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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交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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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和重逢

-----正文-----

公元前63年,元康三年。

傍晚时分,天色已经被夕阳染成紫色,一只野猫掠过高高的宫墙,很快就钻入长安城层层叠叠的街闾巷道之中。这一天是休沐日,官阶较高的那些卫尉大人此刻大约都已经在家休憩放松。而白日里那些揣了一兜子国政要事欲与县官相商的股肱栋梁们此刻大多也都已议事完毕,三三两两结伴返回家中。再过不多久就是这一波值守宫门的侍卫换班的时刻,他们中大多数都已经背了厚厚一套武具在门口站了一整日,好不容易挨到此时,心思早就已经飞到那酒肆赌坊之中,只盼着在换班前这段时间不要出什么差错。所以,当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缓缓停在未央宫第一道殿门,他们都在心底不约而同地骂了声祖宗。

“车上何人?怎到了殿门前还不下车。”为首的侍卫赵力走上前去,懒洋洋用剑柄敲了敲马车的外篷,示意车内人下车。

“是本官。”杜佗微微掀起布帘一角,然后在布帘完全掀开之前就迅速挡住来人的视线,从车上跳了下来。

“噢,原来是杜大人。”杜佗以前就是未央宫的常客,赵力认得他,微微站直施了一礼,客套道:“杜大人可有段日子没来宫里了。”

“确是有些要紧折子要递,耽误不久。”杜佗笑眯眯地回了一礼。

“就杜大人与车夫两人吗?车可够大的。”那侍卫漫不经心打量了一眼马车,接过身后部下递过来的一片竹简,从怀中掏出只笔用唾沫蘸了蘸笔尖就准备开始做记录。

“是。”杜佗心虚地往身后的马车瞥了一眼,“竹简繁多,用车运方便一些。”

“杜大人这是效仿孝武东方朔大人啊。”赵力哈哈一笑,将笔收入怀中,大手一挥,却不是放行,而是招呼两名侍卫左右架住了杜佗。

“赵兄弟这是做甚?”杜佗急道。

“杜大人不如自己去同卫尉大人解释。”赵力冷笑道,“杜大人这车辙极深,分明这车上有三个人,却只说有两个,是何居心啊。”

“误会啊!这是因为……因为……”杜佗汗都要冒出来了,又想不到什么解释的办法,只能在心里暗骂自己粗心大意,低估了守门这群人的细心程度。

“放开他。”车上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赵力觉得这声音甚是耳熟,又不知在哪里听过,但一时间腾不开手,只好扯着嗓子对里面喊道:“你是何人。”

杜佗脸都白了,正想开口解释。里面的人已经缓声说道:“阳都侯张彭祖。”

这话一出,刚刚还在用力挣扎的杜佗就愣在了原地,完全搞不明白车内的刘病已心里在想什么。赵力也变了脸色,只不过是出于不同的原因。阳都侯与县官的关系宫内外的人多少都有所耳闻,阳都侯平时几乎都住在宫中,即使是出宫也是赶了及早的时辰,赵力与他没有太大交集。听里面的人这样说,他心里还是有些怀疑,随即说道:“既然如此,就烦请君侯大人下车一叙,下官也好做个记录。”

里面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声,车内男声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前日偶感风寒,怕传给各位,因此才没下车,造成了这样的误会,实在抱歉,我这就……”话没说完,里面又是仿佛能把篷顶掀开的几声重重咳嗽。

这时杜佗终于反应过来,他一把拉住赵力,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阳都侯大人与县官是何等关系,想必赵兄弟也有所耳闻。今日阳都侯身体不适,莫说是见风,连见光都恍惚。若是赵兄弟执意叫他下车,寒症恶化了,闹出个三长两短,叫县官知道,赵兄弟也不愿担责吧。”

赵力的脸色白了白,说道:“只是过殿门不下车,始终不合规矩。”

杜佗哎了一声,然后往赵力怀中偷塞了一块玉,说道:“你只当这车上是两个人,不就没这回事了。况且就算是县官知道了,凭借他二人的关系,你觉得县官会责怪于你?”

赵力思量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将笔一收,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一直到出了赵力的视线,杜佗才终于敢爬回马车上。一掀开帘子就见刘病已在里面气定神闲端坐着,杜佗气不打一出来,早忘了他们还是名义上的君臣关系,劈头盖脸便骂道:“‘阳都侯张彭祖’?亏你能想得出来,若是一会真的彭祖过了那道门,你要我怎么跟旁人解释。若要是这事给哪个不长眼的传出去,说阳都侯恃宠而骄,过殿门而不下,回头参他一道,你要如何收场。”

刘病已不慌不忙道:“我记得清楚,真的彭祖这两日都在我的寝殿里,绝不会撞上你我。至于你说的参他一道,这样的谏言我也收了不少,你何曾听到有过半分风声走漏。”

杜佗脸上的表情一阵青白,似乎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看待他这位发小对同性情人毫不掩饰的偏袒。

“所以传闻是真。”杜佗说,“你二人是真疯了。”

刘病已没接话,他拍拍衣服站起来,向杜佗抱了抱拳,说道:“既然我已入宫,那么佗弟也不必再送,我自会寻到回去的路,你我就此别过罢。”

“陛下……”杜佗站起身,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陛下来处,一切都好吗?”

刘病已停住脚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半晌之后,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边已经初现轮廓的月亮,说道:“天意不由人。”接着他又说道:“你是唯一一个得知我来过此处的人,此后十余年,恐怕还要你将这个秘密一直保守下去。总有一日……但愿有这样一日,你我还能在此地重逢。”

杜佗愣了愣神,郑重向他施了一礼,说道:“有朝一日,定能再会。”

***

四年后,神爵三年间。

张皓明推门而入时他二哥正在盘腿坐在屋里翻阅竹简,桌边只点了两盏灯,屋外的下人也都被屏退了。不同于上一次见面,此时的张延寿已从当初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一个鬓间染霜的中年人。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意外:“早听闻你来过一次,怎将自己弄成这副古怪样子,手怎么也伤了。”

张皓明来得匆忙,身上还穿着偷来的宦官服,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把右手往后一藏,随口搪塞道:“兴致来了想要出宫行走,换这身衣服方便些,路上摔了一跤划了手,不碍事。”

“你倒还是少年心性。”张延寿说着,轻轻笑了一声合上竹简,“怎会想到来看为兄。”

张皓明觉得有些语塞,前世他因为佞幸的恶名几乎与父兄断绝往来,父亲过世后,他和兄长的关系虽然有所缓和,但也说不上有多亲近,那时他堵着一口气,总觉得未来有大把机会和兄长重修关系,却想不到一拖两拖,最后竟然以那样狼狈的方式匆匆告了别。

张延寿看他垂着眼睛半天不说话,不由得忧虑起来:“究竟出了何事?”

“能有什么事,兄长过虑了。”张皓明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只是兄长寿辰将至,忽然有些念旧。来得匆忙,空手上门,还请兄长不要见怪。”

“兄弟之间无需说这些客套话。”张延寿摇摇头,给他沏上一杯茶,“母亲近些年时常惦记你,这几日总说心神不定,一直要我来看你,我说你明日就来了,叫她自己来瞧了放心。”

明天。张皓明愣了一愣,记忆里那些染上鲜血的混乱画面骤然浮现在眼前。他喉咙有点发干,忙抓起茶杯咽了一口:“母亲身体不好,明日宴会就不要叫她来了。回头单独摆一桌就好。”

张延寿点点头,应道:“我想也是如此更好。”

两人沉默一会,张延寿又开口道:“你与县官……一切都好?”

“都好。”张皓明说,“弟……正要去见他。”

张延寿没有说话,他将茶杯里冷了的茶水倒在一旁的浅罐里,又重新温上一壶水。半晌,他才说道:“父亲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弟知道有负父亲殷殷重盼……”张皓明说,“弟……自有分寸。”

张延寿闻言重重叹了口气,灯光映衬下,他的眉梢眼角已经有了遮不住的疲老之态:“为兄理解不了你与县官的感情,曾劝过你的话你大概亦已听倦了。只是你二人这样下去总归是……”他顿了一顿,又叹一声:“明明有更容易的路可以走,为何非要一意孤行呢。”

张皓明想了一想,笑道:“兄长说得是,这样的感情莫说是在今世,恐怕在千百年后都不会得到承认,但凡有点理智都该对此避之不及才是,可我也说不准为什么,偏生觉得世间万物都不及他好。我一介庸人,得了上天眷顾,生来就挂上名门公子的虚名,本该光耀门楣,只可惜我不争气,承不来祖业,更做不了国家股肱之臣,一心只想与心上人相爱相守,如今我求仁得仁,即使明日就死了,亦知足无憾了。”

张延寿瞪他一眼,责怪道:“好端端将这些死不死的晦气话挂在嘴边作甚,听了怪刺耳的。”接着他又端正容色,像儿时那样伸手重重捏了他的肩,认真道:“二哥平日教你谨言慎行,本不该对你说这些,但今日这话你记住,那小皇帝若是亏待你,你便回来告诉二哥,我张家虽比不得霍家当日的权势,但也绝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大不了将这些高官厚爵还给他回乡下‎‌‍‎‍种‍‍田‍‍‎就是了。”

张皓明听得鼻子发酸,脸上还是挂起笑意:“二哥放心,县官舍不得欺负我。”

“油嘴滑舌。”张延寿斥了他一句,又催促着他起身,“去内室换身衣服再进宫,穿成这副模样面圣成何体统。”

张皓明知道自己不能再久留,于是应承下来,转身去内室换了身衣服,又整理一下随身的物品,最后郑重地向张延寿拜了别。

“为兄知道你不爱蓄须。”临出门前张延寿叫住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嘴唇,“但明日宴上会来几个嘴碎的老臣,多少还是找个假须贴上最好,挡一挡那些酸言腐语。”

“好。”张皓明应了一声,匆匆忙忙掩去自己几乎落下来的眼泪,“兄长,多谢。”

张延寿冲他笑了笑:“明日再会。”

门在身后关上,张皓明不敢回头再看,出了侯府一路疾步走到几条街之外的拐角才停下脚步。这巷子大概是年久失修,地上还有着大大小小的浅水坑,月亮倒映在水坑中像是一捧被摔碎的孤灯,他小心地绕过水坑,靠在墙边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起身准备往未央宫的方向去。就在这时,水坑里的倒影吸引了他。

原本应该是不规则圆形的月亮倒影忽然慢慢汇聚在他脚边形成了一个标准的方块,一串阿拉伯数字出现在那个方块中,然后开始滴滴答答地闪动起来。

“08:31:57”

“08:31:56”

“08:31:55”

………

靠。张皓明在心里暗骂一声。是谁给老子捏了个倒计时电子钟。

***

元康三年,夜。

告别杜佗后,刘病已独自一人在未央宫里转了两个时辰,几乎都要把整个宫殿群徒步绕了一半,却始终没有能够取得新的进展。

他思考过“起点”的含义,在他的理解里,这个所谓的起点指的无疑就是最初把他带去‎‌‌‍现‎‎‍‍‌代‎‍‍引起了这许多风波的清凉殿。他以为这一次就会像前两次一样,他的脚一旦落到清凉殿的范围内,在某处就会起来一阵类似迷雾的东西,然后燕行就会带着他的阿明出现在他面前。然而在他前前后后把清凉殿的土地踏了三遍,还两次差点撞上巡逻的卫队时,他就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最初混进未央宫到底算不算一个正确的选择了。

到了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未央宫的警备也加强了许多,他知道他不能再乱晃下去,只能借着夜色的掩护混进了掖庭。

他六岁时被武帝下令收养掖庭,他从小在这里生活长大,对这里的结构再熟悉不过。曾经张贺还是掖庭令时,年幼的他就时常和张彭祖在这四周玩耍,连这掖庭有几处狗洞都摸得一清二楚。再加上掖庭中居住的大多数都是后妃宫女,巡逻的卫队都被禁止靠近这里。这样的地方,用来躲藏最适合不过。

凭借童年混迹掖庭留下的记忆,刘病已很快就摸进了掖庭的一处空屋之中。他又累又困,找了个隐蔽的角落,靠在墙角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屋外一阵物体翻倒的声音吵醒,他撑起眼皮迷迷糊糊往声音来源方向看去,瞌睡顿时给惊走了一大半。只见门口有一个人影从门口偷偷摸摸进来,他屏住呼吸,抄起棍子,正准备等待时机给来人一记闷棍,却不想正好和来人对上双眼。

“阿明?”

“询哥!”

手中的棍子滚落在地,然后他就被箍进了一个用力的怀抱里。

“我靠!老子还以为把你丢了!你敢信我在外面埋伏了多久!结果进来就发现屋子里有人,手上还抄了个棍,我又不会打架!还好是你否则我……”

他从来没听过张皓明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忍不住笑出了声,惹得张皓明抬腿就是一踹:“我魂都吓飞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我见了你高兴。”刘病已拉住他的手,“我原以为你不在元康三年,还在发愁要怎样找到你,不想你自己就找来了。”

张皓明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元康三年?现在不是神爵三年吗?”

刘病已愣了愣,他走到窗前去看了看,发现窗外的布景果然有了些变化,但仔细瞧来也不像是神爵三年时掖庭的布置,不禁有些困惑。

“对了。还有一件事。”张皓明拉过刘病已,在周围找了一圈,终于在门口找到一个浅水池。他示意刘病已去看水池里月光的倒影——“05:12:37”、 “05:12:36”、“05:12:35” ……

“这是……”刘病已皱起眉,他在‎‌‌‍现‎‎‍‍‌代‎‍‍的时候学会了认阿拉伯数字,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的水池里会出现这种东西。

“这是倒计时,我观察了很久,好像只在有月亮倒影的地方管用。我觉得这是那个世界传来的讯息。”张皓明说,“你明白吧,公元后的世界。”

刘病已点了点头,沉思道:“似是在提醒我们注意剩余时间。”

两个人正小声讨论着,突然身后传来了一些响动,回过头去,一个宦官正在他们身后提着灯笼狐疑地打量他们,一副随时都会扯开嗓子叫人过来的警惕模样。张皓明和刘病已对视一眼,心里都知道这一次是彻底躲不开了,三人沉默着僵持片刻,这宦官终于还是扯开了嗓子,但说的却不是他们意料中的话。

“陛下……是陛下回来了!”

那宦官扑倒在地,声音几乎染上了哭腔。

刘病已震惊地看向张皓明,张皓明从他眼睛里读到了他心目中的那个答案。

“黄龙元年,”张皓明缓缓开口,“对吧,我们在黄龙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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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章完结。给他们一个和过去告别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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