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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于高飞在人流中沿着河岸缓缓地走。阔别多年,楼宇拔地而起,他就住在其中一栋宾馆里。昔日的荒地已经成为了附近居民散步休闲的好去处,还算热闹的街道和还算清澈的河水凭空生长出了几艘游船,又添了几件像模像样的建筑,增加了日夜轮换的人手。

这是他昨日走到沿岸新修的商业街时,看着几艘拴在木桩上的灰蒙蒙的船所猜测的。望着河水粼粼,透明顶棚的船随风上下,他甚至也起了买票上船、漂向暗夜深处的冲动,可惜码头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于高飞坐进几日来惯常歇脚的长亭里,在三三两两高声聊天的闲人中一如往日地发呆,却没想到亭子里忽然走进一队人马。那七八个人穿着戏服,有男有女,有文有武,脸上也涂得五颜六色,走进亭子里一字散开。

其他歇脚的人似乎对这场景司空见惯,都站起来让出地方。于高飞刚点了根烟,一丝火才烧了纸尖,无可奈何地跟着人群走到长亭边缘。

他抬头,才看到远处一艘游船擎着暗淡的霓虹灯荡开水面,朝长亭驶来。

亭顶原来有灯。三盏白炽灯同时亮起,烟在炙烤下加速燃烧。不知道埋在何处的音响也突然发声,那队人已经端好了戏曲架子,等游船靠近,就呼呼绕起圈来,间或摆弄摆弄手上与身上的道具。

于高飞看了两眼,视线转向那艘船。他只能隐约看见玻璃后幢幢几个人影,却忍不住去揣测那些游客的心思。

船顺流而下,灯一关,人们叫好鼓掌,然后一屁股坐回位子。演员们散架比端架快,在油腻的木椅上骨牌似地躺倒。于高飞的烟只烧了一半。他狠嘬两口,浓烟仍充斥肺部时,身边一阵风,一个不知道是青衣还是花旦还是什么其他的演员忽然坐到他旁边。

于高飞下意识侧身撇了那人一眼。

“帅哥,能要根烟吗?”

于高飞皱着眉打量他:“你是男的?”

那人把他的嗓音像银铃般摇晃着:“怎么?不可以吗?”

于高飞递给他一根烟。那人接过,见他侧过身去,又一点也不客气地说道:“哎,再借个火嘛。”

于高飞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人却满不在乎:“烟都给了,好人做到底噻。”

于高飞不愿听那起起伏伏的乡音,摆了摆手,把火机抛给他。

“哟!”那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住,对于高飞轻蔑的神态倒是不急不恼,笑嘻嘻地叼上烟,含混地说了声“谢谢”。

他烟吸得很狠。在下一艘游船靠近时,软趴趴的烟屁股从他指间弹出,在于高飞眼前划了道优美的弧线,而于高飞手里的烟才刚刚燃尽。

“帅哥,又见到你了,再讨根烟抽,行不行咯?”

“帅哥,今天又这么巧喔?还有烟没得?”

“帅哥,天天坐这头抽烟喔?”

“……你们这破烂游船,天天都开吗?”

那人一愣,随即笑了:“我还以为你是外地来的,原来是老乡啊!就前几天我第一次问你借烟时才开的,等了好久啦!”

于高飞听他高兴的语气,不免多看了他两眼,越看越觉得那与声音相去甚远的样貌难以理解,忍不住问:“你在这做,给你多少钱?”

“不多,一个晚上一百吧。船多的时候钱就多些,没船的时候就没得赚啰。”

“这点钱就让你天天扮女人在这扭来扭去?”于高飞的语气忽然变得刻薄。

那人却浑不在乎,反而奇怪地看了于高飞一眼:“这要什么紧。你知道抢这个位子有多难嘛?好多正牌戏曲学校的都抢不到啊!”

“你做得很开心?”

那人画着精致秀美的妆容,穿着水蓝色的大家小姐衣服,却毫无形象地翘着腿,还随着吸吐烟圈的频率乐呵呵地颠着。听到于高飞的问题,他咧着嘴笑,像要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游船又来了。

“帅哥,你是干什么的?”

“在X市给人打工。”

“X市!那你赚不少吧!”那人眼睛一亮,把翘着的腿放下,双手支着膝盖,“我也想去X市,正在攒钱呢。”

“去干嘛?”

“还没想好。演戏,唱歌,跳舞,都行。机会比这里多多了。”

烟头被于高飞一扔,脚碾了四五圈,变成黑乎乎的碎末。烟雾随着话语从于高飞的肺腑呼出:“你?省点钱吧。”

二伯拍了拍爹的肩背,扭头看到于高飞,伸开双臂,大笑着走过来。

“高飞啊,好久不见,终于想到回来啦?”

于高飞笑着抱了抱挺着将军肚的二伯,道:“这不是想你了嘛,二伯!”

“嘴巴挺甜!”

“高飞啊,在做什么工作啊?”

“一点小工作,没意思,已经辞了。还是回家乡来发展好。要请四叔你多照顾啊。”

“高飞啊,没带女朋友回来?”

“哎哟大伯娘,你还在操心啊!我还是觉得家乡的女孩好,X市的太势利。你帮我多看看吧。”

他们齐声道:“哎呀,当年的大学生,还不是回来建设家乡啦!”

当年的大学生,不,高中生,在一模一样的升学宴上,只能腼腆地说着自谦的话,在人群炯炯的目光里咬牙喝下一杯刺鼻的白酒。十年过去了,他又经历了一次义务教育,再加一年扎实的实习,已经能挂着笑容自如地应对,并在无人注视的情况下规规矩矩地干一杯又一杯。对,这是又一场升学宴,只不过他不是主角。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热烈的话语持续了一段时间。打断他们的是震耳欲聋的音响,从中传出的是主持人交替拿腔拿调的声音。

欢迎各位贵宾,祝贵宾们一帆风顺两全其美三阳开泰四方招财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面威风九子富贵十全十美百运亨通万事如意吃菜喝酒什么都有!

于高飞‎‍‌‎‌大‎‌‍‍‌力‎‍‌‌‎鼓掌,一边和身边人对视,一边哈哈大笑。

接下来是照例的歌舞、乐器等,也有学调皮话的讲几道半荤不素的段子,练滑稽戏的装装疯卖卖傻。很难想象他们是从这座小城的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他们也和我们吃着一样的饭菜吗?一样坐着拥挤的公交,一样把账户上的位数数了一遍又一遍,一样在昏暗中看着因为漏水而发霉的天花板?他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音响调到了过分的音量,配合着空心舞台砰砰的震动声,于高飞觉得有些耳鸣,越来越只能看到与他说话的人的笑脸,于是也只能笑着含混应对。

耳边突然安静下来,于高飞没能回过神,耳朵和被早晨的光线刺伤的眼睛一样,仍在极不情愿地闪躲着。麦克风的尖叫一下又一下,在他忍无可忍地抬头看向舞台时,迟疑、怯懦的吉他声终于响起了。

只一个吉他手坐在正中,舞台显得空荡荡。那是一个看上去就特别卑微的青年男子。他似乎假借看谱刻意地埋着头,身子紧抱着吉他,双脚用力抓住地面,一副随时会倾倒的样子。头发似乎想留成典型艺术青年的披肩式,然而只是稍微遮住了耳后。他像被车间主任盯着的流水线螺丝钉一样,谨慎地弹奏着。全场鸦雀无声了很久,他才下定决心般松开手指,抬头凑向麦克风,轻轻张口。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英文歌在此情此景显得格格不入,青年糟糕的口音更是让人听不清之后的歌词,好像他从前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沉吟第一句,而从未大声唱出全曲。

那声音让于高飞觉得非常熟悉,便奇怪地看了青年几眼,却没能从平庸的脸和瘦弱的身材中看出端倪。倒是没有人打扰他一直盯着舞台思考,因为声音大小正合适,歌曲也正乏味,人们把视线重新安放回餐桌上,享用菜肴。

于高飞凝神想了很久,排除所有道听途说的明星网红后,脑子灵光一闪,想起戏亭里天天穿着戏服浓妆艳抹找他讨烟吃的男人。想到这一点,便觉得耳中的两股声音越来越像,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便觉得眼中的两张脸越来越不像,神态更是相去甚远。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人抽烟抽得比他还狠,却不仅没哑,还能唱歌。

他甚至非常认真地以一个鞠躬做谢幕,直到声若洪钟的主持人上台圆场,才收获了一串零落的掌声,其中有于高飞故作漫不经心的一份。

但随即六个身材火辣衣着大胆的美女走上台,伴着电光四射的音乐跳起热舞,人们又放下筷子,大笑着交谈。音乐一停,她们摆出亮丽的姿势,于高飞也跟着呼哨鼓掌。

忽然,主持人高声道:“有没有贵宾愿意上来和我们的演员们一起跳舞?”

于高飞动作一顿。果然,四座的亲朋已经将视线转向了他。“小伙子难得回来一趟,热闹一下,去吧去吧!”“你不是还没女朋友吗?怕什么!要不是你伯娘还在,我就上去了!”“高飞,你刚刚不是看得挺高兴嘛。”

涨红了脸,忙不迭地摇头摆手,口齿不清地推脱,于高飞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故作推辞又故作轻快地走上台去。笑有一点累,但毕竟是肌肉运动,多练练就好。不要动下颌,把颧肌往上提,保持。这或许不仅是升学宴吧,还是公司年会,都差不多。

于高飞高兴地和美女贴身热舞,忽然在激烈的音乐里听到一声笑。那和席间的大笑不同,带着无法忍耐的戏谑,就像皇帝的新衣里小孩突然的发声。于高飞突然像皇帝一样感到窘迫,视线越过美女,神经质般搜寻着笑声的源头。他一眼就锁定了还站在台下抱着吉他的青年,因为青年也正看着他。青年好像恢复了河边的顽皮,不避不让,甚至故意眨了眨眼。

青年看着圆睁着眼的于高飞,却像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地为他介绍身边的女人:“这是玉姐,就刚刚跟你跳舞的美女。”

玉姐打量了于高飞两眼,扭过头问青年:“黄鸡,这是你的新姘头?”

青年笑道:“啊,还没来得及,还差一点点。”

玉姐嗤笑一声,彻底转过身背对于高飞,说道:“我们去赶酒吧的场子了,你不去吗?”

“去,当然去。玉姐你们先走,我收拾一下。”

玉姐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高飞对她举手投足间的轻蔑很是莫名其妙,皱眉望着她的背影走远。在高跟鞋笃笃的声音消失后,他忽然有所感悟,轻蔑只是厌恶的一层纱衣,而厌恶是害怕的一层外壳,演出结束了,她已经脱下了纱衣外的表演服。

青年在吉他盒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根来,戳了戳出神的于高飞。于高飞下意识接过,青年变魔术般亮出火机,很随和地为他点上。青年一边给自己点烟,一边说:“帅哥,又见面了,我们真有缘啊。你叫什么名字?”

于高飞吸了口烟,没有回答。

青年吃了一瘪,意外地有些无措,掐着软盒喃喃道:“哦,哦……”但他马上又振作了精神,轻快道:“我叫黄凤游。凤就是凤凰嘛,拔毛凤凰不如鸡,玉姐她们就叫我黄鸡,哈哈。”

于高飞没笑。

但黄凤游好像恢复了戏亭里自得其乐的状态,把吉他盒一背,朝前吐出一串烟圈,道:“你还有事吗?不如到酒吧看看我们表演?我可以跟老板说一下,让他给酒水打个七折八折的。”

于高飞把还剩半根的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问:“你是干什么的?就这样到处赶场唱歌表演?”

黄凤游愣了愣,答道:“啊……对。跳舞我也会点,跟玉姐她们学的。”

“你一晚上多少钱?”

黄凤游怔住了。

“多少钱?”

“你……”

于高飞胡乱摸出钱夹,点出三张大钞,顿了顿,咬咬牙又点出一张,摔到黄凤游面前,瞪着红眼喘着粗气吼道:“够不够?”

黄凤游下意识接住几张轻飘飘的红钞,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咔嗒。

刚关上宾馆的门,于高飞就感觉酒醒了。可是装狠装过了头,他绝不好意思退缩,更不可能道歉,于是躺上大床。不一会儿,手就焦虑地到处摸口袋。

一根烟适时地出现在面前。于高飞愣了一下,抬手接过,哑着嗓子说:“谢了。”

黄凤游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很平静地为他点火。然后自己躺在旁边,隔出快一米的距离,依样画葫芦地叼上一根烟。如果不做解说,两个男人躺在床上吞云吐雾的模样,恐怕扫黄的还没踹门,禁毒的就先拆门了。

黄凤游忽然问了句:“你在X市干什么的?”

于高飞沉默了一会儿,破天荒地回答:“房地产。”

“喔……”黄凤游点点头,“那你应该是大学生啊。”

似乎是交融的双重烟雾深度麻醉了于高飞的神经,他舒缓地呼出一口气,淡淡道:“一本呢,XX大学。”

黄凤游惊奇地看着他,“喔!厉害啊!”他弹了弹烟灰,若有所思,声音渐渐从高亢转回平缓:“那你——回来了?”

于高飞睁眼望着烟云,似乎不想说,但还是说道:“不想待了,回来考公、成家。”

“哦……哦。”

于高飞听他声音,忍不住坐起身来靠着枕头,问:“怎么了,这个故事很让你失望吗?”

黄凤游摆摆手,嘴角勾出一丝笑容,眼望着虚空,似乎正在回想什么。“不是,我只是在想……我以前觉得,唉,像我这样的不正好是下九流嘛——戏子嘛——读书人是上九流,对吧?再不济也是中九流,不会是下九流。我以前在想,可能下九流就是我的命,那我‘呸!’,为什么要甘认低下呢?现在我想,哈哈,‎‍‌现‎‌‍代‎‌社会了,哪里还分上中下九流,就是——”他因为那声笑被烟呛了呛,连连咳嗽起来,艰难地把话续上:“就是下等人而已。”

于高飞无声地等他断断续续说完,不置可否地评价:“‎‍‌现‎‌‍代‎‌社会还分上中下等人?”

黄凤游似乎被这问题考住了,茫然地摇摇头,老实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样想会好受很多。”

“你不应该这样想。你应该想——”

努力、奋斗、改变。短促的词语像匕首一样卡在了喉咙,于高飞无声地张开嘴,连烟雾都没有吐出来。

“你还要去X市吗?”

“我‘想’去。”黄凤游笑着说,笑容像气球一样胀了又缩,“也许……没那么想了。”

于高飞碾灭烟头,道:“不想最好。”

“你是在挽留我吗?”

于高飞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干嘛要挽留你?”

黄凤游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我以为你要和我发展些什么。”

于高飞一顿,极不自在地撇过头去,道:“我要考公,还要成家。”

“你当时去X市时,想的是什么?”

“……”

“实现了吗?”

“……”

“那为什么觉得现在想的就一定要实现?”

游船又开过来了,亭顶的三盏灯同时亮起。

黄凤游趴在玻璃上,灯光照得他的脸十分滑稽。他瞪大了眼,看着岸上长亭里转着圈的人,对于高飞道:“我知道这个古戏曲演出烂,但没想到船上看起来这么搞笑。操,我跟你来什么啊,一百没赚到还倒贴进去六十!”

于高飞双手抱胸,哼笑一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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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来自歌曲Sound of Silence(寂静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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