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权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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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有人卖糖葫芦,她听那人的吆喝声走过半条街才想起要去哪儿。西面是菜市口,擦鞋的、卖菜的、看牙的什么人都有,各人守着个摊,来来往往总有几个人光顾一下。
她见一个老头儿给位穿长衫的先生擦鞋,这是个受过新式教育的人,戴着眼镜,剪了辫子,穿着洋人惯爱的皮鞋,被老头儿擦得锃亮。鞋子擦完了先生起身戴帽付钱,转过头来是个洋人面孔。
城西那条路赶进来几头黑驴,嘴巴里不知咀嚼着何物,眼神呆滞时不时挨几下鞭子。主人进药房买药材,留它们在外头杵着,谁知没一会儿它们就屙在了路上,一排驴粪刚好落到路中间,臭不可闻。
玉棠掩鼻离开时,有几个男人和驴贩子撕扯起来了,有头黑驴尥起蹄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她向戏园子那儿去,沿途观望风色心情舒畅了点。待在家里让她感觉很不适,一双双眼睛偷偷注视着她,就像看管犯人那样,然后就是趁吃饭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某个王姓男人。她心里隐隐预感到自己的时间在飞快缩短,也许某一天睁眼醒来会发现自己正处在另一个男人的家里。
这怎么不让人惊慌,害怕?想想看他们会把她包装成一份精美的礼物,欢心雀跃地送往陌生男人家,他拆开这份礼物并表示很满意,那么之后他们的儿子就可以去南京谋份差事。多么完美的计划、结果!只需要献祭一个女人。失去一个多余的女儿或者两个没关系,因为只有儿子能养他们的后半生。
太好了!太妙了!玉棠不禁笑出声来。她的命运从降临人世的那一瞬就定好了。女孩,女儿,随便吧,嫁出去,嫁到别人家里,成了一盆泼出去的水。他们是在养猫狗吗?把女人当做猫狗,一个不值当的玩意儿?转手来转手去,一个不值得浪费感情的物件儿!
我们把这样对待自己的人叫“父亲”“母亲”“大哥”!必须抱有感情地呼唤他们,必须对他们感恩戴德,感恩他们把自己卖了,感恩他们拿自己换前途!我们是不是需要很卑微地跪在地上洋溢着笑容问他们“爸爸,你把我卖了多少钱?”抑或是“你们的女儿,我值多少钱呢?够不够你这十几年的本儿?”
愤怒,愤怒,她的胸腔里满是愤怒的火焰,可烧着烧着就熄灭了。愤怒有什么用呢?想想身边那些人,愤怒有什么用?自缢的二伯母还不够愤怒、悲伤吗?虽然很无奈,但事实就是愤怒没有用。她想不到别的办法,于是像个游魂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她忆起意义两字,笑了起来。头顶飞过几只鸟,她猜着它们的品种,不觉间已经到了戏园门口。几个姑娘拎着行李包匆匆出来,人走远了,园子里更显寂寥萧条。行至后场,想到这里很快便会人去楼空,她心里忽添了几分惆怅。
玉棠正想推门进去,却被一道声音惊住。
“你随我去南京,何苦在这小地方里靠卖唱讨生活呢?”
“林先生,多谢你一番好意,只是我一介女流,也就会耍这些把戏,到了大地方我哪有法子再讨饭吃?”
“诶,兰小姐你明知我的心意何故装傻充愣?你应了我的心意,我们同去南京,到那里你还唱个什么戏?我们赁下一间房,你洗衣做饭,我应酬交际,多美的日子。”
“林先生,这无名无分的日子我不爱过。”
“无名无分?现在倡导恋爱自由,你我是以男女朋友的名义来交往,这哪是无名无分?”
兰杏沉默几秒钟,响起沙沙的杂音,林先生继续说道:“这园子卖了,你往哪里去呢?无父无母孤单一人,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难为你说这么多好话,但我不想去,我和你不过是点头之交,先生何必如此。”
“兰杏,我该说你傻还是呆?我随便招招手,自有无数女人扑上来,我看你年龄小着实可怜,才屈尊和你讲话。我这不是在求你,你只管说和不和我走罢。”
“不走。我与你毫无瓜葛,说完了就请出去。”
“贱人!给你几个笑脸就把自己当个人了?你一个下贱戏子我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就死,今儿我不给你点颜色就真是把你给捧上天了不知天高地厚。”
咣当一声茶杯掼到地上碎裂开来,玉棠猛地推开门,木门撞到墙上发出的响动吓了屋内两人一大跳。
“姓林的!”玉棠大喊一声从包里拿出裁纸刀逼向对方,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你想做什么?你个打你爹屁股里钻出来的烂男人!你想对她做甚?三杆子打不出屁来的贱胚子!给我滚!”玉棠双目赤红,心怀戒备地看着他,一把锋利的刀子对准男人心口,像个发疯的母狮子拚力喊叫着。
“席小姐,误会误会……”他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可面前的刀子还在寸寸逼近,玉棠指着门口大喊“滚!给我滚!”他频频点头忙不迭转身跑了出去,玉棠见男人狼狈逃窜的样子还不解气,便顺手拾起地上的手包向他扔去,砰的一声砸得男人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人跑远了她喘口气,没几秒就听那男人的声音遥遥传来:“疯子!疯女人!老子早晚弄死你!”
“去死吧,没爹的贱胚子。”她使劲关上门,背靠墙呼呼喘气,拿着刀的手一阵乱颤,最后摇晃几下掉到了地上。呼吸差不多平缓时,她瞥眼兰杏,问道,“还好吗?他没怎么着你吧?”
“没有。谢谢你救我。”
“我真想杀了他,他的下流心思我全知道,一想到他有可能……我就恨不得杀死他。如果我今天没来这里,你怎么办?”她接过茶杯一口气喝光茶水,双眼紧盯兰杏。
“我不知道,我可能会和他同归于尽。”
“你怎么同归于尽?你为什么放他进来?你不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吗?”
“我没想到会这样。不过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什么叫你没想到?我不是教你不要理他的吗?!为什么不听?不是第一次,那就是有无数次了!”玉棠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手掌一遍遍拍着桌子,朝她嚷道,“这世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都想害死我们!害死我们!为什么不死光?为什么不死光?!这些贱男人为什么不全死光?!”
“他们那肮脏下流的心思全写在脸上,我不是傻子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怎么办?你怎么办?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只想着利益想着自己,想着下三路的脏事儿。我好害怕,好害怕啊兰杏。”她撕扯着衣领,又一遍遍拍打桌子,这副癫狂的模样、痛苦的模样使得兰杏陷入慌乱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玉棠。”她上前抱住玉棠,唤她的名字,用手去抹掉她的眼泪,“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别怕了,别哭……”
玉棠埋在她肩颈处,良久之后久到两人手臂发麻,她说:“我失态了。希望没吓到你。”
“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也许。”她定定地看着兰杏,千言万语皆化作此刻深情的注视。“答应我,保护好自己行吗?这种事别再有第二回。”
“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别再有第二回。”
她重重地点头,抱紧了玉棠。
“我来前看到卖糖葫芦的了。”
“我出去给你买一串来?”
玉棠本想拒绝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念答应下来。兰杏出屋拾回手包,她瞧地上的裁纸刀,锋利的刀尖闪着白光,她拿起来在手上比划着。比起割破自己的手腕还是刺入别人的胸膛要好得多。她不愿去想那一天,但那一天早晚会来。
兰杏怎么办?她的兰杏怎么办?一辈子给人唱戏吗?她才十九岁啊。十九岁,花一般的年纪,给人唱戏,供人取笑,被那些猪狗不如的男人玷污……她怎舍得?如若真是这样,她死都不会瞑目。
谁来告诉她该怎么办?她握着刀柄觉到那一天的光景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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