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第一章 李代桃僵

热门小说推荐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是你前男友的哥哥

-----正文-----

第一章

1.酒吧

1936年5月,香港九龙弥敦道,雨夜。

洋人开的酒吧宽敞又明亮,沙发、圆桌,还有一条纯木质的吧台。暖‎‌‎‍‌黄‍‌‎色‌‎‍‎的灯光下,酒杯中的威士忌泛着层层涟漪。沈濯将酒杯重重拍在吧台上,口齿不清喊着酒保,让他再来最后一杯。旁边的三五友人也都是醉醺醺的,起哄让他一口闷下。

“喝不了了,”沈濯摆摆手,“明天下午还要帮教授监考。”

一旁醉得东倒西歪的朋友笑出声来:“感情破裂还想着监考,真不愧是我们医学院的模范讲师。来吧沈老师,快跟我们哭诉哭诉,如何被女朋友踹开的?”

“我们是和平分手,一年,”沈濯伸出两根手指,凑近看了看收回去一根,才在他们眼前晃了晃,“我们在一起一整年,昨天他严肃地看着我,跟我说,‘沈濯,沈元熙,你斤斤计较,少爷脾气,从不与我坦诚相待,我无法忍受,我们分开吧’。”

沈濯迷迷糊糊感觉肩膀上搭了一根胳膊,周围响起了叽叽喳喳安慰的话语:“她不值得你如此伤心。”

威士忌添满了,沈濯拿过来一饮而尽,强大的后劲让他眼前发黑,吧台之上的吊灯数不清是一盏还是两盏。但他记得教师公寓的厨房里只有一盏灯,另一盏坏了,一直说要修,却直到分手都没有修好。

“他不值得,”说罢他将一沓港币压在酒杯下面,站起身踉跄两步扶住吧台,“我还要监考,先走了。”

“模范讲师,记得回学校公寓的路吗?”有人起哄,随即被沈濯拍了脑袋。

他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撞到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还没等他从怀里掏出一些硬币赔给人家,小姑娘已经径直跑开不见踪迹。而沈濯怀里却多了一个草‎‌‎‍‌黄‍‌‎色‌‎‍‎的信封,上面没有贴邮票,只写了沈濯的名字。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信封上留下点点痕迹,他走到酒吧门口的灯下打开,上面写了两行行楷:“近日二少爷沈桀渡黄河时落水,不知去向,还望三少爷尽快回家。”

哥哥掉水里了?沈濯头晕目眩,多读了两遍,瞬间一身冷汗,酒醒了三分。家乡泺城在黄河边上,虽然是平缓的下游,但泥沙多而且暗流湍急,经常发生溺水事件,就连老船夫都不敢轻易游水,更何况沈桀这样的少爷。

他手忙脚乱收起信封,一边继续跌跌撞撞在香港的雨夜里疾走,一边念叨:“十二点有最后一班去上海的船,然后,然后赶明天最早一班的火车北上……”

泺城是北方的一座省城,三面环山,老城往北七里地就是黄河。老城区的城墙被扒了一半,洋人来了之后在城北的平原地带建了洋房、教堂和电影院,还有奇奇怪怪的会所,没钱的老百姓从未进去过。

上海到泺城的火车七个小时。

沈濯在渡轮上吐了一回之后清醒不少,在火车上本想补觉,但是担心沈桀担心到辗转反侧。他离家出走,七年没有回家,谁知道此次回到故里,竟是因为哥哥的失踪。

火车经过隧道,泺城南边的山虽说不高,但是此起彼伏、交错纵横,隧道一条接着一条。忽然间,有人拉开车厢包间的门,两个身材健硕的男人挤进狭小的空间。沈濯躲闪不及,被其中一人抱住了胳膊,另一人拿出手帕捂住他口鼻。

沈濯是医科讲师,博士文凭,他怎么会闻不出氯仿的味道。

几秒之后,他昏昏沉沉睡过去,再度醒来,已经被人结结实实绑在椅子上,手法专业一看就是惯犯,且眼前横亘着一条黑布,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他艰难地活动下麻木酸痛胳膊,却不能动弹分毫,只是一声难忍的低吟引来了绑架者的注意,知晓他已经清醒。

“呦,醒了啊?”

竟然是个女人。沈濯正要开口喊救命,忽然停住了,呆呆地张着嘴,半晌才说道:“姑,姑娘,我就是个穷教书的,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这大张旗鼓的,抓错人了吧?”

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沈濯下意识身体一抖,挺起腰板绷紧肌肉,嘴角哆嗦两下。接着是一声“刺啦”,木头摩擦石砖地板的声音,沈濯这才弄清楚,是有人坐在了他面前。

“沈家三少爷,沈濯,字元熙,是不是你?”

她知道沈家,这里又是泺城,莫非是城外的山匪想要绑他做肉票?沈家这几年确实赚了不少钱,而他一个没人跟着护着的少爷,是最好的肉票。沈濯咽了下口水,紧张到说话间几次咬了自己舌头:“是是是,敢问这位小姐是何方人士?”

“我们大小姐问你话你就回答,哪来那么多问题!”这时候说话的是个声音粗狂的男人,估摸着是之前在火车上动手绑架的其中一人。

沈濯脑海中闪现彪形大汉魁梧的身躯,又是一阵哆嗦:“不敢不敢,我不问。我这好几年没回家,身上也没带钱,只有上个月的工资还剩下三十块在皮箱的最里面……”

“我要你的钱了吗?”那姑娘轻笑一声,也就是这声笑,让沈濯确定她的年纪至多二十岁出头,果真是个大小姐。她伸出手,身后的大汉自觉递上去一份文件,沈濯只能听见纸张在风中抖动的“哗哗”声。

“既然不是劫财,那,劫色也不太现实,我可是——”

他还没说完,姑娘便抢了话头:“我调查过你,沈濯,二十五岁已经是医学院讲师,从未缺课或迟到早退,堪称模范。只不过,你从不沾女色,前后交往过四任男朋友,最后一任在两天前离你而去。”

“我就比别人聪明了那么一点,学得快一些,”沈濯被人揭了伤疤只能苦笑着避重就轻,灵光一现,说道,“姑娘不会是有什么疑难杂症吧?这个,我主修外科,心肝脾肺肾多少懂得一二,精神病也不是不能看。”

姑娘再度笑出声来:“你既然聪明,应该知道,我连你的情史都能查出来,绝不会是要你来治病这么简单。”

沈濯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不要钱、不要命、不要给她治病的绑架,到底是意欲何为。而且她的调查太过精细,沈濯在国外的情史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像是在偷窥他生活的跟踪狂。

“但是我劝所有人都别来找沈三少爷治病,”姑娘翘起腿,将手中的资料甩得哗哗作响,“不知道医学院教务处知不知道,三少爷的文凭是假的。”

“胡说!怎么会是假的!”沈濯激动起来,绳索带动木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下一瞬被两个人按住肩膀,不得不缩着身子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

姑娘说道:“如果没猜错,你花大价钱找到的伪造者,就是现在全广东的黑帮掘地三尺都要将他找出来的通缉犯,‘影子安德’。”沈濯瞬间动也不动了,呆呆坐在那里。姑娘继续道:“听说你和他关系不错。”

她没说错,沈濯连大学本科的文凭都没有。

他根本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讲师,而是披着模范教师的外衣混日子的小开。他在课堂上款款而谈的那些心肝脾肺肾,实则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好在,他背东西快,按照书本上讲,保准没错。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他是个骗子,但骗的多了,便心安理得。

“影子安德得罪了那些大佬,上了黑名单,和我有什么关系?”沈濯口干舌燥舔下嘴唇,他开始担心这个女人是从广东追杀过来的,“我只是和他有过几次交易罢了。我这次回家不是避难,是我二哥失踪,我来找他的。你们信我,那个什么什么安德,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姑娘站起身,踢开凳子的时候,木头摩擦地板发出瘆人的声响,再度让沈濯咬紧了嘴唇。她走到沈濯身边,说道:“我不在意什么黑名单上的伪造犯,只是方才确认了,我抓住了让你乖乖合作的把柄。”

“什么把柄——”沈濯眼前的黑布被人解开了,刺眼的阳光让他短暂失明,下意识别过头去。接着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精瘦的短发女人,最多二十三岁,穿着成套的浅‎‌‎‍‌黄‍‌‎色‌‎‍‎女士西装和一双平底的尖头皮鞋,没有化妆。

沈濯舔了下干涸的嘴唇,试探地问道:“二嫂?”

这回轮到姑娘一怔。不过她身后的彪形大汉即刻出卖了她——沈濯捕捉到他和同伴说了一声:“还真的挺像。”

沈濯和沈桀是孪生兄弟。

但是和名字恰恰相反,沈桀身上没有半点桀骜,温文尔雅、凡事都要讲一个“忍”字,偏偏父亲还给他取字元烈,也许是看穿了二哥温柔皮囊之下的不羁灵魂?而沈元熙一点也不干净澄澈,他是个买文凭的假讲师。当然为了圆这个身份,他不得不撒谎成性,且练就了一副好演技。

医学院的戏剧社经常请他来指导,虽然他什么都不懂,但学生们一个个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眼中都是羡慕的光芒。

他和二哥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清明爽朗的声线。

“二嫂,”既然对面坐着的是二哥未过门的妻子,沈濯将紧张胆怯抛到一边,微微前倾身子,扯出一个讨好卖乖的微笑,“你是不是在想,我是如何知道的?”

2.嫂子

姑娘故作镇定,坐回椅子上翘起腿,双手抱在身前:“你说。”

“嫂子派人来寻我,一不打电话,二不拍电报,偏偏找一个花童故意撞在我身上,将一封家书给我,”沈濯语气像是费解,但隐藏不住眼中的自鸣得意,“偏偏她没有防备,让我顺手摸走了袖子里藏的照片。她是按图寻人不错,但是照片上是我二哥的近照。”

“想不到你还有偷鸡摸狗的手段。”

沈濯不好意思地一笑,一双狭长柳叶眼眨两下竟显出几分无辜,好似是在炫耀自己天生的聪明:“生活所迫,嫂子您也知道,我就是个小骗子。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为何你不用正常的途径来通知我二哥出事?”

“元烈在三天前被人推入黄河,幕后黑手至今仍未找出。我怕打草惊蛇,便只找了信得过的弟兄帮忙搜寻,一路到黄河入海口,都没能找到元烈,或者他的尸身。因为怕老人家伤心,沈家那边,亦未曾告知元烈失踪的消息。”

慢慢地,沈濯脸上的神色由疑惑变为恍然,再归于惊恐,接着他赶忙摇头:“不行,我不知道你打什么算盘,绝对不行。”

“你心里有答案。”

“我虽然离家许久,但是消息总会收的到,我知道我二哥在做什么营生,我也知道他一旦死了,会对你有什么影响,”沈濯沉不住气又开始晃肩膀,再度被人死死按在椅子上,“我二哥十几岁开始跑黄河码头,拜了东昇帮的帮主陈道年做师父,还做了他的女婿——”

唉,陈道年的女儿不就是眼前这位嫂子。

沈濯噤了声,在姑娘意味不明的眼神中,缩着肩膀试探问道:“陈,陈君诺?”

“你的消息不错,不过你知不知道,我父亲极力洗白帮派,想往正道上走,却在半年前被人暗杀。东昇帮群龙无首,副帮主强行掌权。元烈一直助我们陈家抗争夺权派,准备重夺帮主之位。本是五五分的局势,但是元烈一走,怕是我们的辛苦经营要付之东流。”

沈濯疯狂摇头,脖子都快被甩断:“我就是个要什么没什么的败家子啊,嫂子你饶了我吧,我怎么可能替二哥上刀山、下火海的,绝对会被你们那什么什么帮派的大爷们宰了吃肉。”

“这不是有我在?”陈君诺将腿放下,一扫膝盖上沾染的灰尘,似是漫不经心实则有十足的把握,才这样轻描淡写说道,“有我在,谁会怀疑我的未婚夫是冒牌货?除非陈家彻底倒了,否则东昇帮,依旧是我们的祖业。”

沈濯吓得都快要哭出来。他一想那场景,凶神恶煞的黑帮老大们围坐一桌,手里拿着刀枪剑戟,一双双鹰一般的眼睛扫过来,他不得当场尿裤子。

他这副胆小的模样在陈君诺的意料之中,所以她才会去调查沈濯有什么可以握在手里的把柄:“当初沈家砸锅卖铁送你出国读医,若是你的父母姐姐听说,沈少爷的文凭是假的,会作何感想?”

“那我不是要被族谱除名!”

“所以啊,好好想一想,”陈君诺故作语重心长的模样,但这句话里里外外透露着威胁的意味,“只要能熬过这两个月,你就可以回到香港,继续你教书育人的美好生活。”

沈濯已经被捆得麻木的手指微微蜷缩,数了数两个月后是什么时候:“怎么要等这么久?”

“东昇帮选帮主需要所有的内门弟子投票,多者获胜,否则要等三个月再选。现在内门两辈共十人,每次都是五五开,自然选不出。再者说,你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你二哥?”

五五开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五五开。沈濯叹了口气,他跟沈桀一同长大,虽然这几年没什么联系,但亲兄弟自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他怎么会任由二哥沉落黄河不知归处。

但他只是个小开,哪有警察一般的本事。

沈濯感觉有两座大山压在自己肩膀上,假文凭和假沈桀,他选哪个都要九死一生。这两座大山越来越沉,沈濯一抬头,才发现是按住他肩膀的两个大汉正靠在他身上,目不转睛盯着他。

如果他不肯假扮沈桀,是不是根本出不了这个门。

他还没想出个因为所以,忽然见其中一人从腰间摸出个物件,接着银光一闪。“哎哎哎兄弟好好说话不要拿刀啊!我答应还不行!我答应我答应,就两个月,兄弟把刀收起来……”

手起刀落,沈濯丁点伤都没有,倒是绳子断开散落一地。

“合作愉快。”陈君诺站起身,伸出右手。

沈濯咬牙切齿,将快要失去知觉的手伸出去握住。

另一个彪形大汉笑着拿出一把剪刀,沈濯瞥见又是一颤,继而被身后的人牢牢抱住,惊恐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咔擦一声,一缕青丝落地。

“不是,等一下,我二哥现在是秃子吗?”

“前几天被人扔了臭鸡蛋,不得不全都剃掉,也差不多是秃子。”

“那,除了头发,我还得贡献什么?”沈濯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首先,我对女生没什么兴趣,也不会做勾引阿嫂的事情。”他还没说完,感觉抱住自己的那双手臂勒紧了些许,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嫂子别生气啊。”

陈君诺一瞥他:“我是这样小气的人?戴副平光眼镜,其余的暂不用担心,大庭广众也不会有人扒开你的衣服看有没有啤酒肚。不过你得戒烟戒酒,少吃甜食。他作息规律十分律己。”

沈濯忍不住笑了一声:“他自律?”

“你这幅洋洋得意的笑容也要给我吞回去,记得要含蓄、内敛,你们沈家世代书香门第的书生气,被你丢到哪去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教训三岁小孩,沈濯听话把嘴角放平,努力调整面部表情做出让她满意的含蓄神色,半晌低声嘟囔:“果真是长嫂如母。”

泺城人常说,有钱人都跑到北区买洋楼,除了老古板。

沈家的家主沈牧威就是这样的老古板。沈家世代为官,出了三个状元、十八个进士。沈牧威的祖父做过国子监祭酒,只可惜轮到他的时候,清朝覆灭,他只有一个举人的名头,也只有老一辈才会恭恭敬敬称他一声“沈老爷”。

一个只会读书的中年人,膝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在民国初年过得惨淡,几乎是坐吃山空。好在沈家大姐读了大学,懂得经商,终于保住了家底。但是用沈牧威的话说,女孩子出人头地等于丢人现眼,自古说士农工商,经商更是毫无前途。

也是因此,沈濯才会为了讨好家人,去做一个假的讲师身份。

但中国人自古重视家庭,就算如何瞧不上孩子的职业和前程,沈牧威还是希望能够全家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这便是沈濯要过的第一关。陈君诺瞒了三天,说沈桀外出谈生意,在这么下去老人家怕是要起疑。沈家人多眼杂,仆人、司机来来往往,无论是怀疑还是知道实情,很快就会传到东昇帮副帮主的耳朵里,他们的功夫等于白费。

所以沈濯要以哥哥的身份回到作别七年的故里,回到他长大的祖宅,告诉他们沈桀活得好好的。

道路尽头的别克轿车里,沈濯最后一次整理身上的西装,系到最顶端的风纪扣勒住脖子喘不过气,也不知沈桀是如何忍受这种拘束的。他心里默念,自律,自律,接着露出一个自认为和煦如春风的微笑望向陈君诺。

“差不多了。”陈君诺递给他一副有些掉漆的金丝圆框眼镜,没有任何度数。

沈濯戴上去,刚刚好架在鼻梁上。他忽然心里一酸,沈桀究竟是为何被人推入黄河的,他是否还活着。沈濯自己都如此惆怅,更何况与哥哥情投意合、朝夕相处的未婚妻——陈君诺的冷静,到底是因为她身经百战,还是她只把哥哥当做夺权的傀儡?

不过这些都不是沈濯需要担心的,他只希望陈君诺手下的人能尽快把沈桀从黄河里捞上来。

他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伸出手臂。陈君诺挽住他下了车,一同走到沈家门前扣响门环。不多时,老仆开了门,沈濯认得出来,这是母亲陪嫁的奶娘,母亲走后,她便留了下来。

“冯姨。”沈濯轻声唤了句,他发现冯姨这些年头发几乎是花白,两个眼睛有严重的白内障,听声音也不真切。

物是人非。

房屋还是当年的布局,只不过刷了新的油漆,青石板上也长满了岁月留下的青苔。一进门的泉眼咕噜咕噜冒着水,石头围起来的池塘里养的金鱼不知道换了几番,现在只剩下两条。

后院传来的烟火气中夹杂着炸鱼的香气,沈濯却记不清这味道是否熟悉。走过的年轻司机是完全生疏的面孔,穿着廉价西装匆匆而过,倒是浇花的下人还是当年的小秦,现在怕是要叫老秦。

沈濯还没感叹完,忽然见内院跑出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条马尾辫,身上是颜色鲜艳、款式新颖的半袖旗袍。沈濯望了一眼陈君诺,在对方鼓励的眼神中说道:“啊,思然,今天怎么没上学?”

沈灵是沈牧威续弦妻子为他生的女儿,沈濯离家的时候她还在未过门媳妇的肚子里。小姑娘还没够二十岁,但是沈牧威怕自己等不到,便早早给她取了字,当做小名来唤。

“哥哥,”沈灵跑跳着过来,抓住沈濯的胳膊就要他抱,“君诺姐姐什么时候嫁给你啊?”

3.家宴

沈濯哪里会抱孩子,手忙脚乱想把她举起来,好在陈君诺看出他的窘迫,及时制止:“你哥哥刚坐火车从上海回来,累得很,哪有力气抱你呢。你要是乖,今晚我带你去看皮影戏。”

“拉钩!”沈灵闻言立刻从沈濯身上下来,笑嘻嘻地伸出小手指头,和陈君诺用她们才懂的方式约定好,然后蹦跳着跑开。

沈濯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说话。当时自己死活不让进门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不过还算是乖巧可爱,没有遗传她妈妈,反倒是像大姐,也许日后真能成就一番。

“忘了怎么走了?”陈君诺拽住他胳膊示意,沈濯立刻迈步,全然不记得陈君诺穿着裙子走不快,差点没把姑娘家摔地上。陈君诺恨铁不成钢,但心想这个人这辈子都没和女生一同走过,也就忍了。

沈濯也有些慌张,他怕这黑帮大小姐一言不合就把他咔嚓了,或者扔到黄河让他陪二哥,可不值当。

“元烈。”

“阿姐!”沈濯见到大姐忽然一阵激动,后来记起陈君诺三叮咛万嘱咐的矜持,急忙收回洋溢的笑容,换做轻柔的微笑。激动过后,他心理泛起一阵苦涩,二哥究竟是被何人所害,能否回家,让沈濯做回自己。

沈筠快步走过来挽住他的手,微皱眉头:“怎么去南方一趟瘦了几分,是不是吃不惯那边的饭菜?”

他已经七年没有见过姐姐,当初是她不顾父亲的反对,努力凑钱供自己读书,但自己学了一身的纨绔,彻底辜负了姐姐的一番心意。沈濯紧握住沈筠的手,久到让沈筠起了疑,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陈君诺急忙解释:“舟车劳顿,怕是没休息过来。”

“到底是要娶媳妇的人了,有人照顾着挺好,”沈筠拍了拍沈濯的肩膀,“父亲就盼着你们赶紧把日子定下来,现在到处都在打仗,趁着还安稳把婚礼办好了,也圆了老人家的心愿。”

沈濯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茫然望向陈君诺,后者又不得不替他圆话:“我还要守孝一年,不急于一时。”

“对,最近公司业务繁忙,结婚了也未必能过几天舒服日子,再等上半年,”沈濯顺着她的话头接下去,他找到了窍门,沈元烈被他未婚妻管得死死的,只需要点头答对就行,“阿姐,怎么不见父亲?”

“你不记得了?”沈筠颇为诧异,“还是你帮忙找的关系,让他去教育局做名誉上的副局长。虽然没什么实权,但爹觉得有面子,足够了。”

沈濯急忙点头,他这一天吸收的东西太多,补了七年的课,甚至把沈元烈每年生日收到的礼物都记得一清二楚,难免记不住些许:“对,教育局下班晚。阿姐,我记得你有元熙房间的钥匙,对吗?”

陈君诺立刻扯住他衣服,提醒他按照剧本走,沈濯偏偏要拿回钥匙,装作没看到她提示一般我行我素。沈筠倒是没有怀疑,从一串钥匙上找出那把递过去,沈濯笑着接过来道谢。

等沈筠走后,沈濯立刻跑到三进的西厢房,迫不及待打开门锁。刚想开门,陈君诺按住他手臂:“你想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沈牧威严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沈濯吓得钥匙都掉落在地,急忙转身。

沈牧威五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穿着暗红色的长衫,外面罩了一件绣着祥云图案的黑色马褂,手中盘着两个核桃。他眼中像是有火,核桃被他盘得咯吱作响:“你是不是又和他联系了?”

“爹……”

“我说过,他敢走,就再也不许进这个家门!”沈牧威怒吼一声,沈濯不由自主耸肩,双手紧紧攥拳放在裤边。沈牧威见他沉默,以为他知错,便一甩袖子双手背在身后走回正厅,手中的核桃还在咯吱咯吱响。

陈君诺知道沈牧威不许旁人提及沈濯,但一直不明缘由。现如今当事人在场,她却不好意思问。一是她身份不妥,二则是怕勾起往事让计划节外生枝。

沈濯沉寂了片刻,接着晃晃脑袋恢复方才的平淡神色,将门锁好。他看着轻松,但实际上两次差点夹到手。

晚宴上,沈濯见到了刘云娅,她以女主人的身份坐在沈牧威身边,表演着三从四德好妻子的形象。年少的沈濯恨透了这个女人,曾经卖弄风骚的戏子竟然敢入主这座百年大宅,用‎‌妖‎‌‍‎娆‎‍‎‍的身姿哄骗父亲为她大手大脚花钱。

“元烈怎么这副眼神看我啊?”刘云娅注意到他,笑得如铃铛一般,“是不是我这件首饰特别出彩?”

陈君诺刚想说话,沈濯却抢了先,不冷不热说道:“只是觉得您这个年纪穿这样艳丽的洋裙,多少有点不合规矩。不过我是小辈,您不必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也许是他说话时候假意恭敬的神色,带刺的嘲讽,陈君诺在一瞬间以为身边坐的是沈桀。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双生子,有着同样的血脉。

刘云娅脸上浮现出一种委屈又勉强的笑容,不过沈牧威并没有看她,一边夹菜一边说:“元烈说得对,你已经是孩子妈了,不要像以前一样,全身上下金光闪闪,成何体统。”

“是,老爷。”

沈濯拿起碗喝汤,也只有陈君诺在侧面看见他计谋得逞的偷笑。刘云娅越瞧他心里越不舒服,还想要开口呛人,沈筠急忙给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好歹让这顿“和睦”的晚宴继续了下去。

晚上自然是分房睡,沈牧威思想传统,虽然接受了儿子带回来一个不知什么出身的未婚妻,但是绝对不允许他们婚前有过激行为。

沈濯在哥哥的房间睡不踏实,一是因为沈桀生死不明他有点怕鬼,二是沈桀喜欢槐花香,房间里都是槐花的味道,让沈濯只想作呕——小时候穷过一段日子,到了四五月份就爬上树吃洋槐花,吃多了。

也不知道沈桀缺了哪根弦。

他悄悄爬起来,从抽屉里摸出白天阿姐给的钥匙,披上外衣推开门。夜里的月亮像是一轮圆盘,干净澄澈,照得庭院像是一副画卷。沈濯走到自己房间门前,将钥匙‍‎‌插‍‎‌进‎‌‍‌‍去转动,轻轻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忽然有脚步声,沈濯回头:“你是不是要时刻监视我?”

陈君诺耸耸肩:“我只是怕节外生枝。”

“我是遵纪守法的老实人,”沈濯推开门,摸黑走进去,所到之处是满手的灰尘,架子上放着泛黄的预科教材,一碰就要掉渣,“你不是想知道我来找什么吗?也不是名贵的东西,但是是母亲送我的。”

陈君诺问道:“什么?”

“她生病到最严重的日子,命人打了三对戒指,阿姐,哥哥和我,一人一对。这是等我们结婚的时候用的,我一直好好藏着,”沈濯从床头柜的夹层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你调查过我,知道我的前男友。我想跟他求婚,但是忽然想起忘带母亲送的戒指,便错过了。”

在黑暗中,一个原本躺在抽屉里的小本子消失在沈濯手中,最多半秒,不留痕迹。

陈君诺丝毫没有察觉,她抬起手,左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镶了一颗祖母绿的钻石。这一枚和盒子里躺着的十分相似,只不过沈濯拿的那一对,钻石是宝蓝色。半晌,她说道:“可你们已经分开了。”

“也许日后还会遇到有缘之人,只不过我得找个银器铺子改一下尺寸,”沈濯将木盒放入怀中的口袋,关上抽屉,“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陈君诺摇摇头:“只是很少听元烈提起你,以为你是处处留情的浪子,谁知还是个痴情专一之人。你和那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沈濯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开始叙述:“我到香港之后也没工作,就到处玩,有次出去买生煎,骑着自行车在路上,又下着雨,溅了他一身泥。他喊住我,我就倒车骑回去,又溅了一身。我叼着生煎袋子支支吾吾解释不清,他就涨红了脸抓过袋子来,也没骂人也没打人,就气鼓鼓说当做赔偿。”

陈君诺问道:“你们不是在学校认识的?”

“他长得好看,我就记住他了。调查之后发现他是医学院的年轻教授,叫齐修远,字兮城。我便找人伪造了文凭去应聘,到他的门下当讲师。他在面试时见到我还有些惊讶,问我,你每天吃五个生煎,会对血脂造成什么影响。”

“听着是个老古板。”

沈濯立刻摇头:“不不不,他很有意思,很会照顾人。我当时说因人而异,然后侃侃而谈孟德尔。他便说好,因为人的体质与遗传和环境有关,鲜少有年轻人对遗传学有研究。我倒是没想到,我这种吊儿郎当的人,能为了追‎‌‌‍美‌‎‍‎人‌‌‎儿把自己逼到熬夜啃医科书。”

“好在你哥哥不是这种人。”

“沈元烈中规中矩的,多没意思,”沈濯摆摆手,露出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几番波折,死缠烂打一年,齐教授最后还是同意了。他很腼腆,一丝不苟,却是个顾家的人,跟他在一起没什么负担,也没吵过几次架。大概是我骨子里还是个纨绔,他忍受不住,跟我提了分手。”

“但是你还爱着他。”

4.生意

沈濯被人戳破了心思,低下头去摩挲口袋里的木盒,半晌低声说道:“对,我还爱着他。你呢,二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要瞒着家里人,不太好受吧?”

陈君诺抬起手,手上的戒指反射月光,在黑暗的屋中一闪:“我们的关系超脱寻常‌‎‌‍‍男‎‍‍‌‎女‍‍‌之间的爱情,缠绵恩爱不适用于我和元烈。我知道你心中猜忌,为何我能如此镇定,甚至能够想到一出李代桃僵的戏码。”

“为何?”

“元烈拜入东昇帮内门的时候便知道意外会随时发生,这个计划是他一早提出的,但是没想到,真的有用上的一天。”陈君诺拍拍他的肩膀,沈濯瞬间有种被哥哥给卖了的错觉——不是错觉,他就是被卖了。

沈桀在他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人,能跟黑帮大佬谈笑风生甚至占据一席之地的人,怎会是等闲之辈,大概是斯文败类、衣冠禽兽。他从小就喜欢装斯文,装懂事,这样有糖吃。长大了也要扮猪吃虎,在家人面前是乖乖经营小公司的顾家男人,实际上干的掉脑袋的勾当。

“你已经离开家七年,元烈还是如此信任你。”陈君诺似是感慨。

沈濯听出她的猜疑,笑着说道:“这就叫心有灵犀。”

陈君诺借着月光打量他,这个不干正事、伪造学历、为了追人跑去大学教书的纨绔子弟,绝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开,这个人的精明程度很可能远远超过她。但只要能为她所用,精明点好。

第二日清晨,为了减少和最了解他的家人接触,沈濯一大早就被陈君诺拽出了家门,贴心的二嫂还跟冯姨打好招呼,说这几天公司事忙住在北区公寓。沈濯睡眼惺忪问去哪,陈君诺拉开车门将他扔进去,说道:“我带你去喝酒。”

沈濯一听喝酒来了兴趣,他是个从里到外的纨绔,在香港之时一有空闲就叫上三五狐朋狗友去横扫洋人开的酒吧。不过他下车被北方的冷风一吹,才意识到,大白天的这位二嫂绝不会请自己来逍遥。

泺城北边是一排排的洋别墅和七八层高的写字楼,命名也是由“经纬”二字组成,其中百货商场和各式各样的公司集中在经三路和纬三路这两条十字交叉的大道上。泺城在军阀混战时期曾属一位目不识丁的韩大帅掌控,因此经纬与地图相反,外地人来了保准转向。

沈濯倒是认识他下车的这条街,东西向的经三路,距离纬三路的交叉口还有两个小街区。街对面的大花园好似是洋人新修的教堂,后面便是泺城华侨中学,他们的父母多是在这些写字楼里上班的有钱人。

而他面前的这栋楼,一共三层高,外墙是深红色,里面装饰用的则是暖‎‌‎‍‌黄‍‌‎色‌‎‍‎,门口白色的木牌上写着四个标准打印体的大字“陈氏酒业”。沈濯越过窗户一看,后面是露天拜访的酒坛子。

“走吧,”陈君诺示意他别犯傻,“记住该喊什么。”

沈濯立刻调整面部肌肉,一边往里走一边对看着报纸的守门大爷不冷不热打招呼:“李叔。”走过一个身穿素色旗袍的年轻女人,沈濯露出了点到为止的笑意:“小江早。”

他就这么打了一路的招呼,一楼的酿造车间,二楼的财务和业务部,三楼的档案室,遇见的每一个人沈濯都清楚地喊出他们的名字。等陈君诺把总经理室的门关严之后,沈濯一皱眉,抱着手臂踱步,问道:“我二哥这么有礼貌吗?送货的司机他都认识?”

“不是,就怕你认错人,测试一下,”陈君诺坐到真皮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下面来熟悉业务。”

沈濯一听业务二字就心烦,他之前看过部分的报表,加加减减的数字让他头晕,而陈君诺又不全然信任他,只给他一些表面材料,让他自己琢磨应该如何好好扮演二哥这个成功的商人。

他快步走到沙发前,蹲下身单膝点地,一抬头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说道:“二嫂,我就是来给您撑撑门面的,您看这样好不好,不如请病假,免得我露出什么破绽,是不是?”

“如果沈经理连续请两个月的病假,只有两种可能。一,他患了不治之症卧床不起;二,他被我甩了。”

沈濯摸了摸自己的膝盖,模仿电影里英勇就义的战士挺起胸脯说道:“来吧,谈业务。陈氏传了五代,前清时叫酒肆,现在叫酒业,从店铺变成了工厂,产品分散到旗下各个酒庄营销,资金呢目前不多不少勉强够用。”

“谁是董事长?”

“二嫂您啊,”沈濯殷勤地给她递过去茶杯,“我二哥是总经理,下面几个经理都是咱们帮派的人。帮派里眼红酒业的属副帮主和他的那几个亲信,总是想参股分钱,但都被我二哥打太极给打回去了。别说,他还真挺厉害。”

陈君诺翘起腿,问道:“若是工商局刘局长来访应该怎么说?”

“刘局长是吧,刘局长,”沈濯大脑忽然一片空白,绞尽脑汁才想起来二嫂提过一句,公司正在申请新店的营业牌照,但总是批不下来,大约是给钱没给到位,“就跟他说,华侨中学有一个体育班,可以免试入学,之后再写个假条调进其他班级。刘局长的儿子不是要上中学了?”

“算你消息灵通。”陈君诺将茶杯放下,忽然听见敲门声,起身一抬腿直接踹到沈濯肩膀上。沈濯哪里来得及躲闪,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皱眉倒吸凉气,抬头见已经走到门边的陈君诺作势要开门,急忙爬起来扫一扫名贵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穿着及膝短裙的秘书送进来一杯咖啡,沈濯接收到陈君诺的目光急忙上前接住,道了声谢,低头抿一口,却听见男人粗犷的声音:“听说你去上海出差掉进黄河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沈濯差点没一口咖啡喷出去,抬头才注意到女秘书身后站了一个人,身高八尺,体态健硕,留着两撇滑稽的小胡子,加上细小的眼睛和眉毛,好似在脸上划了一个八卦。

“文叔叔,您怎么有空来公司了?”陈君诺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听不出是欢迎还是夹枪带棒,不过沈濯猜测是后者。

等等,文叔叔——这他大爷的难道是东昇帮现任副帮主,陈家死对头,杀害陈道年的犯罪嫌疑人和可能把他二哥推下黄河的幕后黑手?沈濯觉得黑咖啡的苦味瞬间从舌根绽放,苦不堪言。

如果按照计划,沈濯只需要在两个月后的推举大会上云淡风轻跟这些帮派大佬点个头,坐在座位上云淡风轻给陈君诺投个票,然后披上外衣云淡风轻开车到火车站,直接买票南下。

可他大爷的为什么文冠木会出现在酒厂?他不是有自己的赌坊、勾栏维持生计,赚的满盆吗?沈濯灵光一现,哦,原来是假意嘘寒问暖实际上窥探敌情。没关系,没关系,赶紧把他打发了,日后不相见。

“师叔,”沈濯想起来他该怎么称呼这位前帮主的拜把子兄弟,“实不相瞒,是我疏忽大意,当时人来人往,不知怎么一踩空就从桥上掉了下去。好在身边几位兄弟救助及时,这才没生出大事。”

文冠木眯着眼睛点点头,忽然问道:“可是黄河在北边,上海在南边,这,你是绕了远路?”

在陈君诺灼灼目光之下,沈濯一字一句背着二嫂教给他的事发经过:“当时有一艘船要经公海到南洋,公司有个马来西亚的单子,货物就在这艘船上。我是去看一看确保万无一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文冠木抓住他的手拍两下,沈濯不得不注意到他粗糙手指上戴着的金扳指、金镯子,还真是财大气粗。文冠木扫视一眼经理室里面,也不知琢磨什么,客套了几句说道:“那我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元烈走了这么久,你们还没来得及亲热亲热,我打扰就是我的不对了。元烈,注意身体啊。”

听他说“亲热”二字,陈君诺立刻站到沈濯身边挽住他的胳膊,笑着说道:“是啊,我们一会儿还要去看电影。”

文冠木意味深长瞥了他们一眼,随后道了别,一边转着镀金的佛珠一边大摇大摆往外走,上车之后将佛珠随手一扔,开始把玩拇指上的纯金扳指。他看了一眼前排的中年男人,问道:“沈桀失踪两天,竟然是去谈生意。你的人怎么办事?”

“南方路途遥远,也许是传递情报出了错误,师兄见谅,”东昇帮的师爷傅川芎将几张照片递过去,顺道用毛巾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火车上拍到的,他的确是从南方坐车回来,昨晚还回了家,情绪也没有和往日差许多。”

“他看起来有点不对劲,”文冠木啧啧一声,想不出哪里奇怪,最后把照片也随手一扔,说道,“走,开车去看看咱们新开的夜总会生意怎么样。”

傅川芎一边揩拭汗水一边小声提醒:“师兄,现在是白天。”

“白天如何?”

“可咱们是,夜总会啊。”

5.访客

齐修远拿着电报单反复核对,确认眼前这家宅子就是沈家祖宅。在沈濯的描述中,应该是破旧不堪的前朝建筑,三进院里面充满了迂腐的味道,歪斜的泉眼浸湿长满青苔的青石板。

但是齐修远看到的是精致的北方庭院,正门对准垂花门,倒座房修改成西式车库,停着两辆黑色的别克轿车。再往里能望见外院红瓦屋顶的正厅及耳房,左右厢房前还有避雨的回廊,正中间是修缮过后池塘,一眼泉水下是游动的锦鲤。

他站在垂花门下犹豫片刻,已经有人从屋中走出来,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腰里系着围裙。她打量了一下来客,这人身穿灰色西装,打着繁复的领带,梳一个三七分头,好一副斯文学者的模样。

齐修远礼貌地一弯腰,说道:“您好,我找沈濯,沈元熙。”沈濯一声不吭就翘了班,齐修远等了三天都没有他的消息,忽然有些担忧。期末考试结束校园空空荡荡更加萧瑟,批改完试卷之后,他便提上行囊来到这座陌生的北方城市。

冯姨听见三少爷的名字就一皱眉,左右打量一下,神神秘秘说道:“您是什么人,跟我们三少爷有什么关系?”

齐修远还未回答,便听见大门外有汽车缓缓停下的声音,接着车门打开,沈筠步履匆匆走进来,因心事重重走到垂花门底下才见到有客人,诧异地望过去,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您好,我是来找沈濯的,”齐修远见她穿一身女士西装,戴着丝巾手表,应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独立女性,便从怀中摸出名片递过去,“我叫齐修远,在香港教书。”

沈筠接过来看到学校的名称地址立刻说道:“是三弟工作的学校啊。快进来快进来,冯姨,拿些水果点心过来。齐教授,习惯喝茶还是喝咖啡?您别嫌我絮叨,三弟离开家这么多年也只有几封电报,我也不知他在外面读书、工作辛不辛苦,有没有吃饱穿暖,唉。”

齐修远就这样被她请进了正厅,一边剥橘子一边回答沈筠层出不穷的问题:“我们认识两年。”“他做了一年的助教,现在是基础课的讲师,每个月工资不少的。”“他做讲师就可以住学校公寓了,第一年的时候在外面租房子,也不贵。”“粤菜习惯的,西餐他也喜欢,经常带学生去喝下午茶。”“我学的是内科,主修细菌学,不开刀不上手术台。他虽然学外科,但是基础课都可以教的。”

沈筠不住点头,问道:“那元熙他,有,有男朋友吗?”

“啊?”齐修远冷不丁被问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张着嘴愣在原地。平常问“有没有对象”、“有没有恋爱”,为何沈家姐姐会直接来一句“男朋友”?沈濯到底瞒了多少事情。

沈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吓到您了吧?我弟弟……不太正常,十七八岁因为这件事情闹得离家出走。我以为英租界民风开放,您跟他这么熟应该知道的,实在是抱歉。”

“没有不正常,”齐修远诚恳地说道,“我就是他前男友。”

“啊?”这次轮到沈筠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

“抱歉,吓到您了,常听元熙讲姐姐的故事,知道您长姐如母,我就想不能瞒着您。”

沈筠回过神来摆摆手:“没事的,你若是不说,我倒是要责怪你呢。”

齐修远紧接着说道:“是这样的,我已经三天没有他的消息了,打听了,他从酒吧喝完酒之后去码头买了一张去广州的船票,在广州坐火车来了泺城,但是泺城出站没有他的记录。我们虽然有些不愉快,但作为朋友,也应该关心一下。”

“哦,是这样啊,”沈筠一副失望的神情看着他,心里想这样温文尔雅的成功男人,三弟怎么能跟人家闹分手呢,“他性格便是这样,受不得委屈。若是心情不好,喜欢胡乱买张票,随便找地方下车。”

齐修远闻言点头,但是担忧的心情并没有缓解半分:“也许是我多虑了。”

沈筠看了一眼大门,说道:“不过,您和三弟之间的事情,最好不要与家里其他人提及。我父亲比较古板,他一向不许家里人提到元熙,甚至收到电报不打开就会撕掉。”

“说了不许提还要提?”沈牧威忽然出现在垂花门下,拄着龙头拐杖,身边是一身玫红色花边无袖旗袍的刘云娅。刘云娅拢了拢脖子上的裘皮围巾,用手指拨开刚烫的卷发,依偎在沈牧威身边,活像一条卖弄风骚的蛇。

齐修远赶忙站起来,弯腰鞠躬说了一声“叔叔好”。沈牧威走近了,齐修远递过去自己的名片,说道:“我是沈濯学校的教授,他无故旷工几日,我以为他回家来了。给您添麻烦了。”

“怎么三少爷也会旷工啊?你们医学院是不是特别好进?”刘云娅逮住机会冷嘲热讽,“老爷,今晚要不要加双筷子?”

齐修远听出了逐客的意思,急忙拎起公文包,拽了拽衬衫袖口整理好仪容,说道:“多谢夫人好意,已经叨扰许久,我今晚也有其他事情要做。”

“站住,”沈牧威忽然开口,齐修远走到半路立刻立正站好回头看他,肩背挺直,沈牧威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你家乡是不是广州的?”

齐修远略带歉意摇摇头:“我在香港和英国长大的,祖籍河北保定,家里有几个叔伯兄弟还在河北,这几年也只是学校交流的时候去过广州两次。”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外面由远及近传来最熟悉的声音,抬头望去,沈濯正牵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手走进来,一路谈笑,说的是今年中秋要推出新的桂花酒,封面应该画嫦娥还是玉兔。

沈濯满脑子都是玉兔抱着酒瓶喝得酩酊大醉的逗趣景象,一抬头望见齐修远,第一反应是想松开陈君诺的手,但被后者紧紧拽住。他一疼,脑子才清醒过来,玉兔喝酒不见了,他乡遇故人的五味杂陈也被好好藏在心底,任由欣喜夹杂着伤感蹂躏他的感官。

他现在是沈桀,也只能是沈桀:“这位是?”

齐修远看他茫然的神色,与沈元熙丝毫不同的沉稳打扮,眼中的那一丝希翼消失不见。沈筠见他不说话,替他介绍:“这位是三弟学校的同事,齐修远齐教授。这是我家二弟和弟媳。元烈,这位齐教授是来找三弟的,你最近可见到他过?”

沈濯硬着头皮晃了晃脑袋,说道:“不曾,上次听闻,他还在香港教书。”他日思夜想的男人站在自己家门口,他却只能无动于衷。同床共枕一年,齐修远太了解他,如果逗留太久恐生事端:“时局不稳,路途遥远,齐教授还是尽早回香港吧。”

沈筠插话:“今日家宴,不如留下来一起吃饭?”

“既然是家宴,我更不方便打扰了。”齐修远微微低头躲开“沈桀”咄咄逼人的目光。他被盯得有些不舒服,走出去的时候脚步稍微错乱。

沈濯对陈君诺耳语一声,接着推开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快步追了出去。他看到齐修远叫了一辆黄包车,从公文包里拿出五个铜板,一颗一颗数好放到车夫手里,才扶着扶手坐到车上。

齐修远坐定,看到他追出来,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沈濯见黄包车夫开始跑动,伸出手还未说话,齐修远已经将视线移到别处,不再看他。

最后的最后,留给沈濯的只有一个漠然的背影和两道车辙印。

现在内战双方对峙,日军虎视眈眈,齐修远肯来找他,便是他这几天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无论是因为残存的爱情,还是朴实无华的友情,都说明齐修远还将他放在心里。

他还有机会去挽回,只要这两个月风平浪静,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回到香港,去追他的爱人。

沈濯站在黄河堤坝上,想从怀中摸一根烟,然后想起二哥吸烟只中意舶来的雪茄,二嫂不愿他这个冒牌货把藏品糟蹋了,便帮他戒了烟。旁边站着的司机阿强胸口鼓起一块巴掌大的长方形,沈濯朝他伸了伸手。

阿强木讷地看了一眼,把口袋里皱成一团的两块钱递过来,沈濯一把拍掉,说道:“烟。”

“大小姐说,吸烟有害健康。”他话音未落,沈濯忽然靠近,未察觉到什么,一盒‎‌‌‍美‌‎‍‎人‌‌‎牌香烟已经到了沈濯手中。阿强呆呆地望过来,摸了‎‌‎‍摸‎‍‍‌‎胸‌‎‍‌‎前的口袋,果真是被他拿走了。

沈濯点了一根烟,看着涓涓流淌的黄河,忽然升起一个疑问——这平静的表面之下要多少吃人的泥沙旋涡,又有多少被吞没的无名骸骨。他将面前的烟雾吹散,问道:“沿河的村落找没找?”

这个司机是陈君诺的心腹,自然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他一五一十说道:“找过了,就连附近的县城都派人去打听。现在怕动静闹大了,让副帮主知道,所以也不敢大张旗鼓。”

“当日的目击者呢?”

“顺着几条线搜寻下去,最后都不了了之。”

“我二嫂说,东昇帮的帮主文冠木想要夺权,沈桀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威胁。他算是我二哥一个铁定的仇家了,有没有调查过他?”

“大小姐一直派人跟踪他,甚至还趁他不在家潜入过他的几个住处和赌场、夜总会等地方,全都一无所获。而且副帮主不像是背地里使阴招的人,每次做事都大大方方,好像要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儿是他做的。”

“倒是不担心犯法。”

沈濯把烟头踩灭了,回头看到一辆小轿车缓缓停下。陈君诺打开车门闻到劣质香烟的味道不禁皱眉,但是看见沈濯诚恳道歉的神色也不能发作,说道:“上车,公司出事了。”

-----

同步更新主流网站,所以谍战、黑帮部分的称呼会更隐晦。没那么多虐的,就是甜!就是宠!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