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完

-----正文-----

1.

某一天，柜台前来了个奇怪的男人。

他约莫四十岁，可能更老。消瘦，穿着一身样式老旧的西装，衬衫领口没熨好，歪在内侧。他来了也不说话，低头站着，我注意到他杂乱的发旋里掺了不少粗糙的白发。

“您有什么事吗？”出于礼貌，我开口询问了他。

他一惊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已显皱纹的憔悴的脸，他纠葛起握在一起的手，目光游移了：“那个，我听说……这里能，这里能‌‎‍‍‎买‍‎‌春‍‎‍‌……”

我微眯起眼，重新审视了这个略带酸小的老男人，语气也冷气起来：“是的，不过我们这里主要为女性服务，您是想？”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又深深低下头去，右手轻轻将一张银行卡推至我面前。

“我想……买下您，时限就到这张卡里的钱用完为止。”

我的视线从那只干瘦的手转移到银行卡上，卡面发白，边缘毛糙，显然是被他用了十几年的工资卡。这张卡估计也没想到，平时出入在生活花销上的它，有朝一日能放在鸭店的柜台上。

“好的。不过我只是在这家店兼职打杂的大学生，不会提供性服务。”

没关系。他向我展开了笑容，他眼角的纹路也自然地叠起了。卸下了紧张感的他给我一种温厚良实的感觉，像小学时我那还没过世的父亲。

2.

其实，我算是瞒着店长接了私活。店里的条例是，无论是正式员工还是打杂的，都不能私自接从店里来的资源，但没办法，我太缺钱了。

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独留的像风中种子的我，到底是如何挣扎考上大学的，已经不想去回忆了。永远迎面而来的生活难题，迫使我一直向前看。我跪下来哭泣的时间也没有，停驻休息的资格也没有。

我这样木然地去了老男人的家，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我两件‌‌内‍‌‍‌裤‌‎‎‌‍。

他给我开了门，穿着一件高领毛衣，很显局促地把我迎进屋。这是一个职工公寓，设施和这个男人一样的老旧，空调发黄，冰箱发黄，浴室的瓷砖发黄。

哎呀，你来得比我想象中更早呢。他笑着，眼角又褶起来，去揭桌上的菜罩。“这都是中午剩的菜了，我以为你明天来，没有买菜……”

“不必太费神的，你卡里的钱只够养我半个月，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和我享受这段时光吧。”

我端坐在榻榻米上，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面庞。其实我骗了他，他卡里的钱很多，可以包我们店里的头牌很久，但我只请到了半个月的假。

他笑着的脸僵住了，很久才缓回去，复为平静。夕阳光从厨房纱窗照进来，打在他脸侧，让他的脸平添了一丝寂寞。

“这样，我知道了。”

晚饭时我们对坐在桌前，原本寂静得只有碗筷的声音，但在我说了一声“很好吃”后，平衡被打破了。老男人很开心，向我碗里夹了肉，他说我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这么瘦。

3.

老男人给我看了一份清单，第一条是：手牵手去买菜。

彼时我正混沌不清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半裸着只穿了‌‌内‍‌‍‌裤‌‎‎‌‍，我看了看外面天气，下雨。又倒下去，饶了我吧，下雨天不睡懒觉这老男人是怎么想的。

可能上了年纪的人作息就是比较健康吧，他纵容了我半小时的做早饭时间睡觉。煤气灶一关，他果然还是把我叫起来了。

我哈欠连天地坐在榻榻米上，双目无神，头发乱翘。老男人穿着围裙给桌上玻璃杯倒牛奶，看到我这个样子笑出了声：“小宸没睡醒的样子真可爱，和白天里冷酷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呀。”

我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失语，想到自己是被这个人包养着，勉强动身去洗漱。盥洗台早已摆好了情侣款牙刷杯，红色那款是我的，牙刷上牙膏已经挤好了。

我没带换洗衣物，吃完早饭老男人翻箱倒柜给我找衣服穿，我抱着腿席坐，看着老男人忙碌晃着的腰和屁股。嗯……非常干瘪。

“叔，你没结婚吗？”

我把脸贴在膝盖上，很无聊地问。

他弯着的身体不动了，说：“没有过。”又翻找起来，带了埋怨语气：“哈哈……小宸不要叫我叔呀……”

我穿上了老男人的休闲衣裤，衣服放柜子久了，一股樟脑味儿。

出门我拿了伞，撑着在外面等他，老男人只说要锁门，但没想到锁这么久。我不耐烦地朝着三楼吼：“你好了没！”

“好了！”他有些急忙的声音传来，接着一声门响。

他走出楼道，带着笑意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款蓝色围巾。他比我矮，仰着脸替我小心仔细地把围巾围好，然后挽上了我举着伞的手。

“走吧！”他的语气里带着快乐的心情。

4.

我没有买过菜，全程被当成大号玩偶牵着，木然地看老男人在摊位前挑拣、砍价。

当然一路上被投予的目光非常多，两个男人牵手买菜什么说实话有点恶心。但我转念一想，以我和他的年龄，看成感情很好的父子俩买菜也有可能，于是放松了一点。

“鸡胸肉怎么样，喂，小宸，小宸！”

我反应过来，转头看他镜片后的眼睛。和他的注视非常短暂，即使是这样他也好像红了脸似的，把脸转开了。

“你在走神什么呀，你喜欢吃鸡胸肉吗？”

“还行，便利店里的便当常放这个。”

“你就光吃便利店里的便当吗？”

“有时候也点外卖。”

我们沉默着走出了一段距离，我感觉到他扣着我的手的力度紧了些。雨滴打在伞面上，有噼里啪啦的声音。

“你过得不是很好啊。”他轻叹了一口气。

“一个靠‌‎‍‍‎买‍‎‌春‍‎‍‌获得慰藉的中年男人有什么资格说我。”我不带感情地回嘴到。

5.

老男人清单上的第二件事是去游乐园约会，我怀疑我看错了字。

他把大衣拍了拍，挂在壁钩上，含糊说：“那个，是这样的……大叔我一直都想去游乐园看看……但一直没有机会。”

他在我身边坐下，尴尬地朝我笑：“会有点奇怪吗？”

很奇怪。我在心里腹诽，但表面神情毫无松动，说：“去吧，我陪你去。”

老男人嘿嘿了两声，然后小心地看了我的脸色，把身体悄悄地移了过来。再近，再近，直到他的肩碰到了我的肩，我说：就这样抱我没关系的。

他抬眼看了看我，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终于下定决心，把手臂环上了我的肩，头搁在我脖颈处。他干枯的短发刺着我的下巴，除此以外是几乎没有的重量感。

“有大叔臭吗？”他闭着眼问我，喉管贴着我的胸膛，传来震感。

“有。”我也把震感还回他的身体，“不过是我骗你的，其实一股樟脑味儿。”

6.

下过雨后是一个大晴天，这样的冬日里空气中有股冷冽的味道。

游乐园的设施上面仿佛结了霜，有种灰蒙之感。诺大一个游园没多少人，三三两两基本都是年轻的情侣。我和老男人站在门口愣神，一个兔耳的小姐推着纪念品小车来和我们打招呼。

她推着车走了，我和老男人头上各多了两只兔耳。

“所以呢？你想玩什么？”我无奈地问。

“我也不知道呀。”老男人一笑，“先走走好了！”

其实我也没有来过游乐园，生命里充斥太多打工经历，没有玩乐的时间。我和老男人插着兜，一路像观光一般看着那些游乐设施。又到了一个游玩点，我示意般地指了指，他摇摇头。

“太高了，我这副老身骨不行呀。”

我仰头看着那极速飞车以惊人的加速度往低处俯冲，高空里传来三两游客的尖叫，觉得是有点危险。于是走了。

最后游园都要被我们逛完了，到了儿童设施那里，五颜六色的木马闪着霓虹彩灯随着音乐起伏旋转，老男人的眼睛亮了，他说，就这个吧！

我要被他整笑了。他走进去，吃力地上了马，混在一群兴奋叫嚷的孩子里面，向我招手。

一圈又一圈，我被他每到我这面就兴奋招手的样子逗得不行，大笑着，笑到撑着自己的膝盖咳嗽。我大喊：我给你拍个照！你自己看看吧！掏出手机，老男人在镜头里，手臂高举过头给我比了个心。

“爱你！”他喊道。

我笑着的嘴角突然冻住了，我按下了快门，那一刻高喊着爱我的老男人被摄进了照片。

7.

回家的路上，老男人很高兴。他不住地搓着鼻头，像个小孩一样喃喃自语，他说：“小宸，我啊，第一次感到这么幸福……哈哈，虽然这么说挺悲惨的……但是啊。”

他偷偷看了我一眼，眼睛笑眯起来：“但是买下小宸，是我一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了。”

我也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稀疏的眉毛，细密的眼纹，想起他独身住宿的老旧公寓和那张发白的银行卡，心中十分空落。

我说：“时间没有剩下多少了。”

老男人的笑容怔住，换了一种更加落寂的笑容。他走到我前面去，拭了拭眼角。

他没有回答我那句话，只是解释说太高兴了，眼泪都流出来了。

8.

接下来的一周也净是陪着老男人做了些无聊的事，看动画电影，在卡拉OK包厢打扑克，在公园喂鱼，在书吧看书。老男人甚至也不再要求牵我的手，我们像普通的忘年交朋友一样虚淡过日。

我在他书房找到一幅字画，上面写：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字画下角盖着17岁的章。我问老男人这是你写的吗，他摇摇头，说朋友送的。

抱明月而长终，好远阔的梦想，同是17岁，我忙得看不见月亮。

半个月的期限到，我要回到鸭店兼职，准备着搬出老男人的房子。我在屋里拾捡了半天，找到我的两条‌‌内‍‌‍‌裤‌‎‎‌‍，塞进塑料袋。

老男人站在门口看着我，我说：有什么话要说？

他想了想，用初次见到我时的那种细微的神情，说没有。但是他拿来了那条蓝色围巾，上前仔细帮我围好。他这才绽出了微笑，说：“小宸，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

我盯着老男人的眼睛，想在里面看到一些对于我的怨恨，可是那眼瞳如此清明，几近灼伤我的思绪。

“对不起，李先生。”我第一次唤出对他的敬称。

而他依然笑着，对我挥了挥手。

9.

李先生到底多少岁，我没有问。我拿着他给我的这笔钱上完了大学，过上了安稳顺遂的生活。

后来我也买了许多的礼品，想要登门拜访李先生。可是邻居说，这间职工公寓，在李先生死后就被公司收回了。

再后来我翻到父亲的遗物，看到相片里，年轻的李先生站在17岁的我父亲的身边，噙着微笑，眼角没有岁月的细纹痕迹。

我看着这张相片，恍惚看到李先生和我站在一起，他不住搓着鼻头，像个小孩一般说：“小宸，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幸福……”

我突然便理解了一切。理解了那十五日，他爱我多深。

“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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