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总是不肯安安生生地一次死掉。活人想起他们一次,他们才死掉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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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子踏在码头浸了海水的木板上,空洞地回响。谢伊登上摩利甘号,惊醒了甲板上几个倚着护栏打瞌睡的水手。他的大副站在船舵边,抬头看他。
“连恩已经走了,霍普只是在为他们拖延时间。”谢伊急切地告诉他,“吉斯特,我们得马上出发——”
吉斯特的神情逐渐严肃。他提醒谢伊:“船长,你给水手们放了个长假。我们得去酒馆把他们找回来。”
“酒馆。”谢伊低声重复。吉斯特已经吆喝起来,催水手们立刻行动。
谢伊说:“我和你们一起去。”声音很轻,不过谢伊已经翻下了船。
父亲曾经告诉谢伊:“水手的生活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只不好说明天是工作还是假期。”
那时候他推开家门之前永远不会知道父亲是不是已经躺在了那张安乐椅上,喝醉了或者还没有,倦怠沉默像是海里被浪花击打几万年的石头。在酒馆、在街上,水手们总是聚在一起,暖烘烘醉醺醺,唱着走调的船歌。海洋把他们的衬衫腌渍成洗不干净的淡黄色,从那时候谢伊就明白水手即使下了船也无法与海洋割离。
谢伊的个子窜起来,看到了父亲在海洋上的另一面。那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缆绳与船帆之间,被海浪冲激,最后也被它吞没。身量尚未长开的少年回到岸上,形单影只。少年依然不害怕海洋。为什么要害怕呢?海洋就在那里,来来去去的不过是人类自己。
之后谢伊拥有了自己的船。摩利甘的船长给他的水手们开出了首屈一指的价钱,水手们就心甘情愿把命卖给他,在登船战里为他搏杀,下了船也快快乐乐享受不知何时就会戛然而止的假日。
在纽约靠岸时谢伊知道自己会在这座城市停留几个月,追查毒气事件,直到他的刀刃指向自己曾经的兄弟朋友。不过那时他还并不为此困扰。谢伊下了船,告诉船员们这会是个悠长的假期,也允许自己拥有一整天的闲暇。他带着欢呼的水手们在码头边的小酒馆里坐好,老板娘是个丰腴的爱尔兰移民,一看见他就坚持为他免掉前三杯酒钱。谢伊只是笑,埋头喝酒,听着老板娘带着唱歌一样的口音添油加醋地讲他怎么把这家酒馆从刺客手里救出来。
听着听着,酒吧里的舞女眼睛就亮起来,旋转着火红的裙摆几乎要坐到他的大腿上。谢伊没推辞,抬头看了舞女一眼,那姑娘的眉眼却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谢伊低声吸了口气,脸上还是笑着,却伸手把老板养着的白猫抱到了膝盖上。
“哦,好先生,您可不能带着一身毛出门啊。”第二天早上谢伊动身时老板娘提醒他。于是谢伊张开双臂让老板娘用大刷子掸去他黑红制服上扎眼的白毛,笑着听老板娘絮絮叨叨的赞美话,却一眼也没看特意站到门口送别的红裙子舞娘。
歪歪斜斜躺在当铺屋檐下的流浪汉向过路人伸出手,又在谢伊的制服衣摆下胆怯地收回来。谢伊叹了口气。这块地方曾经属于兄弟会,现在是教团的地盘,拉锯一样被争夺着,倒是没人愿意正眼看看这块土地上的人。
多年前一个夏日,谢伊钻进这家当铺的时候还年轻,头发乱蓬蓬、兜帽脏兮兮,倒是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畏。他得意地昂起头,觉得自己身边的女伴就是自己最大的荣光。
霍普找了个假日进城替阿基里斯采购,还强叫上了以为自己可以逃一天训练的毛头小子谢伊。被太阳晒出的烦躁在看到装扮一新的女刺客时戛然而止,谢伊挨着霍普坐在晃悠悠马车里时心里眼里都在笑。
橙衣的兄弟会成员向霍普挥手示意,女刺客的名声在家园或是城市一样显赫。谢伊搬着箱子跟在后面,瞄着霍普层层叠叠的裙摆。谢伊曾经笑霍普衣着过于光鲜华而不实,但这时他只觉得她光彩照人。
霍普的脚步忽然停住了,谢伊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见那家当铺的橱窗。霍普径直走进去,谢伊忙不迭跟着进了门。
“买来送给我吧。”霍普指着橱窗里挂着的一串黄玛瑙项链。
“老师会向学生要东西吗?”谢伊打趣。
霍普瞪他一眼:“这是学费。”
店主吹嘘起来那串项链的成色,又想把另几件“与美丽女士的头发与眼睛更相配”的首饰推销出去,与此同时谢伊翻遍了自己的口袋却只找出可怜的几个硬币。霍普不屑地哼了一声,把手伸进腰包却发现钱早在采购时花完。
在回家园的马车上,谢伊掏空了自己的笑话储备,却只换来霍普冷冷的一句“不如学点别的吧,毛头小子。”
谢伊蹲坐在鸟瞰点上,观察刺客们的行动路线。他们走得很小心,知道兄弟会在纽约已经不再是享有优势的一派。一旦感受到了危险,他们就抛下毒气弹,留下狂躁的红衣军与慌不择路逃窜的市民。
他曾经真心相信信条,而他们现在依然。
橙衣刺客从阴影里现身,雪亮的刀刃向谢伊逼来。于是谢伊退后一步,把袖剑插进刺客的脖颈。曾经同一个阵营的伙伴倒下时他心里没什么波动,再次爬上高处,甚至懒得看刺客尸体的方向,直到脚步声传进他久经锻炼的耳朵。
一个刺客发现了死去的同伴,于是叫来了另一个,两个人蹲下来一起检查那具尸体。他们站起身时谢伊往烟囱的阴影里缩了缩,但他们只不过一起低头,彷佛在为同伴哀悼。接着他们找来了推车,推着同伴的躯壳离开。
谢伊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像是嗅到死亡味道的乌鸦。
两个刺客的脚步最终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外停下。这曾是一个商人的宅邸,不知刺客们用什么手段接管了这幢建筑。门口的守卫查验了两人的身份,让出位置。
谢伊在房顶上无声笑着。他怀疑过这幢建筑,但缺乏有力证据。刺客们为死去的同伴哀悼,打算好好埋葬他的躯壳,却不知道这种怜悯引来了猎人,引来了更盛大的死亡。
谢伊忽然愣住了,接着一闪身躲进阴影。霍普从房子里走出来,裙摆层层叠叠,眉头紧锁,步伐却果断像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两个刺客向霍普问候,而霍普的脚步在死去刺客面前停下。
霍普弯下身子检查刺客的脖颈,眼神忽然雪亮。谢伊知道她一定认出了那伤口来自一柄兄弟会的袖剑。
霍普四顾却毫无收获,最终她抬起手。那双手抚摸过别人的肩膀也被人向往过,包扎过其他人的伤口也杀过无辜或有罪的人。但那双手落下了,仅仅为同伴合上了双眼。
霍普站在码头,向船上的谢伊昂起下巴。
“我听说你们水手有种迷信。”霍普说,“女人不能上船,否则会带来厄运。”
谢伊没回答,只是从船帮俯下身,向霍普伸出手。霍普笑了一声,还是把手放上去,借着谢伊的力气踏上了摩利甘的甲板。
“我创造我自己的运气。”谢伊告诉她。
摩利甘上没有别的水手,谢伊给他们放了假,也让他们无法据理力争提出抗议。霍普站在平常大副的位置,谢伊开动他的船。他们站得很近,谢伊觉得霍普栗色的发梢简直能被风吹到他的耳畔。
“太慢了。”霍普评价。
谢伊耸了耸肩:“我得掌舵。你没办法爬上去放下风帆,是吧?”
“别小看我。”霍普半真半假地抱怨,脸上带着微笑。
海鸥围着摩利甘盘旋。海风吹动霍普重重叠叠的裙摆,上面缀着的珠宝反射着阳光。
谢伊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心跳逐渐加速。他开口:“霍普,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他的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却扑了个空。谢伊顿时慌起来,顾不上掌舵,翻遍了自己的衣袋,却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谢伊慌乱地看向霍普,开口想要解释,却看见那条黄玛瑙项链在霍普的指间闪烁。
“喂!”谢伊抗议。
霍普看着他笑。谢伊想要生气,却在那笑容里丢了言语。
谢伊抓了抓头发:“好吧。你怎么做到的?”
“我是在街上长大的。”霍普把手绕到身后,黄玛瑙围着她修长的脖颈闪烁,“这是我吃饭的本事。”
“我也在街上长大,只学会了打架和喝酒。”谢伊说。
霍普笑出了声:“喂。我看上去怎么样?”
“很好看。”谢伊胡乱评价,“或许颜色更深一点好,衬你的头发。”
霍普安静下来。谢伊没觉得不对,专心掌舵,让摩利甘乘风破浪。
“这条项链曾经属于我母亲。”霍普突然说,“她是个金发女人,德国移民。”
谢伊扭头看霍普,想象着她金发的模样。
“别想了,我是他们收养的。”霍普打断谢伊的想象,“我们那时候很幸福,我是他们的——希望。但我父亲再也没回来,母亲就病倒了。”
谢伊攥紧摩利甘的船舵,但只说出一句:“我很抱歉。”
“那条项链是我拿去卖掉的。”霍普看着远方海天相接处,“后来再没什么可卖,我就上街去偷。但等我会偷了,她却死了。”
谢伊看着她,笨拙地说:“你戴着很好看。”
“母亲戴着更好看,所以我卖的时候都不敢让她知道,”霍普说,“不过那时候估计她也不在乎了。”
谢伊以为她会再说些什么。那天回了家园,谢伊马上掏空了自己的家当,一溜烟回到城里买下了那条项链。谢伊猜测霍普也做了同样的事,但她只是和多年前那个小女孩一样失去了它。霍普看着远方,不看谢伊,也没说话。
于是谢伊告诉她:“我老爸在我十六岁那年死了。海难。”
霍普扭头看他。
“他死之后第二年,我才偶然发现他柜子的钥匙。柜子里是个包裹,给我的。”谢伊双手握着船舵,很专心的样子,眼神却是散开的,“是把短剑,还有张纸条。写的是‘给我的好小伙子,能从海盗手里救下老爸的船’。”
“你总算收到了他的礼物。”霍普说。
谢伊苦笑:“但他不知道他回不来。那把短剑都和包裹锈在一起啦。”
两个人都没说话。谢伊操控摩利甘灵巧地躲过一艘货船,霍普才开口:“他一定以你为骄傲。”
“死人总是不肯安安生生地一次死掉。”谢伊回答,“活人想起他们一次,他们才死掉一点点。”
谢伊扭头与她对视,霍普的眼神闪烁。霍普向他靠过来,谢伊没动。
但霍普只是抬起手,用力拍了拍谢伊的肩膀,告诉他:“我喜欢你的礼物。”
海风轻柔,吹动霍普栗色的头发。谢伊摸摸霍普刚刚拍过的地方,傻兮兮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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