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泅过十年光阴,再次向着目的地靠近,带着不可轻视的勇敢,无从质疑的赤诚
如前所言,整体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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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电话之后,铁男拎着刚从便利店买的冰啤酒走回家。接下来两天他没有排班,可以稍微休息一下。货车停在公司,如果不是手机里的通话记录,三井寿的出现和离开简直又像一场醒来之后就会飞速消散的梦一样。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有出现在脑海里了。
铁男从口袋里找出家门的钥匙。他常年在外跑车,住在这的时间还没有车上长。推开门的瞬间,灰尘浑浊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被杂物拥挤着,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铁男用脚扫了小小一块地出来,放下手里的塑料袋,拉下开灯的细绳。苍白的颜色勉强照亮乱糟糟的方寸之地,他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接着从玄关找出一个以前搬家用的编织袋来。过期的报纸杂志,书页都变得脆了;忘记扔的空啤酒罐,表面有点粘手;扔在地上没收拾的脏衣服,被烟灰烫了几个洞……他本来不在乎这份脏乱,因为这里只是偶尔睡觉的地方,但今天,他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袋子里准备明天扔掉,接着把矮桌推到窗边,伸手把几乎锈住的窗户用力推开。
微凉的夜风趁机挤了进来,吹去了那份灰蒙蒙的陈旧。啤酒已经不冰了,外层凝着湿漉漉的水珠,气泡噼里啪啦地破碎在杯壁上。天色已经很晚了,铁男点了一支烟,偏头望着外面和神奈川晦暗的夜晚截然不同的繁盛灯火,不远处游戏厅发出很吵闹的声音,街上却没什么人。这是一座容不下寂寞的城市,又好像无处不流淌着孤独。
酒是不醉人的,只是有一股淡淡的倦意自心底漫上,大抵是因为连日行车,到底让铜墙铁壁露出了破绽。十年前的年轻人也喜欢玩街机不是吗,翘了课就三五成群地聚在鱼龙混杂的游戏厅里,嘈杂夸张的音效时时响起,伴随着或得意或不甘的叫声,消磨掉整个下午的时光。铁男过了爱玩游戏的年纪,处理完手里的事,就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口抽烟。三井走出来的时候明显很不高兴,后边的龙倒是笑嘻嘻地挤兑着他,自顾自进了旁边的便利店。
三井跟龙pk输得一塌糊涂,愤愤不平得也很没底气,看到铁男倒是来劲了,“你怎么不玩?”
“我对小孩子的玩具没兴趣。”铁男咬着滤嘴说。
“我可不是小孩了!”他嗓门挺大,阿龙正好走出来,忍不住又笑出声了,“是吗,你不是吗?”他走到铁男身后,吞云吐雾的时候还故意眯着眼睛,讨打似的上下打量三井。
“当然不是!”三井掷地有声。他才十五六岁,铁男不清楚具体的年龄,但他脸上的婴儿肥都还没退,头发也软软的垂着,怎么看都像个炸毛的小狗,没有任何威慑力。
“那要试试抽一根吗,小鬼?”阿龙再接再厉。
“不要。”出乎意料地,小孩几乎是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拒绝得很干脆。铁男看了看他。
“不敢?”
“谁说的!我只是——”话到嘴边又扼住了,铁男看见他攥紧了拳头。
“行了,阿龙,别带坏小孩。”铁男打断了这毫无水平的拌嘴,“玩好了?回去了。”
“这么早?”阿龙有些稀奇。
“乖小孩不该天黑之前回家么?”铁男睨了眼这个嚷嚷着非要跟着他混的少年人。这两天看来,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混”是什么意思。
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可三井不这么觉得,他好像被这句话给惹怒了,撂下一句“等着”就冲进便利店里。铁男隔着橱窗看见他在冰柜拿了两听酒,店员面露难色的时候,他还指了指门口的自己,最终如愿以偿地走回过来,以一种自以为帅气的姿势打开铝罐的拉环,作证似的猛灌了一大口。
然后就露出了竭力忍耐的扭曲表情,又定睛看着啤酒罐上的标志,好像在怀疑铁男平时爱喝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专门等这一刻整他。
铁男觉得挺好笑的。“好喝吗?”他问。
少年不说话,想扔掉又不想认输。他一屁股在街边坐下,抱着易拉罐小口小口地抿。阿龙先走了,铁男站在旁边默默地抽完一支烟。等夕色黯淡,他低眼去看,阴影里,三井长手长脚的,却缩成小小一团,脑袋埋在双臂之间,像被光辉遗落的小动物。
“喂,回去了。”铁男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灭,叫了他一声。
三井喝得晕乎乎的,迟钝地抬头看他。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藏他的眼泪。那泪水濡湿了贴在面颊上的发尾,流得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软,让人心碎。
铁男没有纸巾,更没有手帕。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真该死啊,他眯着眼睛迎向有点刺眼的夕阳,他害得小孩喝醉了。
又一支烟后,他问三井,“要不要回家?”
三井顺从地站起身来,眼睛红红的。铁男拿走他手里的空啤酒罐,问他住哪里。三井没说话。他只好把头盔按到他脑袋上,小心翼翼地骑车把他带回自己家,勉强清理出一块落脚的地方,把人放上去。
那是他的房间第一次迎来这位年轻的客人。那天之后,他从没问过他的眼泪和梦的由来,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没给过三井自家的钥匙,但三井记住了他的地址,时常不告而来。铁男不在家,他就在门口等着,像只赖定他了的流浪猫。平日里张牙舞爪,怪惹人烦的,可每次皱起眉想哄他走的时候,铁男又会想起那个晚上三井不安稳的睡梦和眼泪,话到嘴边又算了。
对了,也是那年。那年秋老虎埋伏在八九月的末尾,小孩叼着棒冰对着风扇吹风,手指被淌下来甜水弄得黏糊糊的。他拿皮绳把长长的头发绑在脑后,嚷嚷着热死了,说恨不得去北海道消暑。
“北海道现在也不凉快。”铁男翻着机车杂志,漫不经心地搭话。
“那什么时候下雪?”
“大概十一月吧。”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小时候住那边。”
“咦?!那我要去!你住在哪里?”小孩一下子来劲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那里有铁男一直在拒绝的某种亲近和期待。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缄口不再谈这个话题。三井再怎么软磨硬泡也没撬动他的嘴,太阳还没落山便赌气走了。然而就在铁男以为他放弃的时候,转天早上他一推开门,就看见三井带着一只行李箱堵在门口,骄傲地宣布:“我要去北海道。”
铁男叼着没点的烟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我不去。”
“那你告诉我你小时候住哪里。”
铁男绕过他。他又挡在铁男前面,重复好几次,等纠缠到了楼下的机车旁边,三井终于生气了:“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他盯着铁男的眼睛质问。
铁男靠在机车边,看着这个年轻的孩子。他自认为对他已经足够宽容了,可三井依然不满意。他知道这个小孩在想什么,他也正在努力挤进自己生活的每一个缝隙,但即使是太阳也有照不到的角落。那里堆积着黑色的淤泥和伤口,是再怎么努力也清理不干净的。可他还小,未经岁月的磋磨,不懂得这些,才会这样不肯退却、不顾体面地跟他在大街上僵持,狼狈可又不服输地盯着他,眼睛明亮得像火。
最终,铁男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抛过去,“这总行了吧,小鬼。”
三井接住了那片薄薄的金属,脸上却没有获胜的表情。他一声不吭地退了一步,最终拖着行李箱往回走,用铁男的钥匙开了门,把自己的行李挤进这个乱七八糟的房间,惯用的洗漱用品、常穿的衣服鞋子、喜欢的食物饮料,甚至决心苦练的游戏卡带……等铁男回过神来,他已经严丝合缝地织进这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留下的气息,每一次回首都有他存在的痕迹,在他以为早已忘记、也确实很久未曾想起的时候,只需要一场偶然的雨,便又将他轻而易举地带回神奈川的夕阳和夜风里。
他只有认输了。
在微冷的秋意里,铁男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三井发来一条短信,简单地说他今晚抵达了某个小镇。铁男不熟悉那是哪里,但他清楚地知道三井正在去往何方,带着他跨过十年的执着,从未放弃地,走向那场没有看成的雪。
铁男微微一叹,想了想,终于拨通了一个调班的电话,“……嗯。改到明天。我下礼拜有点事……对,一整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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