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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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黎明,雨势稍缓,曲洋起身告辞。刘正风撑着伞,自后门送他离去。清晨小巷,空荡荡的一人也无,静谧之中,就连细雨亦是悄然无声。
二人立于檐下,久久,却是相对无言,似是如此,时间便会凝止不前。
天色渐霁,终是刘正风轻叹一声,将纸伞递与曲洋,道:「曲大哥,细雨湿衣,这伞,你带着用吧。」
曲洋接过了,朝他淡淡一笑,转身行去。刘正风倚在门扉上,看着他挺拔背影渐渐走远,湮没在雨雾重重之中。忽然起了一阵疾风,拨动门前古柳,惹得杨花簌簌,也卷走了清晨薄雾,露出面前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曲洋的身影却像是梦幻泡影一般无迹可寻了。
刘正风仍是痴痴望着,想道:今日一别,不知再见时又是何种情状……正自神伤,身边响起一人声音,道:「师父,这人晚上来,白天走,偷偷摸摸的,可不是君子行径。」
刘正风猛然一惊,回过神来,见是米为义,正色道:「你又不懂,休得胡说!」
米为义只道他脾气温和,平易近人,几时被这般严厉喝止过,一时镇住了,俯首道:「弟子知错了。」心想,这人与师父什么关系,师父偏这般维护他?
刘正风点点头,叮嘱道:「此人之事,不许说与任何人知道,明白么?」
米为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刘正风这才合了门返回。午间,管家来传,老夫人在厅中待他一道用膳,刘正风放下手边事务,与他同去,方进了门,见刘父坐在桌边,刘母正一勺一勺给他喂汤。二人听到响动,回过头来,刘父自中风之后,口歪目斜,不能言语,只嘴角嗫嚅,拿眼睛死死将他盯着,目光深邃,既是悲愤,又是哀怨,如剑似电。他二人经此变故,多有隔阂,刘正风不料父亲也在,一时间迟疑不前,进退为难。
无言相对许久,刘母打破沉默,道:「正风,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
刘正风这才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唤道:「爹、娘。」在刘母示意的位子上坐定了,向父亲望了一眼。刘父将脸别向一旁,并不看他,喘了口粗气,放在桌上的拳头紧紧捏着,青筋暴突。
见状,刘正风心里不禁凉了半截,想道,爹还是怪我……桌上气氛顿时陷入僵局,刘母左右一看,叹了口气,打圆场道:「唉,两父子之间,有什么话,好好说便是,何必闹得这么生分?」转向刘父,又说道:「老头子,这次多亏了正风临危不乱,这个家才得以保全,尤其是你陷入昏迷以来,他几乎日夜守护在旁,孝心天地可鉴,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刘正风道:「娘,这些原是儿子分内之事……」
还未道尽,刘母一个眼色打断了他,替他倒了杯酒,道:「正风,你便敬你爹一杯,好好向他认个错,之前有什么不快,就当是过眼云烟,让它过去吧。」
刘父模糊不清地冷哼了一声,仍是看着别处,眼角却向他投来一瞥,似是有所期待。刘正风心下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何事,此刻却不好拂逆了两位老人的意思,举杯饮尽,道:「爹,儿子……错了……」
刘父这才合上双眼,长长舒了口气。
这一顿午膳吃得兴味索然,饭罢,刘正风服侍父亲卧床,刚出得门来,见刘母守在一旁,向他点点头,道:「正风,你来一下,为娘有件事情跟你说。」
刘正风见她面容肃穆,心中忐忑,合上了门,随她在庭中凉亭内坐定。
午后阳光灿烂,在青石地板上洒下白花花一片,院内植物不敌日晒,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二人静坐了片刻,刘母开口道:「正风,你还记不记得,为娘之前在这里同你说过的事情?」
刘正风心中猛地一坠,半晌,缓缓说道:「娘,可是指……成亲一事……」说着,凄然想道:难不成我注定逃不过此则?
刘母颔首,道:「不错。」
刘正风急道:「可是……」
才说了两字,便被一个手势打断,刘母叹息一声,道:「为娘知道,你无意娶杨员外千金为妻。为娘已同杨员外说明了,此事便就算了。」
听她意思,是不再逼迫自己,刘正风大喜,道:「多谢娘。」
刘母摇摇头,道:「只是成亲乃是人生大事,你现在又是我刘家唯一支柱,自然不可不行此节。」
她语气笃定,显已无回环余地,刘正风心头愁云又聚,道:「娘,我既不愿娶那杨员外的千金,别的女子,亦是一样。」
刘母闻言,竟不发怒,反而一笑,道:「娘知道你会如此说,只是眼下这女子,并非旁人。」
刘正风闻言,猛地一惊,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只是却不敢相信,目瞪口呆,盯着刘母,道:「娘……你……」
刘母点点头,道:「不错,你二哥这一走,膝下一子一女顿时失怙,你嫂嫂一介女流,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生活不易,为娘与你爹已经商量过,你二人年纪相仿,又彼此熟悉,便结为夫妻,我刘家门前,也好少些是非。」
刘正风听到一半,头脑里已是嗡嗡作响,眼前金光乱跳,待刘母说完,猛地站起,断然回绝道:「不可!二哥尸骨未寒,娘你岂能叫我……?!」说到此,自觉有悖伦常,已经难以启齿。
刘母解释道:「也不是说便是眼下,自然要等你嫂嫂守丧过后。」
刘正风道:「那也不行!照顾侄子、侄女,我自然义不容辞,只是嫂嫂与我,情同亲姐弟,试问这世上哪有姐弟成婚之理?此事我即使死了,也不会答应!」末了,又加上一句,「总之,我已决定,终生不娶,成亲之事,娘休要再提!」
刘母见劝他不成,脸色一沉,道:「叔接兄嫂,自古有之,反正不管你同不同意,此事已成定局,你要再不肯,为娘……」说着,脸色发白,颤巍巍站起来,指着亭柱,道:「为娘便一头在这里撞死了!」
刘正风负手而立,听闻此言,大骇之下转头,却见刘母果然直冲向那亭柱,大步抢上,终是阻拦不及,只听「碰」地一声闷响,刘母额头结结实实撞在柱子上,霎时血流满面。
刘正风只觉那一下是撞在他胸口,撕心裂肺,抱住刘母,道:「娘,你……你这是何苦!」
刘母浑身发抖,道:「你……你已将你爹气成这样……难道,难道还要把为娘的……也气死不可么?!」说话间,老泪纵横,与血混在一处。
听到动静,管家与刘正风兄嫂张氏赶到,众人连忙将刘母抬至房内,又急急派人去请大夫,等到安置妥当之时,已是晚间。
刘正风毫无胃口,也不传晚膳,以手撑着额头,独自在黑暗中枯坐。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浮现出师父和他二哥的死状,过一会黑雾变换,又化作了他爹指着他大骂,而他娘亲在一旁哀泣的情状……一幕一幕,接连不停。刘正风只觉被一条条看不见摸不着的锁链捆死了,坠入深渊,又像是被人勒紧了颈项,不得呼吸,饶是苦苦挣扎,却看不见一丝希望。
正在煎熬之际,忽闻门上一声轻叩,传来张氏的声音,说道:「小叔,你可方便说话?」
刘正风想她定是为了此前之事,并不起身,道:「我现在独自一人,不便相见,嫂嫂有什么话,便就这样说吧。」
张氏轻叹了一句,道:「既是如此,那我便跪在此处,待你出来。」说着,便听见衣摆拂地之声,窗纸上人影矮了下去。
刘正风不得已,深吸口气,站了起来,衣袖一拂,门扉洞开,见张氏带着侄子侄女跪在门前。刘正风惨然一笑,做了个手势,道:「如此大礼,正风受不起,请嫂嫂起来说话。」
此时已是半夜,灯火皆已燃尽,又是新月,四下里一片黑沉,树影在夜风中摇晃,似是无数魅惑魍魉。张氏与刘正风隔着门槛,说道:「我有一事相求,若是小叔不答应,我便不起来了。」
刘正风心中宛如针刺,想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如此来逼迫我?嘴上却不说,问道:「不知是何事?」
张氏闭上双眼,久久,复而睁开,泪眼婆娑望着他,道:「请……请小叔不弃……收……留了我……」
刘正风长叹一声,道:「这可是……我娘的意思?」
张氏被他澄澈双目一望,顿时羞愧得低下头去,道:「小叔所言不错……这……确是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说了……若是你不答应……便要将我……遣回娘家……以免叫人……说三道四……坏了声名……」她且言且泣,叫人闻之伤心。
刘正风只觉胸口一阵阵绞痛,抬起目光,不去看她,狠心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请嫂嫂谅解……」
张氏泣不成声,道:「本来……我夫君已死……我也无意于人世……只是,却放不下这两个孩子……」说着,向左右一望,又续道:「难道你忍心看他们方才没了爹……又……又离开娘的身边么?」
那两个孩子,不过四、五岁年纪,哪里懂得许多,见娘在哭,便也跟着哭,一时间,悲戚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刘正风本就心软,这一下更没了方寸,几乎便要妥协,却是想起曲洋来,心道:我已答应要和曲大哥相伴终生,若是出尔反尔,应允了他人,那我还有何颜面去见曲大哥?况且……缚于世俗,做一只笼中之鸟,终究并非我所欲。一时纠结,心如刀绞,无法定夺。
张氏见他默然不语,想他已有犹豫,向两边道:「菁儿,你们快跪下磕头,求叔叔收留我们。」
那两个孩子平日里教养极好,闻言,双双跪地,一个响头接着一个响头,口中不断说道:「求叔叔收留!求叔叔收留!」不一会,额头上已见斑斑血迹。
刘正风只觉那一声声都是一柄大铁锤,不断擂在自己心上,要将他一颗心踩扁了、碾碎了,化为齑粉,痛极之下,眼前不由得天昏地暗,踉跄后退一步,扶住了桌沿,才勉强站定,喉头腥甜,竟是涌出一口鲜血。
垂目一望,三人仍是跪在地下,不住地磕头,刘正风万念俱灰,只觉得被逼进瓮中角落,连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遮去了,别过头,将口中鲜血咽下,再回头之时,却是连声大笑,直笑得浑身发抖,眼角溢泪,口中说道:「好!好得很!」
三人闻言,这才停住,张氏问道:「小叔可是答应?」
刘正风将她一望,眸中明亮如炬,却是质问、无奈、愤怒、凄凉混在一处,张氏一见,便即害怕得缩回了目光,听他一字一字,合着秋风落叶般的萧索说道:「我刘正风的一生,你们都替我安排好了,何必问我……答不答应?」
张氏听他此言,如吞定心丸,起身道:「对不住了。」
刘正风心道:为这轻飘飘的一句,我这一辈子,便无望了。再也不想见任何人,以内力一拂袖,门「啪」地合上,室内复又只剩他一人。他拖着步子,走回床边,刚一倒下,泪水便悄无声息夺眶而出,也不擦拭,只睁着眼睛,盯着挂在床头的洞箫,想起曲洋,又想起这连日来的人间地狱,觉得浑身冰冷,直冷到心窝里去,似是沉于深海之下,暗无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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