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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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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的意思是要把我关在家里吗?

角色死亡注意

-----正文-----

后来的日子里,程透总是无法确定自己没能及时赶到,究竟是幸或不幸。

他能从蛛丝马迹里寻到惨相的踪迹。地砖缝隙里冲刷不干净的血迹,分舵主手下的修士面如菜色地蹲在路上,旁边的商户给他端了碗水出来,他千恩万谢接过抿一口,哑着嗓子说:“哎呦喂,太惨了,太惨了。好久没见过这样惨的死相了,好好一个仙子。”

在如此飞天遁地并不稀奇的修士之城里,有人爬上了内山以高闻名的楼阁之一——朗上坊钟阁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如果他来得更快一点,应该正好能看见白衣的少女重重砸在地面上,四肢抽搐着扭动几下,头则摔得四分五裂,像是个砸烂的西瓜。怎么能把地上这摊蠕动的碎肉堆当作是那位美丽而腼腆的仙子呢?对于程透来说,若他再早一刻,这画面会永生永世铭刻在他的脑海里,而不止是在午夜梦回。

而现在呢,他只能对着分舵的修士默默引水一遍遍冲刷地砖的背影去想象……想象一个人的死相。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人群还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他们说死的那个仙子原是朗上坊今年的花神。

难怪啊,她恍若真的神女自高阁上坠落,鲜血飞溅的样子,像极了陨落的桃花。

朗上坊的人来得也很快,仙子们把自证身份的腰牌举过头顶,高声与她划清界限,“休得风言风语,此女与我派无关!”

掷地有声,同曼妙身姿有些许违和。程透失魂落魄地冲上去拽住其中喊得就起劲儿的仙子的袖子,大声地问说:“你们朗上坊的人呢?你们派的宝物不是丢了吗?为何不审!”

那仙子对青年的冒犯十分不满,恶狠狠地把他拽着自己的手扯下去,没好气地说:“撒手!我们坊上的宝物没丢,胡说什么呢你!”

这些仙子们光明正大地来掩饰完丑闻,便立刻抛下满地的闲言碎语离开。

程透混迹在人堆儿里,负手而立。他茫然地想着,为什么呢?

为什么事情因他而起,到头来,他却成了置之度外的人呢?

为什么?

程透去了死巷找九凝,她曾提及他帮衬过那位姑姑,想来想去,也只有九凝这个人选。中午头的阳光一丝也滤不进死巷里,九凝在草棚外整理东西,手脚麻利地把粗布袄丢进平时用来烧饭的火炉。

程透站在她五步之外的地方看了半晌,低声问道:“你的孩子呢?”

九凝头也不回,把仅有的一件半新织锦衣裳卷起来,面无表情道:“死了。”

这个答案并不让程透感到意外,他脑袋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僵硬地回说:“虎毒不食子。”

“整瓶药拌进红果汤里喂下去的,一点儿痛苦都没有。”九凝终于转过了身。她瞥一眼程透,蹲下来把没掉进火里的衣服角扔回去。“他第一次吃红果,整碗全喝完了,最后一句话说的是……”

九凝的手不知不觉摸向自己脖子,“娘,红果汤真好喝。”

柴火爆响一声,程透盯着那团温暖火焰,低声问道:“为什么?”

九凝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她蹲在地上抬头望向程透,大声说:“哪有什么为什么!我要回朗上坊!你只不过是去如意坊洗上五个时辰衣服去,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我受够了!”

“我要回朗上坊。”她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回朗上坊。”

程透来不及细想九凝原来知道的挺多,只见她踉跄着晃过来,一把抓住他衣领,表情狰狞起来,“你难道觉得都是我告发她的错吗?你觉得自己一点没有责任吗?全怪你多嘴多舌找我打听!全怪你告诉她你要找磬言钟!”

“她早就不想活了!”竭尽全力的厉声尖叫划破死巷死一般的安静,九凝松开程透的衣领猛推青年一把,自己却身子一歪差点要倒。“她早就不想活了!不怪我!反正她也不想活了,我只是想回朗上坊啊!”

饱经风霜的仙子脑中最后一根丝线终究是崩断了,她缓缓蹲下身子嚎啕大哭起来。程透沉默着站在原地,一时却分不清她的死状和九凝哭作一团的脸哪个才更恐怖。

青年顶着正午的阳光离开了,转身刹那,他瞥见九凝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着巷口道:“你滚吧。”

万卷仓的书架一眼望不到边际,程透满目经卷,却读不进去,他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呢?

他知道程显听为他所受的伤是为什么,知道花匠与药师诸多帮衬是为什么,知道自己能在程显听安危时分不顾天理道义是为什么,却独独不理解她是为什么。

背负着人命的拷问好似加速了时间的流逝,陵宏照例巡视过一排排书架时发现了程透,他先是一怔,随即主动开口问道:“我还以为你今天又没来,怎么窝到这儿看书呢。”

程透嗓子有些哑,他咳嗽了声把书卷放回去,低声问陵宏说:“师长,夜半时分,能在内山里招魂吗?”

陵宏又是一怔,校场也在内山,死人这事毫不稀奇,尽管她是来来去去头一号坠楼自尽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进日理万机的师长耳朵里,他思考须臾也没想通程透到底要做什么,只好略点头答说:“能。”他犹豫一下,又补充道,“但得注意点,别……招错了对象。”

程透这一出去,白天都没再回来。

程显听不太高兴,溜达到小药寮里捣乱,药师刚送走一接骨的,累得头昏脑涨,转身程显听瘫在椅子上念念叨叨,他被烦够,倒了杯茶试图堵住程显听嚼不完的话头,嘴上道:“他晚上还得去如意坊呢你别忘了。”

“他说今天不去的。”程显听嘟囔道。

“不去你给他发钱吗?”药师指着门帘下逐客令,“烦花匠去,顺带把门带上。”

被嫌弃的程掌门只好又溜达去花匠家,这女人不太擅长瞒事情,似乎是怕自己没跟程透商量就一股脑全倒出来,她灰溜溜地锁门遁走,不知躲哪儿去了。程显听心情更加不好,正准备打道回府,半道上遇见也没事乱转悠的陆厢,他主动打招呼说:“嘿,陆道友,这是上哪儿去啊?”

陆厢手虚指了指,笑道:“去找我阿姐。”

“那巧了,我也找花匠,她不在家。”程显听说道。

两人并排沿着洒满月光的阡陌散步,程显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骤然问说:“你们在我身体里放了什么压魂?”

但陆厢也不是吃素的,见招拆招,把问题抛回去,“这……你们家现在是程透在当家做主嘛,你得问他啊。”

程显听原也不过随口问问,他其实没问过程透,只是觉得这小兔崽子不主动跟自己汇报有些不妥。这么半真半假一诈陆厢,还真琢磨出点不对劲儿来,加上今日上午的反常,程掌门隐隐有点牙酸,他不会又为我捅啥大篓子了吧?

他不知不觉间站住了脚步,陆厢往前走了些,见他停住旋身回头,正瞧见不远处过来了个红衣的女人。

程显听见他扬眉,也顾首而望。那女人一见两人发现自己,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腾地转了个身。

程显听拔腿追了过去。

钟阁楼下。

朗上坊附近没什么酒肆,三更半夜便空无人烟。青年挺拔的身影像是棵青松。招魂幡迎风而动,蟾宫魅影下,他反倒比这空荡荡的街更冷清些。风呜咽好似女人的怨语,不多时,月下影子扭动起来,渐渐换作一个窈窕淑女的身影。

是她。

程透低声道:“你来了。”

剪影似乎动了动,紧接着,一个女声似乎响在耳旁,“是我。”

那声音有些嘶哑,有些模糊,细碎又轻,也许随时会散落进风里。程透满腔话语忽又凝滞,他站在月下,手握紧成拳头,“我想问问你为什么。”

“你到底为何?”他提高声音,急急又问了遍,“就为了我给你折那一枝杏花吗?”

地上剪影沉默起来,程透看见她举起一只手,又无力地垂下,像她常做的那样。

“错不在你。”

她的声音实则听不清,大部分情绪都融在月色里。“错在我有眼不识珠,不知你心上已有那株杏花。”

到此,青年即便在感情上再过迟钝,也终于知晓了她的心意。程透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末了,他深吸口气,沉声道:“是我辜负你。”

她却隐隐约约笑起来,声音多些活泼,“你不必自扰,我并非为磬言钟而死。只是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了解师尊,她宁愿不要那摆来好看的钟,也不会明面上叫朗上坊难堪。”剪影似乎踮起脚转了个圈,“我想你当时也许没信,但我确实是朗上坊坊主门下亲传弟子。”

当初程透确实没信全,可她已死,想必现在也没有再骗他的必要,程透微讶,没有说话。

“若是不死的话,再过上好些年吧。”她背着手微微弯腰,向前倾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那语调蓦地有落寞下来,“想来是我不够格,是我太懦弱……不过你知道吗,我偷偷翻过阁志,一任坊主其实要选好些个亲传弟子,最后才能熬出头一个。”

程透刚要说话,又被她打断,“这也不是我初次寻死了,即便如此,师尊也不愿站出来维护,想必是失望透顶了罢……”

他仿佛透过模糊的剪影看到了她的眼睛,一点也不傻,甚至有些狡猾的聪明,过于可悲的机敏。“九凝姑姑重回坊上了吧?若非为了她同勇儿,今年开春时,我便悄无声息地投河了。”

“勇儿死了。”程透说道。

剪影一滞,怔怔道:“是吗……是姑姑动的手吧。”她似乎抹了把脸,避而不谈道,“我真庆幸你能出现,这样我也好告诉自己,我是畏罪自杀,不是……活不下去了。”

程透感到虚幻无比。他当然清晰记得初见她时的场面,她站在一众仙子里仍是明艳动人的,腼腆而善良,柔弱下藏着俏皮,这样的人,怎么就郁郁寡欢到活不下去了呢?

青年似乎抓住了什么,抬头问道:“你把磬言钟拿下来时,许了什么诺言。”

剪影又是一顿,她许久没有开口,久到程透觉得她不会回答了,才缓缓道:“可惜我不是他,否则又怎舍得放开你的手。”

本该是个花前月下,青年终于顿悟。他不是照进溺水之人昏暗幽冥的那一束光,他真的给了她缥缈的希望,又坚定了她纵身赴死的决绝。

他给了她一个坚定不移奔赴死亡的契机。

这个女孩子一生只有两次耀眼的夺人心魄,一次是当花神,一次是死。

“他。”程透上前半步,“是他,不是她。不是个姑娘,他叫程显听,是……我师父。”

程透好似要把关于程显听的一切倒尽头,甚至有些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是灰发,比我高一些;长得很好看,眼角总是带翘的;他喜欢穿白衣服,我穿过的所有白衣都是他的;他还是个麻烦精,这不吃那不吃,但独爱吃甜食;他喜欢看关于才子佳人、书生狐仙的话本子,还喜欢精巧却没什么用的摆件;他喜欢熏檀香。但其实又是个很神秘的人。”

剪影认真地听着,边听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

仿佛程显听的样子跃然于心,隔过良久,她也许慢慢笑起来,轻声道:“可你说他神秘,却这么了解他。”

程透苦笑起来,“朝夕与共,怎能不了解呢。”

他凝望着剪影,像这样便能看见她的眼睛,“阴阳相违,泯灭人伦,如何?你还觉得我是你心里想的那样吗?”

她答非所问,“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做梦也没料到你这样好的人肯同我讲话。”

剪影在月下逐渐清晰,模糊间似染成了她的模样,她的笑颜终于不是假的了,“你又对着磬言钟许下了什么诺言呢,为他?”

程透深吸口气,“吾爱若磐石,心念不可移。”

她勾起唇角,仿佛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身影似羽化成仙般轻飘飘地荡了起来,“我走了,就……不再见了吧。”

那影子自膝下碎作金屑迎风而散,光芒大盛间似乎隐隐夹杂着闻所未闻的符篆。程透虚伸了下手,少女身形却虽时间流逝一去不返,只是风声里,她的声音还在回响。

“这样也算是永不违背的誓言了吧。”

活着的人并不知道少女究竟承诺了什么,只是随着鲜血飞溅那一刻,生命戛然而止,她从未言说的情意,便真的永远不会,也无法改变了罢。

回七目村的路上,程透想了一路该不该告诉程显听,压住他仅剩的三魂一魄的东西,是一个人用命换来的。

斯人已逝,总有被记住的权利。程显听会怎么想呢?他会不会也像她想见他一样,想要见上那个姑娘一面呢?

问题似乎永远都没有答案。程透走到家时,看见程显听蹲在院门口,嘴里叼着的草根儿一上一下,见他回来,歪着脑袋眯眼一笑,“你去哪儿了?”

程掌门当然看得出来自家徒弟情绪异常低落,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语气称不上是咄咄逼人,也有点危险。

程透走到他身前去伸出手,示意师父站起来。

程显听一只手肘搭在膝盖上,另一只则支棱着,拿掌跟托起下巴,面带笑意,从下往上半眯着眼睛看程透。他半天不动也不说话,过了半晌才慢悠悠地一拉程透的手顺势站起身子,然后握紧手,不由分说地就把人拖进屋里。

“我再问你一遍,你去哪儿了?”

青年没摸清楚自家师父为何今晚上火气这么大,有些不解地挣脱他的手过去关门。程显听一点都不急,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他。往常程显听发火的时候不是这样,他恨不得把不高兴全写在脸上,从门迁怒到枕头。这么不笑也不说话,程透莫名有点慌。

他就势靠在门板上,准备开口提一下关于她的事。“我有些话想说。”

可程显听却完全没在听,他快步走过来,忽然把程透猛地摁在门板上,笑容一下敛去,压低声音道:“我不想你去万卷仓了。以后你就留在家里修行吧,我虽然学艺不精,教教你还是够的。”

“如意坊也不许去,我再缓两天会上校场的。”

程透眉头一蹙,本就心情低落,他忘记挣扎,顶嘴便也咄咄逼人起来,“师父的意思是要把我关在家里吗?”

“对,就是这个意思。”程显听大方地点头承认,不知不觉贴得更近一些,“看不见你,我心里不舒坦。也省得你在外面惹祸。”

天开始暖和起来,夜里不温不燥,月色大好却照不进他家的小破房子。在黑暗里程透的眼睛很亮,程显听呼吸骤然凝滞,他意识到他们离得太近,逃一般松手放开了青年。

程透心里同程显听一样乱,他下意识地闪避程显听的眼神,不敢再看。

程显听不着痕迹地松了松领口,他微微颔首,闭上眼在心底念了句,幸好。

半晌,他才咳嗽了声重新挑起话题,“你要说什么?”

强迫自己将汹涌而出的情愫压回心口,程透省去自己的心意,把前因后果为师父讲了一遍。程显听原本还是有些漫不经心,听到后面不由抱起胳膊,眼神也沉了下去。尽管程透讲得缓慢,有关她的事还是须臾间就被讲个通透,师徒俩沉默良久,程透压着嗓子说道:“都是我自作主张——”

程显听垂着眼帘问道:“她有坟吗?”

青年一怔,为她收尸的是仙宫手下的人,碑或坟,想必都是没有的吧。

程透摇头,程显听轻轻恩了一声,说道:“那为她立座坟吧。选在后山,我看不错。”

他像是在同她说话一般,用修长的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柔声说:“我会好好活的。”

做完这些,年轻的掌门再度走近徒弟,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下。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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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点想说:1.这章有一个线索,在很后面才会出现。2.在修文的时候,我把程显听和程透改得“更有人情味了那么一点”。因为在初版的底稿里,他们两个确实是除了对方并不太在乎别人的人。这才第二卷刚开始,多了没法说,以后我会再谈谈这个话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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