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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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是一个离你很远的词。
转山,转水。塔后有一片绿藤缠绕的山谷,常春的藤蔓尽情生长,然后开出白雪一样的忍冬花。风唱着如水软歌,水又似月般波光粼粼,星月足以照亮整个夜晚,在冰雪纷飞的时候,洁白的忍冬兀自绽放着,像是拥抱着整片大雪。
他们说,人间是一个离你很远的词。你是不世出,人间配不上你,你却生出人间。
小殿下大抵对所有人物都是一视同仁、无生分别的。雪屑的白是白,忍冬的白是白,旁人的眼白也是白。但他又像是爱惜一切的,花败雪化,眼白布上的细小血丝,总是足以令他驻足垂眼,又静默着走远。
谢爵哭了好些天。当他哭泣的缘由散播开来,如一粒石子投入了水面,层层漾开,叫一群小孩子们都红了眼。显听和他们隔着一段长长的廊,不明白谢爵的母亲死了,他们却是在哭些什么。他站了好久,才明白过自遥远彼方传来的母亲讣告,勾起了这群许久未曾归家的少年们一种名为思乡的情绪。
刹那涌上万语千言仿佛以开示,可当小殿下缓缓走过,最终只能短短道句节哀。
小殿下是不世出之物,人间离他很远。母亲,思乡——都是他永远也体会不到的词。
深夜霜寒露重,谢爵裹着大氅席地而坐在廊上。皎洁月光照亮了那略显红肿的眼眶,他回过头,见显听站在他身后,双目平静地望着他,像一潭死水。
“你想回去吗?”他低声问他。
“想。”谢爵毫不犹豫地回答完,又坚定地摇摇头。“但不能。我的国家需要我,留给我长大的时间不多。”
小殿下像是有些不解,微微偏了下头,“可是,只是回去看一眼的话,是没关系的吧。”
谢爵一愣,他似是没想过离开了这里还能回来。那个带来母亲死讯的红衣女人并未提过要带他离开,他便也从未真的萌生过这念。谢爵使劲晃了晃脑袋,将这想法驱逐出去,转而问显听道:“深更半夜,你怎么来这儿了?”
小殿下面不改色,淡淡答说:“我在想你是什么感受。”
谢爵抿了下嘴,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苦涩让他生出了种又哭又笑的想法,他看了小殿下半晌,才说:“我很难过。”
“我也很难过,为你。”小殿下如实说道。
谢爵张了张口,他试图解释些什么,又觉得终归是徒劳,最终只摇头,低声道:“小殿下,你的难过是大慈悲。我或他人死了的难过,和田上野花的凋零的难过无甚不同。”
说着,谢爵发狠地咬了咬下唇,“可我的难过是无人能及的,没有人能描绘我的难过,我自己也不行。”
小殿下像是更疑惑了,他一本正经地启唇,刚要开口,谢爵却笑着叹了口气,“我多希望你能永远也不生分别,参悟不到苦难与离别。”
接着,这个早慧的孩子如喃喃自语一般,轻声道:“可是这样,你爱野花山泉,与爱任何人也无甚不同。”
显听蹙起眉,说道:“爱是分别。”
谢爵点了点头,“是呀,爱是分别。”
世外的忍冬花漫山遍野地长,小殿下似乎对那算不得美丽的小花上了心,时常走过去瞧瞧。冬日里他薄灰的头发,光洁如玉的皮肤,都像是要融化进天地皑皑里。那朵枯萎多日的花被他收进衣襟,滚烫的心跳也无法使之起死回生。不知应说残忍还是慈悲的红衣女人给他留了最后一丝不那么绝望的念想,“他”去哪儿了,是否仍在世间?人间终于离他似远非远,牵连着小殿下静如死水的心,使他开始似懂非懂,“我的难过是无人能及的”。
他静默的眼,静默的容颜,不断一遍一遍地念着爱是分别。
血海修罗可怖,恶鬼哀嚎。白骨铮铮,腥臭翻腾。白衫银鞭染血,薄灰长发的人如天神般踏风而来,安忍不动,威严如山。照破血海的金光令所有秽物都尖叫着捂住了眼,唯有披头散发的女人双目红如滴血,二指并拢指天,以仿佛刮过地狱的风般嗓音嘶喊着,“我今歃血为誓,咒你永生!凡你所爱,所爱必失!”
银鞭飒飒,以雷霆之势破风,挥向女人。
“尔等觊觎佛前之物,酿作大祸。我佛慈悲,今断你一腿,望你清夜扪心,改过前非。”
他心里念着爱是分别,毅然决然地转身。
“你尽管来。”
白衣的青年如神般洁白的外壳看似无暇。他收了银鞭,一脚已踏出了血海。彼时,一双枯瘦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腕。显听回头,却见一恶鬼紧紧攥着,沙哑的嗓音,伸出了另一只手,“给我你的眼睛,便是度我。”
他的手伸向自己的眼,在眼眶上来回度过,最终放下了手。
“我还要留着它,再……看一眼别的。”
那一天,师尊仍含着慈悲的笑容,他停了敲木鱼的动作,缓缓冲早已脱胎换骨的青年说道:“显听,你到人间去罢。”
世说优昙佛出世方现,三千年一开,唯不世出之物。尘世好似配不上那雪白而美丽的花,那花却又偏生诞于凡间。温柔而冷漠,矛盾而平衡,昙花一现,尽情绽放于世间。
不世出,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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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给硬骨写了很多番外,这个是地藏菩萨诞辰那天写的,框里是当时的后记。【我想对于没有一定佛学知识的人来说,一视同仁、无生分别的慈悲也许恰恰是很难理解的。但显听正是这样,这是他的迷人之处。关于索要眼睛这一段,灵感来源于《大智度论》乞人向舍利弗讨要眼睛,舍利佛拒绝,因而从菩萨退回阿罗汉的故事。了解这个故事原本的模样后再看这段,也许会有不同的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