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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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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完结

-----正文-----

谭文华夹了教案回家时,看到一大把碎纸屑从高三的教学楼上扔下来,纷纷扬扬的,离近了能看到红色蓝色黑色的墨迹。这天是6月10日,一向紧张的高三教学楼懒洋洋地安静着,上课铃声空空落落。

谭文华平日里不爱看学生考得不好拿试卷发泄,此刻却由衷代他们轻松。迎面有两个学生犹犹豫豫看了他几眼,走过来问老师好。他看着一双光天化日下拉在一起的手,恭喜他们高考结束。学生也就轻松地笑了,抱怨几句数学大题太难。他安慰道,要难一起难。想起前天晚上也有学生在QQ上说起今年数学太难,不知自己做对了多少。他打字温温和和回道:不急,明天可以早些到学校,你们班主任会给你们发参考答案估分的。

学生说:我明天去教室收拾东西,你在学校么,老师。

她叫林樾,高二分科后到了理科班,成了自己的学生。升到高三后自己请了病假,算起来只教过她两个学期多一点。但教过她的老师很难不记得她。高高的个子,长得好看又爱笑,喜欢的科目便学得很好。喜欢语文,喜欢物理,喜欢化学,生物常常拉分,生物老师硬不下心对她生气,就代她急,盼她把心思放到生物上一点。她的闲心确实不少。喜欢弹吉他,颇费了心思拉起来一支乐队,寥寥五人,在操场上演出过一次,自己还接到了宣传单,盛情难却,当了观众,站在路灯光线外喂了一小时蚊子;喜欢动漫,想做动漫期刊校内发行,美术特长生都能被她拉来做封面设计,可惜第一刊未出便被年级主任叫停;喜欢看闲书,仗着语文成绩好,在语文课上看。语文老师是个脾气颇好的老爷子,后来终于忍不住跟她商量:你语文是天赋,不听课也行,要不,看会儿生物吧……她在这个颇为应试教育的学校里算个另类,却生动可爱。

他在QQ上回道:我这两天请了病假。

谭文华住在学校的老家属院里,和校园仅一墙之隔。他30岁,看起来比实际年轻,身上带着书生气。为人和气,除了似乎不太喜欢小孩子之外,对谁都温温和和,教育学生也不曾疾言厉色。练的是瘦金体,板书瘦劲疏朗,像他的人一样,只是板书多为公式数字,不常能充分发挥出好来。学生议论过,谭老师论长相,可以去当演员;论知识,可以去当语文老师。而他讲起数学来思路也足够灵活,一次晚上,他早早批完作业,准备离开时碰上几个来问题的学生,便趁势讲了些数学学习的感悟。林樾也在,听得眼睛亮亮的。

他为这亮亮的眼神逐渐感到不安。于他,教师是在枯燥的生活中容易引起盲目崇拜或依赖的职业,容易招来倾慕单纯不设防备的目光。但他知道自己只是摆渡人,到了对岸的学生都能看到更广阔的风景,回头看之前的心动,最多一哂。只要没人说破,他便谨遵师礼,平稳摆渡过去了。

学生是流水一样来去的。

这是个不发达的小镇。大多人都向往把家搬出去。老师出门总能在街上碰见教过的熟面孔不算成就,教得桃李满天下才是目标。他对自己在这里偏安一隅,拿一份算低的薪水并不介意,只要买得起书就行,却免不了对学生有积极的期望。

那么学生学习进步自然是一件好事,唯一心下忐忑的一次是高二下学期发期中考卷。上学期数学成绩还只是中上等的林樾拿着卷子,发现分数高得拔尖。同桌对她说,恭喜你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谭文华正好走到他们身后,听到这句话,心里被撞了一下,自己先做贼似的,进退都不是。林樾倒是很大方地回,哈哈,那可不。

他该比林樾更大方一点,这句话却在心里存下了,像是早就扎了根的树接上的新芽。她的同桌是什么意思,她的眼睛是否真的有那么明显。林樾是毫不避讳的,总能拿一堆不管超不超纲的题来问他,他之前从不介意学生勤学多问,希望跟考试相比,他们是真心喜欢数学的,兴之所至还会稍稍科普一下微积分美得是多么简练流畅。但这次也忍不住推拒了,说这些问题超纲。她说,我想知道,看着他解题的手,眼里闪动着钦佩的光。他提醒她,以后上了大学,学高等数学的话,会学到更多更好的思路。他不过是讲了每个上过数学系的人都能讲的东西。话语像流水般落下去,不知最后流向了哪里。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里,他趁长假带父母出去玩。父母又旁敲侧击,提起结婚的事情。他还是应付地笑着。有热情的亲戚给张罗过相亲,介绍的都是同龄或稍小一点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喜欢的不是她们。说起喜欢,他‍‎‌自‍‎‎‌‍慰‎‍‍‎时会想起柔软的圆润幼嫩的小腿,因骨骼柔软而细幼的胳膊,未及发育的单薄身躯,微微隆起的曲线……想到这里便硬生生刹车,强迫自己在空白里进入‍‎‌高‎‌潮‌‎。幻想里有天生不可消除也不可泄露的罪恶,他在幻想和行动中加固着道德的篱笆,也在自己和爱与婚姻之间落着重重的锁。但这次心里烙了个模糊的影子,把自己收拾干净,在‍‎‌高‎‌潮‌‎后的疲倦里喘气的时候,那眉眼终于挣脱控制浮现出来。眉目间是学生的青涩,但确实快出落成成年人的模样。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她。

教师节,班主任感慨道,往常都是收花收贺卡,今年收到的礼物虽然简单,样样贴着心送。又带着溺爱和纵容叹气,有这个用心记老师课上闲话的功夫,怎么不多背点书。邻桌的老师插嘴问,是你们班林樾吗?班主任说是啊,那孩子。像在说不够听话的女儿。

他听着,词句沉甸甸压进心里。他收到的是宣纸和毛笔,样式包装都普通,他看得出来价格。晚自习他叫林樾出来,递给她包了钱的信封,说:“都是学生,别太破费。”

“他们按班费交的,是我自己出的钱,想送给老师。”林樾直接回答,眼里亮亮的。他定了定神,才记起要把长辈的威仪和教训端出来,说:“都是你父母的钱。”信封横在他们之间,林樾又说:“是我画画稿挣的。”他继续教训:“高三了,不该把心思用到那些闲事上。”理科班的教室静悄悄的,楼梯口能隐约听到天台上有大声背英语的声音。是不隐秘的,时刻会被人窥破的。林樾偏偏就全然不察危险,接了信封,但还站在原地问他:“那过了高三后,就不算闲心了吧。”“高三后,你离开学校,外面多的是精彩的地方。林樾,我每隔一两年都会送走一班学生,你也不是特殊的一个。”他脑中闪过“知君用心如日月”的句子,是自己带着怜惜遗憾之意读过的,却又拼命把自己从风花雪月的泥沼里往外拔,抓着自己一向不肯在意的功名利禄、出人头地的浮木,心里恼痕自己。明明不爱的,怎么还要费尽全力,忍住不像昨夜来回抚摸宣纸纹路那样,去摸一摸她的头发。

他回到家,捏着案上的毛笔,心里被碾过千万遍。临王献之的奉对帖也可以,默欧阳修的江南柳也可以,心事泡进古人词句里,是发酵不是纾解,仍是满盈的,积郁的。他想起自己的初恋,是13岁的时候,小女生的声音和身体都是青涩未脱稚气的美丽。鼓足勇气拉手时只觉得开心又害羞,没察觉出感情后的肮脏和危险,因为年岁相当。

半个月后他请医院的同学帮开了张病历。做老师的都有职业病,病历上的一两处措辞写严重一些,也不好指出什么刺来。班主任和年级主任找过他,意思是不舍得把他从高三换下去。但最后他还是去教高一了。高一和高三的教研组办公室不在一处,教学楼也不在一处。他从此没怎么见过林樾。

林樾在QQ上说,我和朋友约了毕业旅行。明天之后到填志愿前,我大概都不会来学校了。

他回:毕业了,好好放松下。

但终于忍不住啰嗦一句,但填志愿的事情,还是要早早考虑。

林樾问,老师不想当面祝我毕业快乐吗?

他说:是真的不巧。

他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鼠标拉上去,看寥寥无几的通讯记录。QQ是他调岗之后加上的,不知道她怎么得来,那天晚上看到消息通知的小喇叭后跟着“我是林樾”四个字,手指差点没能点下去“确定”。他想这个对话框大概就停在这里,不会再用了,在0和1组成的数字信号里变成一座墓碑。

他走到楼下时,正好撞见林樾和年级主任在说些什么。彼此心知肚明的谎话被戳破了,还是有些尴尬。也只能走过去打个招呼,问,“数学考得怎么样?”

林樾说:“名师出高徒,不能给老师丢脸。”

年级主任点头笑出来。所有人都忍不住对这个小女孩有几分纵容。有电话打进年级主任的手机,他挥手说先走了,接起电话,留下谭文华和林樾站在那里。林樾眼睛漾着亮亮的光,说都到中午了,老师忍不忍心让学生饿肚子离开。又说,高考终于结束了。

他好像站在悬崖边,有声音在‌‎诱‎‌‎惑‍‎他前迈一步,前迈一步。然而云雾缭绕,看不见脚下是天堂还是地狱。大半年未见,这个学生长得更高了,短发遮住了眉毛,高挺的鼻尖沁出微微的汗水,T恤领口露出精巧的锁骨。她在他眼里长大,头发一点点变长,披下来,五官的俊秀和灵气不变,轮廓更鲜明挺拔了一点。高中生拘谨的装束变成更青春的运动装,少女的裙裾,因第一次穿而显得别别扭扭的职业西装,衬得曲线柔美流畅的白色婚纱……哪一种都,不可思议的,让他喜欢。有个声音在‌‎诱‎‌‎惑‍‎他,迈前一步,只要一步。

他听见自己说,不好意思,我下午第一节的课。

再见到林樾是在两年后了。他被抽调去改高考试卷,阅卷点在省内最好的大学。第一天结束,年级主任说教过的几个学生知道他来,要一起请老师吃饭,都是自家的学生,同事若没有事,不如一起去。又嘱咐谭文华席间帮自己结一下账,不能让学生掏钱。待他在饭店座位上坐定,看到背着书包,穿着半长连衣裙的林樾背着书包进来,才恍然想起自己调完岗,是年级主任接手了自己班级的课程。都说高中生做题多了,脸上有明晃晃的呆气,这次他看到的是褪了高中生呆气的林樾,眼睛未弯先笑,身材纤细挺拔,显得抽条拔节的高。她坐到空位上,正好在谭文华的对面,笑着解释今下午有校篮球赛,自己要上场打球,晚来了一刻钟。她身边的同学也做广告一般地介绍林樾现在是篮球队主力,场下粉丝无数,称得上是风云人物。林樾笑容谦虚,眼睛是自信的,落落大方地迎接夸奖。他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说要出去一下,在饭店门旁愣了会儿,想着能在大学里遇到林樾的男生是何其幸运,然后走去结算账单。正撞见林樾也站在结账台前,印着水墨纹的雪纺裙摆下是匀停纤直的小腿,脚踝是精致的一弯弧线。她食指无意识地轻敲桌子,一如三年前看着试题沉思的模样,察觉他走近,回头一笑,喊了声“老师”,问:“老师是要来帮我们省下这次的饭钱吗。”“我”后加了个“们”字,他也就笑着回答了:“不好意思让学生出钱。”走过去付账,闻到林樾清清爽爽落在双肩的头发有淡淡的茶香。

林樾让开半步,看着他付钱,轻松地说:“最近好多店都能用支付宝转账了,平时用校园卡又比较多。我都不怎么记得带现金。”他知道林樾是跟自己说闲话,不比谈论天气更有意义,也就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家那边还是用现金比较多。”说完后在心里一笑,知道这个学生和自己想过的一样,到了更广阔的世界里。

于是再落座入席的时候,他觉得自在了些,看着对面的她,目光里的赞美意味也不必过于掩饰,像师长见到了得意的弟子一样。感情是双方的事情,既然一方关闭了通道,便不用担心感情浇灌到错误的地方去。吃完了饭,林樾主动说,天黑了,不如他们和老师一起走走,指一下学校招待所的路。年级主任笑着说,这点路还是认得的,不用麻烦。林樾你下午打过篮球赛,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同学说夜黑了未必能认出来,他也正好顺路。不过林樾,你不是绕路吗?林樾说,剧烈运动后也该多走走路,防止肌肉酸。

他才想起来,林樾真的不像是刚打完球赛的模样。念头一闪就过去了。

回招待所的路上,树叶簌簌地响,影子缩短又拉长,他坚决地和同事说话,只有耳朵不规矩,清清楚楚听见林樾的声音就响在身边,像是被他推开无数次又再一次执着地回来了一样,美好得让人鼻酸。但路只有那么长,两拨人站在招待所门口告别,他等着补齐一个悬而未决的句号。林樾在一堆异口同声的声音里也开口说。

“老师再见。”

再见也说过了,同事们转身进屋,他借口鞋带开了,蹲下身想再看一眼林樾的背影。但他们走进了林荫道的阴影里,说笑声还能听到,人却是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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