方的手臂。
白飞翎此刻却清醒了不少,他按住了叶默昭的手臂,示意他看向凛风堡的方向,问道:“叶堡主,几时能追到这里来。”
叶默昭眸色深深,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半晌却只是道:“两个时辰,他的人就能找到这里来。”
于是白飞翎道:“两个时辰啊。”
叶默昭生出不好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白飞翎朝他伸出手。
叶默昭愣住,伸出手供对方站起,却没想到白飞翎压根没想站起,只是手上用力,将他人拖到了怀里抱着。
病人的力气自然不如往常,叶默昭却只是皱着眉,便顺着对方的动作跪在了对方怀里。白飞翎轻叹一声,在他脖颈间嗅了嗅:“得有四五月没有这么抱过你了。”
叶默昭道:“想抱,等脱险了让你抱个够。现在我们继续走。”
“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你能走多远?”白飞翎笑,“这可不是当初我背你的时候啊。”
叶默昭默然。
是啊。
当初他亲赴龙门,孤身便救走了奄奄一息的叶默昭。又在冰原上涉雪数日方才到达恶人管辖地盘。
若他不是浩气之人,又如何得知孔雀海地牢所在?又如何能抢于浩气骤下杀手之前,将其人头斩落?
也正是因其实浩气之人,看似声势浩大的追兵,真正能对白飞翎产生威胁的强硬之流,却根本不在其中。
有很多他觉得难以用常理度之的事,用这个答案串一串,一切便成了理所当然。可笑他一叶障目,竟将对方当成了土生土长的恶人。
如今风雪当面,叶默昭将自己从回忆里剥离,看着他的眼睛道:“如今众叛亲离,你觉得我们能活到几时?”
“你想活到几时,就能活到几时。”白飞翎回望,一向散漫的眼神里,竟似燃起烈焰,“活下去,阿昭,现下无人再威胁得到你了。”
叶默昭一惊。
“你……”
他感到后脑一阵混沌,眼皮也越来越沉重:“白飞翎……你不能这样。”
他可以感觉到对方正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当昔日黑羽营的统领站直身,他便再感不到风雪凛冽。
天光为阴影覆盖,叶默昭努力睁大眼睛去看,却是一个陌生的人影正俯下身来,欲要抱起他。
他想挣扎,却四肢无力,只能在自己的意识里与愈来愈重的睡意搏斗挣扎。
他听到白飞翎道:“送他离开这里,除你之外,无人可知。”
“明白。你要怎么办?”
“棋子向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不反抗就是死。”
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天地渐暗,叶默昭挣扎的动作渐弱。
白飞翎看着他的侧颜,这才吐出一口气:“虽说是去送死,但没必要拖上他一起了。”
叶默昭又做了一个梦。
梦的开端全是刀光剑影,合着无边无际的血色,似深海将他淹没。他瞧见那些人是如何生生将剑锋刺入那个看起来仍显稚嫩的少年体内,然后又瞧见那些人举着剑,朝着他走过来。
那个男人自案上的战报里抬起眼,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他道:“你不是我弟弟。既然如此,你去那个白飞翎身边,看着他。”
看着他?看着他要做什么?
男人没有给他回答,只是派人喊了那个人过来。
那个人来了,黑羽披风,白翎冠顶。见着自己,他笑得眉眼弯弯,眼中却无丁点笑意。
昆仑总是很冷,于是那人将自己抱上马,用披风裹得严实,下巴却搁在他头顶,似乎在自言自语:“老狐狸又送了个人过来,这下可不好再处理掉了。那这样,你跟着我混好不好?我在这吃人的修罗场一日,恶人谷无人敢动你分毫。”
好不好?当然是好。
他跟着他学本事,初始却诸般不如意。黑羽营的各个家伙都着实不是省油的灯,却都对白飞翎言听计从。
眼见黑羽营的威风之处,他忽然明白,叶默明为何要让自己来监视他了,更明白老头子为何特意嘱咐自己,要接近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人长了一张好皮相,对待自己倒算是好脾气。在恶人谷诸人之前,他是生杀予夺的统领,可唯独在他面前,会露出温柔笑意。于是他开始生出心思,自己于他而言,是否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他曾亲眼见过对方处置谷内叛徒,猩红的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侧,而他是刽子手。
他替他拭去脸侧残血,对他道:“学着点,若如这人这般不堪一击,终有一日,被斩下头颅的会是你。”
后来他真的濒死,被困在孔雀海地牢感受生命的流逝。
他在想,他会来吗?他不会来吧?这儿可是浩气盟的地牢。
可白飞翎真的来了。
他把他从地牢里救出,一路背着他逃亡。他们不往飞沙关和龙门镇而去,叶默昭很不解,于是他问了。
白飞翎答:“他们当然不会开门。他们就是为了杀你,怎么会开门?”
“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他们还杀不了我,所以想先杀你。”
“那怎么才能不被他们杀?”
“很简单,在他们能杀你之前,杀了他们。”
于是他不再学叶清风的剑术,转而由白飞翎亲身相授杀人的本事。不知为何,他竟觉得白飞翎认真和他说话的神情特别令人着迷,而他的心神总是会发散到其他地方去。
“你现在要做到的就是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懂不?要快,快到无处可寻你的剑,快到无人可见你的影。”
“杀人和剑术不一样,不讲究那些招式。唯一的一招就是,将剑刺入对方的要害,或者被对方刺入要害。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活着的人才有说话的机会。”
“怎么杀人是学不来的,你得自己出去学。”
于是他便出去学,从三生路开始,到东落雪谷地。他杀得满身鲜血,走回他面前,笑着问他:“我做得怎么样?”
“很好。只是你的心思太好猜了,要学一下怎么伪装自己,不然很容易被人设计死的。”
于是他学着将心思藏进更深的心底,学着将一件小事拆出许多个意思,学着从不将话说死,也从不将事做绝。
但是白飞翎又不满意了。
他对他道:“我看你眼神不对,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他一愣,摇头否认。
“有喜欢的姑娘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如今算是我麾下一员得力干将,哪个姑娘不心悦你呀?”
“我不喜欢姑娘,我只喜欢你。”
白飞翎愣了一下,很快笑道:“喜欢我?好啊。”
他自有意识起便是在模仿一个人,有生至此,一切都在他人的掌控之中。
唯独这一件,唯独这一件是他自己也不曾料到的。
他爱上了敌对阵营里的统领。
午夜梦回,肢体与肢体纠缠,喘息与呻吟相合。他在一遍遍的极乐里坠入深渊,如抓紧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住白飞翎的手。
他哑着嗓子问:“你以后是不是要杀我?”
白飞翎咬了一口他脖子:“怎么会,我这么喜欢你。”
真好。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可为什么,他还这么难过?
“难过这种情绪,你放在心里就好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小心点别踩进别人的陷阱里。”
他觉得不安,辗转反侧,抱紧他的腰。
白飞翎便像个家长一般,轻抚他的眼侧,一边轻声安慰他:“左右不过是出外一趟。哦他们会在你离开的时候对我下手,不过你放心,无碍的。”
“真的无碍?”
“自然。等你回来那日,我再去接你。”
白飞翎说到做到,等他再回三生路时,果然见着对方牵着踏秋在平安客栈处候着了。
他情难自已,还未到得他人前三尺便已下了马,疾步走到对方面前,不由分说先抱了个满怀。
“差点回不来了……”
白飞翎揉揉他脑袋:“怎么还是这么猴急?教给你的成熟稳重呢,都忘了?”
“在你面前还需要什么成熟稳重。你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他想他大概是没有救了,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怀中忽然一空。
他睁开眼,面前却没有了任何人。
他记得自己要去黑鸦处听令,于是牵着马往烈风集而去。
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只是走在枯骨堆砌的道路上时,忽然觉得心里很空。
恶人谷的风还是带着熟悉的燥味,从远处呼啸而来时似有蛰伏猛兽昂首怒号。叶默昭停下步子往高处看去,正见着那象征着谷中最高处的平台前,有人正迎风而立,而对方的目光,正看着自己。
他又看到了血,这回的血色比第一次的还多,就像咒血河一般,带着令人心悸的热度,似要将他吞没。
他听到自己道:“不知堂主传我,可有何事吩咐?”
黑鸦看着他,似笑非笑:“白统领已伏诛,你干得很好,从今起,你便是黑羽营的新统领”
“为什么?”
陶寒亭道:“你本就是为了扳倒他而生的。”
“那之后,也会有人来扳倒我?”
“不,不会。”黑鸦看向他,露出了堪称残忍的笑意,“作为棋子,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恶人谷不需要浩气盟培养的棋子,你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他道:“你要我死,我就真的一定要死吗?”
面前的黑鸦忽然变作了其他人,一张张脸容变过去,红的白的青的紫的,像是地狱里的鬼面:“活不下来的,你活不下来的,你活不下来的……”
于是他提剑便砍,梦境破碎。
他终于惊醒。
入目是朴素帐帘,叶默昭盯着帐帘看了许久,方才放松呼吸。抢先撞进鼻腔的,是充斥了一屋子的安神香,他一时不察便岔了口气,忍不住咳起来。
有人扶起他,在他身后塞了几个靠垫,又轻拍他的背部,却始终不发一言。
叶默昭咳过了一轮,便渐渐止了声息,一抬眼见着叶泽霖却并无半分惊讶:“白统领让你来的?”
“是,主子。”
“他才是你主子。”
“白统领将我指给了您,那您才是我的主子。”
叶默昭懒得同他打这些机锋,开门见山道:“他死了吗?”
闻言,叶泽霖摇摇头:“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其实是最好的消息。依白飞翎所行之事,便是浩气盟也容他不得了,如今的他两头不讨好,一旦有消息,那才是不好的消息。
叶泽霖递过来一碗水,他接过喝了小半碗才道:“阿翎他是不是杀了很多浩气的人?”
“很多。”
“包括不能杀的?”
“是的。”
“为什么?”
“那些人要杀您。”
叶默昭盯着碗里的水出了会儿神。
半晌他把碗递回给叶泽霖,又问道:“这里有谁知道?”
“林斐白。”
叶默昭皱眉:“他和白飞翎,什么关系?”
听闻这个问题,叶泽霖想了一会儿才道:“是替身。白统领在谷里的时候,他就是林斐白。白统领不在的时候,他就不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月有余了。”
“这是哪里?”
“唐门。”
叶默昭觉得稍许颓废:“也就是说,我现在只能等?等着那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叶泽霖离开了一会儿,半晌取回一柄剑双手奉上。
“统领曾有留信,若主子觉得身体无碍,自可抱剑离去。若是有缘,天涯海角,定当相见。”
又是留信。
叶默昭倒回靠垫上,闭上眼。
白飞翎啊白飞翎,我真和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
叶泽霖等了有一会儿,忽然感觉手上一轻。
是叶默昭握住了剑。
7.
数月时日流水而过,叶默昭藏身于唐门地界休养生息,伤势渐愈。偶有消息从外头传来,道浩气盟大将林斐白因其兄长为恶人谷所杀心生怨怼,不服军令,领着一队精锐同凛风堡派出搜查内奸的恶人厮杀,将数十恶人斩于马下。
又几日,孔雀海浩气盟遭袭,龙门镇与飞沙关两方包抄,浩气军士死伤惨重。后新雨阁来援,情势得缓。
此后再无消息。
越明年,适逢春时,从蜀中地带出来了一对主仆。主仆二人一路往江南而去,却不像赶路,走走停停,像极游览山川大地的江湖客。
主人看起来像个剑客,平素剑不离身。那仆人却也不像个寻常人家的仆人,他经过人群时,总有人忍不住回头去瞧上一两眼,然后赞一声,这是哪家的俊小伙子。
这日他们来到了瞿塘峡。
主人忽然起了兴致,登白帝旁山阿而歌,半晌却似嫌无酒相佐,遂打发仆从前往孤山集买酒。
仆从无奈,便只得下了白帝城,寻了船夫要往孤山集而去。
哪知方才走出没几步,忽得天降骤雨。因这白帝城为十二连环坞所据,往来船只本就稀少,此刻这么落雨,更是散去了好几叶飘蓬小船。
好在这雨未下多久,不过两三柱香功夫,便云销雨霁,现了日头。先前离去的小船尚未回返,仆从站在码头,茫然四望,却见仍有一叶小船泊于不起眼处。
见此,仆从大喜,移步要往那去。抬腿前却回望了一下主人所在处,见主人已避雨去了,便放心往坐于江边巨石的那船夫走去。
说明来意,那船夫笑道:“要说好酒,这瞿塘峡哪有鱼木水寨的烧刀子好?”
“鱼木水寨?那算是水贼地盘了吧?”
船夫笑:“我瞧客人身怀武艺,便是去水贼地盘里取上一壶酒又如何?”
仆从也笑了:“如此,便请白公子稍待片刻了。”
“白某定恭候叶公子大驾。”
那仆从果然是个会武的,船夫载着他往鱼木水寨闹腾了一波,不过一炷香功夫,仆从便提着酒回到了飘蓬小船上,对船夫道:“我那主人好酒,且让我尝尝这酒合不合他心意。”
船夫摇着桨:“客人可不好多喝,如今我这小船乃顺流而下,若是到了地,客人却醉得不省人事,我可不好向你那主人交代。”
仆从恼火道:“左右便不交代了!能奈我何?”
船夫只笑。
仆从似真的喝多,倒头便睡,到了白帝城也不见醒转。船夫却也没有停船的意思,放了那桨,任这一叶扁舟,过了万重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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