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琴声渐渐收敛，小提琴的长弓缓缓拉开，悠扬婉转的旋律应弦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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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稳稳落在最后一个C大调和弦上，慕容紫英轻轻松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发挥颇为满意。为了准备这首肖邦的《大海》，他两个月以来几乎足不出户，一遍又一遍，一个小节一个小节的重复琢磨。他不敢说自己是今天的决赛选手中技巧最过硬的，这首曲子也绝不是参赛曲目中最难的，但它的每一个音符都是自己从无数种表达方法中挑出的最恰当的一种。如果他的宗炼老师还能听到，定会感到欣慰。

然而获奖名单出来的时候，依旧没有慕容紫英的名字，与第三名以两分的差距失之交臂。慕容紫英将手中的评分表看了两遍，抿了抿嘴，默默走出了赛场。

说没有沮丧那是不可能的。这是他第三次参加世界级钢琴比赛了，依然止步于决赛，与前三失之交臂。每一回攥着评分表走出赛场的时候，他总会分外清晰地想起过世五年的宗炼——琼华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从四岁起便手把手教他学琴的老师。慕容紫英从小失却父母，考进琼华附中以前一直寄居在宗炼家里。

“老师，我是不是很没用，总是做的不够好……”紫英觉得眼睛有点酸，狠命揉了一下，咽下不断涌上的眼泪，往车站方向走去。

“慕容紫英。”

沉稳有力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慕容紫英回过头，身后一米开外立着一位身着蓝白衬衣的男子，凤眼斜斜上挑，眉间一点朱砂如血，哪怕只是气定神闲地站着，甚至面露微笑，也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敬畏。

“你是……”慕容紫英迟疑了短短一瞬，确定自己不会认错，“玄霄指挥！”

玄霄是国家爱乐交响乐团的总指挥，也是琼华音乐学院出身，还上附中的时候就拿了全国小提琴比赛冠军。后来念了指挥系，刚毕业就直接被爱乐请走，现在担任总指挥也有五六年了，说是国内古典音乐界呼风唤雨的人物也不为过。

男子点头承认，开门见山：“我刚才看了你的演奏，你可愿意跟我合‎‌‍‍‎作‍‌‌爱‎‌‍‍乐下一季的肖邦F小调钢协？公演档排在明年上半年，两个月以后来跟我们一起排练。”

玄霄念书时就是全院叱咤风云的人物，慕容紫英曾听宗炼说过，玄霄性子淡漠，极少说话，也很少情绪外露，音乐仿佛是他与外界唯一的沟通方式。闻名不如见面，这位玄霄指挥果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慕容紫英暗想。

“21号F小调钢琴协奏曲，玄指挥是在说……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玄霄是在邀请自己与他的乐队合奏。这未免有些难以置信。已经出道的知名钢琴家且不说，单是今天获奖的选手里，玄霄要找谁合作，只怕那人做梦都能笑出来。

“玄指挥，您大概是找错人了？我刚才没有拿奖。”

见玄霄抬起手来，慕容紫英赶紧住了口。果然玄霄眯了眯好看的凤眼，挥手道：“我找什么人合作，需要你来提意见吗？”

“我不是……”慕容紫英想要解释自己没有质疑玄霄的意思，可对上那半是审视半是不屑还夹着一点点戏虐的眼神，下意识改口道：“好的玄指挥，那我们两个月后见。”

慕容紫英从小乐感丰富，肯吃苦又耐得住寂寞，加上天生一双修长柔韧的手，被宗炼教授一眼相中成了他年纪最小的关门弟子。从四岁开始，慕容紫英除了学习写作业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练琴上。附中毕业升入琼华音乐学院后，因为常常要参加各项比赛更是每天废寝忘食，一双手要么在琴上，要么拿着谱子研究。

但从前所有的付出与将要面对的相比就根本不算什么了。跟玄霄的乐团合作，那是多少知名钢琴家都梦寐以求的机会。也许这个机会落在自己身上只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意外，可他除了做到最好——不是自己而是玄霄的最好——又有什么选择呢。

两个月时间飞一样过去。慕容紫英可谓废寝忘食，常常睡梦中十指也没停下，总算自觉可以交出一份合格的作业，却是没有想到第一次与乐团排练便被玄霄一句话浇了个透心凉。

“你这不是协奏，是伴奏。”

玄霄的口气并不算严厉，但正是这份仿佛自冰山透出的冷意让慕容紫英顷刻间无地自容。虽说他对于自己能被玄霄选中一直感到难以置信，但骨子里到底也有一份不低的傲气，并不能完全接受自己一心一意去做的事情受到质疑。若是换了别人，难说不会据理力争一番。

只不过这种质疑如果来自玄霄便没了可以抗议的余地。慕容紫英想了想，觉得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不够努力，没把曲子吃透，最终一声不吭默默认了下来。

大约还是欠缺与乐团合作的经验，第二次排练依然不尽人意。算一算距离第一场公演也就一个多月了，慕容紫英有些不敢直视玄霄。排练刚刚结束，趁着玄霄还在和乐队交代事情便悄悄溜到了后台，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抱膝坐下。

不知一个人发了多久的呆，乃至于肩膀被轻轻拍了拍，抬起头来才发现玄霄就站在旁边，慌乱之下还没来及作出反应，玄霄已然和颜悦色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慕容紫英十分不好意思，拉住玄霄借力站起，讪讪地道：“玄指挥，我令你失望了吧。”

“叫我玄霄。”放下指挥棒的玄霄似乎换了一个人，连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慕容紫英偷偷瞄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应该是太过紧张导致眼神不大好，竟仿佛瞧见玄霄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微笑。

“……玄霄，呃，其实我的意思是，谢谢你刚才的意见，我回去会再好好琢磨的。”慕容紫英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口没遮拦，但对于是否真的能做到让玄霄满意，他并没有多少底气。

“紫英，下午没有其他事的话，来我家坐坐吧。”

“啊？”

玄霄总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吗？

“怎么，我令人生厌？”玄霄似笑非笑。

“不，不是。我下午没事的，谢谢玄指挥，啊不，玄霄。”慕容紫英只觉自己舌头从没打过这么死的结。

玄霄住在郊区。由于始料未及的堵车，到得玄霄家里也已不早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片刻，玄霄看了看表道：“也快饭点了，留下一起吃饭吧。”

不等慕容紫英作出回应，玄霄接着笑道：“不用客气。你是我一手挑中的合作人，难道吃我一顿饭也不应该吗？”

语气温和，但明显不容反对，慕容紫英观察颜色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见玄霄一个人进了厨房他自告奋勇想要帮忙，玄霄却瞥了一眼他的手，摇头笑道你这双手宝贵得很，我可使唤不起。

晚饭端出来的时候，玄霄一侧头望见慕容紫英正在凝神端详客厅里的钢琴。钢琴是经典的斯坦威B-211，低调优雅，颜色也是收敛不耀眼的黑。

玄霄学小提琴出身，平时不大碰钢琴。有幸能被请到家里做客的也都是清一色的顶级音乐家，见过的好琴数不胜数。客厅这台斯坦威虽然名贵却也并非多么稀罕，被人如此专注欣赏还是头一回。

玄霄忽然有些不忍打断，静静立在他身后直到慕容紫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玄霄觉得有趣，也不说破，微微一笑道：“看够了，就来吃饭。”

从身段来看，他猜想慕容紫英平时吃的不会太多，因此只是简单准备了将够两人的便饭。看着那人慢慢咀嚼的拘谨模样，玄霄起身自酒柜取出一瓶红酒，给两人各自斟了半杯。

本着做客应有的礼貌，不擅饮酒的慕容紫英没有拒绝，更不敢浪费，小口小口慢慢饮尽了杯子里酸中带涩的液体。至始至终玄霄只是笑看着他，待他终于没忍住轻轻打了一个酒嗝才开口问道：“紫英不介意的话，和我说说你是怎么走上弹钢琴这条独木桥的吧。”

慕容紫英觉得脑子有些沉，却也不难受，反而有些悠悠荡荡一身轻的感觉。

“我父亲是……琼华的钢琴调音师，和宗炼老师是好朋友。妈妈原来在琼华教大提琴。听宗老师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们就约定，如果是男孩，以后就跟着宗老师学钢琴，如果是女孩，就跟着妈妈学大提琴。”

“琼华的调琴师，慕容承？”

“玄霄你……认识我父亲？”

玄霄摇头：“我念书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但听钢琴系的同学说过，慕容承是琼华最优秀的调琴师，全凭一双耳朵从不需要调音器。不单琼华本院，连各大音乐厅的演奏钢琴也都专门请他去调。”

慕容紫英浅浅一笑：“是么？父亲不曾说过这些。不过，我小的时候他确是常常出差。”

钢琴系的同学还对玄霄说过，慕容承是一次去往外地调琴时，因飞机失事故去的，当时同行的还有他的妻子。

玄霄想了想又道：“所以你从小跟着宗炼老师学琴，对么？我曾听宗老师提过，你是他当教授这么多年，带出的最优秀的学生。”

慕容紫英似乎有些走神，目光迷离发了几秒的呆方意识到玄霄在等他回答：“宗老师临终前，希望我以后能成为誉满中外的钢琴家，可我恐怕要令他失望了。”

玄霄凤眼挑起，静静注视他片刻，忽然牵过慕容紫英右手，低头端详那刚柔并济的手指，仿佛在鉴赏一件精美玉器。良久，玄霄一字一句叹道：“紫英，不为演出，无关技巧，这么多年你可有自己特别想弹的曲子吗？”

“自己，想弹的，曲子……”酒劲越发上冲，慕容紫英将这个问题重复了几遍，艰难地回想：“好像……有的吧。”

“弹给我听，可好？”

慕容紫英歪头打量玄霄，见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还在举棋不定玄霄已然大大方方站了起来，牵着他一路来到客厅的斯坦威旁边。也许是玄霄的语气不容置疑，温暖的手掌安抚了紧张，抑或是眼角中悄然流露的期盼令人无法抗拒，慕容紫英就这样鬼使神差地坐在了琴凳上。

流畅的音符清泉般自指尖流出，是由交响乐改编成钢琴曲的《胡桃夹子》双人舞。由于是改编的曲子，上不了比赛和公开演奏的台面，而慕容紫英却将它练得纯熟无比。

玄霄凝神听了片刻，转身取来自己的小提琴，就着紫英的节奏轻轻拨弦，仿若打落在涓涓小溪上的雨滴。随着琴声渐渐收敛，小提琴的长弓缓缓拉开，悠扬婉转的旋律应弦而出，与钢琴颗粒明亮的音色大相径庭却又遥遥呼应。

钢琴沿着G大调音阶越转越高越转越急时，小提琴亦紧紧追随。击打在琴键上珠玉落盘的清脆挟着揉动在琴弦上荡气回肠的连绵，有如两道惊天巨浪比肩而行并驾齐驱，相互依托着奔流绽放，终于一起消逝在无边无际的暗夜中。

一曲终结，慕容紫英呆呆望着平滑的琴键不知所措。玄霄亦不说话，只是重新收起了小提琴。慕容紫英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这才微微转头，却不料玄霄很快回过身来，两人目光恰好相触。

眼中只见玄霄向他点了点头：“很好。”

一个多月后，国家爱乐交响乐团在琼华市的公演正式拉开序幕，第一首曲子便是乐团与慕容紫英合作的肖邦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

慕容紫英身着礼服稳稳走上舞台，与玄霄短暂地握了握手，在钢琴旁坐下。玄霄挥动指挥棒，旋律响起。

三分二十五秒整，交响乐部分告一段落，钢琴部分正式开始，然而慕容紫英却感到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仿佛他此刻并不在座无虚席的音乐厅里，双手也并不由着理性控制。

他的手被玄霄紧紧握着按在枕边，温暖的呼吸扑面而来，咫尺内那双凤眸前所未有的明艳动人。被玄霄这样毫无保留地注视，慕容紫英却未感到一丝一毫的不快，反倒很想就这样一直看着他。

“玄霄……”

“嗯，不喜欢？”

慕容紫英连忙摇了摇头，有些慌乱地闭上了双眼。面前热息更盛，感到对方的鼻尖轻轻划过两颊，随即双唇就被封死。双手则获得意想不到的自由，便顺势搭上了对方的肩膀，两具躯体因此而贴得更紧。

音乐家都善于控制力度，恰到好处的爱抚和揉捏令人难耐又不舍。慕容紫英不习惯被当作乐器对待，却是管不住声道中发出比乐器更加悠扬的音调，忽急忽缓，欲断还连。

玄霄是指挥，最擅长在各个声部之间协调，然而此时他却没有想要管住身下之人的意思，任由慕容紫英挣扎扭动，眼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不紧不慢地运筹帷幄。

“嗯……啊！”被挑弄得迷迷糊糊的神经被一丝异样占据，有些艰难却又不可阻挡。仿若原本平和稳定的大三和弦中突然揉进一个属七度音，不和谐中透着新奇与饱满，想要推开，又想要更多。

片片红潮渐渐笼罩了满脸，被疼痛唤醒的一线理智让慕容紫英无法继续装傻：“玄霄，我们不该这样……”

“我玄霄行事，何须世人置喙。还是说，你觉得我太过离经叛道，不屑与我合作？”

慕容紫英轻轻摇头：“当然不是……”然而渐渐涌上的酸麻使他难以说出剩余的话。

钢琴家的羞赧生涩让玄霄头皮发麻，强忍住风起云涌的悸动，哑声道：“但你若是想走，我绝不强留。”

回应他的是落在肩头细细的啃咬，宛如F小调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深情婉转，带着一丝未经人事的患得患失。玄霄作为指挥，有着比所有乐手更加冷静的头脑，而这细致入微的无声倾诉却似一支将将绽放的玫瑰花，精准之极地插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土壤上。

六分钟，钢琴独奏部分告终，弦乐在颗粒分明的琴声中由远而近响起。至此，交响乐与钢琴仿若经历种种错失终于走到一起的情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可分离。

玄霄着了魔一般调度着紫英修长优雅的身体。从第一眼看到这个青年，听到自他指下流淌出的音符，玄霄便认定慕容紫英是个难得一见的音乐奇才。技巧人人可以练习，能够完美控制情绪的表达却非区区苦练可以做到。这样细腻到极致的人，却在他的身下流露出毫无保留的沉沦，怎不令人如痴如醉。

“啊……！”

玄霄自来对乐团的每一样乐器了如指掌，自然清楚钢琴并不属于交响乐团的一部分。他们之间可以有问有答，可以心心相印，但紫英从来不需要听从于他这个指挥。在协奏曲中他们始终平起平坐，相辅相成。他也愿意给紫英应得的尊重，甚至心甘情愿让紫英在坠入深渊的同时，将自己一道狠狠拽入。

曲终，台下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慕容紫英不习惯这样的反响，有些拘谨地站起来走向指挥台上的玄霄。玄霄冲他一笑，执起他的手一同向观众致敬。

整场演出结束后，按照惯例玄霄在后台和前台之间来来回回穿梭了三四回。好不容易全身而退，安顿好乐手们，玄霄惊喜地发现慕容紫英正靠在换衣间外的墙上，好看的秋水瞳眸微微敛着，十指交叉垂在身前，似乎在等什么人。

“紫英想什么呢？”玄霄快步走去，见他仍在发呆，抬手敲了敲他的脑门。

“啊！没什么。”终于反应过来并看到等待许久的人，慕容紫英难掩眉梢眼角一抹笑意，“玄霄，谢谢你。”

“呵……傻孩子，走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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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引用的三首曲子都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钢琴曲。

肖邦《大海》

https://m.bilibili.com/video/av3122886

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双人舞（Pas de Deux），1978年21岁的俄国钢琴家将它改编成钢琴曲。

钢琴版本：https://m.bilibili.com/video/av370010873

交响乐版本+芭蕾：https://m.bilibili.com/video/av40585446

肖邦写给自己暗恋对象的《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

https://m.bilibili.com/video/BV1fJ411h72L?spm_id_from=333.788.b_7265636f5f6c697374.2

第二乐章单独：https://m.bilibili.com/video/av61899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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