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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梦之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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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巫炤终究是舍不得他的,如同他也放不下巫炤。

-----正文-----

缙云终是回到了白梦泽。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放开了巫炤的身体,如何躲过巫之堂闻讯赶来的祭司们,如何遣散了饕餮部残余的战士一路找回到白梦泽。最终还是小魇兽发现他后发出的欣喜呼声令他恢复了一丝神志,轻轻拍了拍小魇兽的头以示自己一切如常,哄得它自去玩耍之后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水边。

与世隔绝如白梦泽也无法逃离四季更替的规则。入秋之后的傍晚明显转冷,时断时续的风渗得裸露在外的皮肤不时寒颤。缙云撑着靠上身畔一块平滑的石头,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蜷起的双膝,勉力使得体内仅存的一点温度暖及全身。抬头可见湖心中央枝叶婆娑的老树,树的颜色,水的声音,风的气味,连带白梦泽空气中独有的湿冷从未如此清晰地贴在耳边眼前,仿佛要将他的肉体一点点吹散融化,最终归为泥土的一部分。

“此生除却生死之别,不必再见了……”

缙云想笑,笑自己初次听到这句话时的掉以轻心,懵懵懂懂只顾着愤怒,还没来得及咀嚼其中的无奈与不舍便一脚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从来没人教过他如何告别,上了战场的战士不该对生还抱有期望,活着回来那是老天赏命,如若不巧命丧沙场,由生到死也不过一瞬一息的事,压根来不及多说什么。只是这一回他却无法说服自己一鼓作气勇往直前,前方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轩辕丘已然重归平静,巫炤也不会回来了,这个世上哪里还需要缙云呢?

太阳渐渐沉了下去,缙云知道小魇兽就躲在不远处的山石后怯生生地探头探脑。若在平日,他自会起身把这小家伙拎回窝里哄它好生睡觉。然而此时此刻缙云似是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然脱离常世升到了半空,有如空中游移不定的云彩,水面流连荡漾的树影,随时都能被一阵风一滴雨吹散打乱。

大约巫炤在他的注视下渐渐阖上双眼的时候,也是这样从空中俯视着世间万物吧。但巫炤的眼中不会只有山石草木,一定还有西陵废墟,还有巫之堂的大小祭司。巫炤与他可不一样,他只是轩辕丘的兵刃,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物尽其用,没什么可惜,巫炤却是西陵至高无上的神祇,是整个部族的精神和力量依托。他想,巫炤在天上应是看了他一眼的,毕竟那双不常睁开的眼总能在熙攘人群中第一个发现他。

周遭光线愈加昏暗,水中倒映的人影逐渐模糊不清。缙云终是阖上了眼,从赶赴集泷开始,断断续续有几个月了罢?这几个月里他不曾好睡过,先是与魔争斗,再是与人争斗。一合眼就是魔的尖齿利爪与人的刀光剑影重叠在一起,而他只是凭借惯性挥剑斩下,心中从头至尾一片茫然。

无止无休的杀戮终于换来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睡意渐渐涌上来时他想自己的时日应该不多了,若是还能梦见巫炤那么一回两回,或许仅剩的日子也不会那么难熬吧。

“缙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由远至近宛若踏水凌波而来。

巫炤的声音总能轻易安抚下他躁动的情绪。甚至巫炤只需要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便足以予人无穷无尽的安心。缙云听到这声音下意识就要睁眼,眼皮才动了动却又生生忍住了。这梦来得太过不易,他不愿任何轻举妄动打乱这美丽的幻想。

“巫炤……你来了!”不敢睁眼去看,不代表缙云无动于衷。眼泪已然溢出紧紧锁起的眼眶,颤抖的声线根本不受控制。

“……我所剩的时间不多,想再看你一眼,你不愿看看我吗?”

一如既往地温和里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埋怨。缙云心口狠狠一抽,没再多想便睁开了眼。

巫炤果然立在面前,双眼一如既往地阖着,眉梢与嘴角带了淡淡的弯度,一二缕细柔长发滑落在胸前,将原本柔润却疏离的一张脸衬出几分人间烟火。然而令缙云出乎意料的是他胸前并未佩戴着一惯繁重的骨饰,连那精巧到每一根线的披风也不见。若非手臂上血红色的纹饰与额间那枚举世无双的眼记实在太过显眼,几乎便与西陵街头寻常打扮的百姓并无不同。

宛如什么无可抗拒的力量将曾经高高在上的鬼师扯下了神坛,与他站到了同一片土地上。

缙云心中已将同一个名字默念了几十遍,他想开口呼唤,声音从舌尖出来时却是哑的。他想伸手握住巫炤,力气传到手指却又消失殆尽,于秋风中看来只似因为受不住寒冷而颤了一下。

恍惚望见不远处的巫炤微微张口叹了一声,下一刻缙云便觉全身沉入一个柔软温暖的归所,一只手轻抬起他的下颌,不由分说被扯着向前凑去。芬芳有如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方才还干哑的口舌随即被柔软湿滑所包围,微凉不腻,令他想起巫之堂的花海上空飘起的细细春雨。

不知是哪一边太过流连忘返,原本浅浅的唇间碰触逐渐变得缠夹不清,纠结越来越深,呼出的气息也越来越热。就在缙云感到将近窒息的时候巫炤终于放开了他,缙云却顾不上惊疑,重重吸了一口气,反手勾住巫炤的脖颈又把自己送了上去,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拉扯他,摇晃他,从他心底生生拽出了自集泷之战以来所有深藏起来的痛苦与不安,再不由抗拒地收拢掌心将这些纷乱的情绪狠狠捏碎。

巫炤任由他紧紧箍着自己,不再说话也未曾推拒,骨骼被过于强硬的力量挤得咯咯作响。就在他自忖缙云差不多应该意识到了的时候,缙云果然颤颤地问了出来:

“巫炤,你没死?”

巫炤趁着缙云心神不定轻轻一睁脱离了双臂禁锢,默然片刻,抬起手来挑起那雪白发辫一路抚下,直到辫尾自手中滑落,方摇了摇头道:“你放心,自然是死了……太岁刃下,何曾有过例外?”

缙云愣了愣,似是不知该如何解释眼前所见,过了一会他狠狠揉了揉眼睛,喃喃道:“那我一定是做梦了……唉,既是做梦,你可不可以不走?”

巫炤将他的辫子撩开,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肩慢慢凑近。缙云但见那只殷红似血的眼纹渐渐放大,最后抵在了自己额头上。

“不错,只是梦而已,你无需想得太多,不过……”巫炤的话音越来越低,手臂却顺势落下环住了缙云的腰背,略一使力将他紧贴了上自己。缙云神识恍惚,全凭直觉控制的肢体不由自主也缠到了巫炤身后,一手埋入那头乌黑柔密的长发,探索着向记忆中细白的脖颈摸去。

若说是梦,这声音、这触感未免太过逼真,若说是现实……那又怎么可能?何况巫炤才说这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巫炤是从不会骗他的。

“巫炤……我一点也……不想……”缙云努力想要趁着拥吻的间隙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却很不幸在腰间被不轻不重地一掐之后一个支撑不住向后倒去,不等落地又被一双手臂及时托住。

“我知道。”巫炤的身体很快覆了上来,声音轻得如同细水慢流发出的声响:“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可是缙云,我想要的是什么,你明白吗?”

缙云闭上眼不敢去看他,却没怎么迟疑就点了点头:“你不想当什么鬼师,也不想给什么人报仇,你只想嫘祖她们安好,你的族人好好活着……”

巫炤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对这番诠释感到赞同还是无奈,俯身在缙云的唇畔又点了一点,松手放开了他。

“你要去哪!”缙云似是预感到巫炤下一刻就会起身离去,几乎是在巫炤放手的同一瞬间用力扯住了他的胳膊,直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段浮木般拽紧了不放,“别走……”

巫炤应是被他过于激烈的举动怔住了,就这么一时半刻的疏忽身子已被拽回到另外一个怀抱里,鼻尖传来潮湿的泥土味混合着缙云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感到巫炤再次压上身来缙云才放松了对他的束缚,反手将人抱紧,轻拍着他的背脊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不想我走,嗯?”巫炤独有的芬芳气息撩过耳边。

缙云想点头,可言行不一的话他说不出口。这世上最没有资格留下巫炤的人就是他。他想开口解释,然而那些用来说服自己的话到了嘴边终于还是吞了下去,眼角不断淌出的晶莹液体却来不及收回了。

没有听到巫炤追问,却感到一下又一下轻柔细腻的吻密密落在脸上,湿润的舌尖微微探出顺着颊边泪水落下的痕迹添过,撩起一丝丝痒意。这连绵不休的温润触感太过不可思议,缙云本是不敢看的,后来到底忍不住眼皮睁开一线,恰好被那双半张着的暗红色双瞳捕捉到了。

那双宝石一样剔透的眼眸习惯于藏在眼皮之后。闭着眼的巫炤沉静淡然,仿佛在常人看来大过天地的事情也无法牵动他的情绪。缙云却不止一次见过巫炤的眼睛——那双举世无双的眸子透亮而深邃,一如夜空中最引人注目的星星倒映在清澈湖水上的样子。几个时辰以前,这道璀璨夺目的星光就是在他的眼底渐渐暗沉,最终陨落在不知名的平野中。

此刻重新点亮的瞳孔不及往日明亮,幽幽晃晃仿佛长夜中快要燃尽的细烛。缙云的目光甫一与它对上便再也移不开了,双臂下意识将怀中柔软的身体拥得更紧。未有骨饰遮拦的胸膛就这么贴上了他的,甚至能感到方才寒风吹过时于皮层上掀起的点点颗粒。

人总是贪得无厌的,尝到肌肤相贴带来的暖意和颤栗之后便忍不住想要更多。

直到周身上下都被温暖包裹缙云才发觉内里也已涨得饱满,由上至下的轻抚与不断落下的湿吻淹没了理所当然的疼痛,仅剩的一点撕裂感对于战神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只需想到覆在身上,埋入体内的人是巫炤,他便只觉说不出的心安,由心底蔓延至每一根手指的满足甚至盖过了源自身下某一点的延绵快感。

巫炤又阖上了眼,除过微蹙着的眉之外再不见什么表情,然而额角清晰可见的密汗与起伏不定的些微细喘却出卖了主人的心思。

鬼师巫炤确然已经死了,他不过是趁着苏生之术发动的前夕潜入梦域一探的游魂。本想远远看一眼缙云的样子就离去,却在注意到水边一线单薄羸弱的身影时情不自禁地唤了出来。

他想说服自己并非打算原谅那看似在自责的小个子,只是在那人面前好言好语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而已。何况对于缙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夜晚的奇异梦境,再深切的纠缠再浓郁的渴望也会在梦醒之后烟消云散。

不断舔去身下眼角涌出的一波又一波泪水,好似也在一点一点拆去几个月来慢慢于心中筑起的高墙。他本以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什么令他心软失控的事情,却在不过短短的一翻厮磨后便又一次将自己连身带心地送了出去。

人人都说他是西陵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鬼师,有着无所不能的力量,实则他的软弱显而易见,只是无人相信无人在意罢了。臣民对他的信任是如此不加保留,即便他没能守住西陵,他们依然义无反顾地仰慕他,追随他,把他当作他们的神明。或许甘愿远离人群,与世隔绝的不止是缙云,他也同样贪恋此地的静谧安详,贪恋这片刻的温存与包容,哪怕只是一场梦境。

只是没想到包藏在坚沉战甲下的身体如此柔韧轻软,阵阵发自内里的痉挛与悸动不休的肢体紧紧缠裹着他恳求索要,可那双弧度柔和、因泪水而有些朦胧不清的眼却闪着孩童一般纯真无暇的光,看得他一阵心动神摇,腰里一紧便失了自制,沉沦在一厢温柔里狠狠向前撞去。

缙云自然觉出了他的变化,内里回应得更加热烈,一双手臂死死箍着他不放,声音也越发含糊不清,低低哝哝听不出是喜欢还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巫炤依稀觉出眼前的颜色渐渐鲜亮起来,恍若无数火球相继飞来,在空中互相碰撞发出绚丽夺目的光彩,紧接着腰里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他有些害怕这样失控的感觉,想要抽身退出却发现早已没了回头的路。五光十色的火球一个个崩裂,自空中不顾一切地燃烧着急速坠下。

那时的他自然无法猜到,若干个千年之后这样的情景竟真正出现在了眼前——夹在天地之间渺小如沙粒的他,就这么静静看着半空中来自四面八方的魔前仆后继冲向天鹿城的护城大阵,威力被发挥到极致的大阵自中心发出一道通天彻地的耀眼金光,远处看来仿佛将天鹿城硬生生从中劈成了两半。这景象光怪陆离,说不上是飞蛾贪婪地想要扑向明媚鲜艳的火焰,还是黑暗来临前的残阳正在挣扎着释放出最后一点光亮。他不知为何就想起了白梦泽的那一晚,与此时的金光灿烂不同,那一晚的朦朦月光撒满湖畔,在那人雪白的发辫,麦色的胸膛,紧实的小腹上映出一片柔和的银色。无法束成辫子的短发随意垂散在脸上,将本就细腻柔和的轮廓勾勒得越发温软。

从风平浪静到天毁地灭原来如此容易。相拥着攀上顶峰的那一刻他丝毫不觉自己已是个死人,相反比活着的任何时候都要激动蓬勃。他记得缙云狂烈的心跳,撞得自己心口也跟着一晃一晃的。身体上的变化来得太过迅猛,他无法形容当时的情绪,只是时隔许久依然无法忘却那一时半刻里不顾一切的交付与毫无保留的回应,一如眼前正在上演的生死之战。

可惜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即便尚未完完全全烟消云散,也已经沦落在广大梦域中不为人知角落里,再也无法重见天日。苏生的人无法再做梦,时间也已过去太久,久到连缙云的模样都已有些模糊。

虽说在他的心中,这些事情过去与否却也没有太大区别。

巫炤虚弱地伏在缙云身上喘息不断,由魂魄之力暂时凝成的梦域形体经不住这般消耗,他只能努力凝聚法力使得实体不至于立即散去,保住一刻算一刻。

“巫炤……”缙云发现有些不对,伸手扳住他的双颊迫使他看向自己,“在想什么?”

巫炤深吸一口气,暂时缓住了喘息,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可以,他又何尝不愿这个梦一直不要醒?然而若非一开始就无法改变的悬殊力量,他们又怎会走到只能凭借梦境饮鸠止渴的地步?

在缙云越来越紧张的注视下巫炤终于开了口,目光深远漠然,声音也沉静得仿佛在说一件不与自己相干的事:“我在想,如果我足够强大,就不会被魔群绊在乱羽山……”

缙云一怔,立刻按住他的嘴——西陵根本不是巫炤的错,非要说有错那也是他缙云的错,谁让他把身体折腾得那副样子,拖累巫炤耗尽心力为他救治不说,连危机时分去帮巫炤解围的能力都没有。

强烈的委屈与不甘同时泛上心口,他偏开头去不想让巫炤看见他的反应,不防颈间忽然拂过一片刺痒,半边脸被垂下来的长发盖住,手被挪开,一枚轻柔的吻迎了上来:

“不要埋怨自己,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不管你的身体……”

缙云拢住巫炤的头发轻轻将他按在自己脸侧,转头含住了那稍稍露出的耳轮。又酥又麻的刺激令巫炤震了一震,闭目想要在这多年来求之不得的温润中沉浸片刻。

可他实在没有时间了。

“缙云,我……我想去再去看一眼我的族人,让我走,好吗?”

紧紧环着他肩膀的双臂僵了僵,没有马上挪动似乎还在犹豫,片刻后才缓缓松了开来。

巫炤并没有起身,也没有再说话,身形就在他的怀抱里从下到上一点点变得虚空透明,双眼却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最后额间的眼纹闪了一闪,就此消失在夜色中。

一直到东方露出第一线曙光,巫炤始终没有再回来,缙云开始相信昨晚的一切确然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一场真实到一想起来浑身还会隐隐作痛的幻梦。

他想,巫炤终究是舍不得他的,如同他也放不下巫炤。不,巫炤还有仰仗他庇护的臣民,还有企盼他安好的属下,可缙云呢?他的身体,他的血液,他在世上所有的牵挂,于人间所有的留恋,岂非都已在太岁染上巫之血的一刻跟着灰飞烟灭了。

天色渐渐明亮,缙云从草地上拾起太岁,就着清澈湖水洗去了上面的血迹。随后将战甲一件一件重新穿好,缚好剑鞘,义无反顾走向乱羽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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