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蓝玫瑰。
-----正文-----
【一】
你像蓝玫瑰。
有一次她这麽对他说。
他看上去有点讶然,却并不是很愉快,想来他清楚蓝玫瑰在自然里的缺失,现存有的蓝玫瑰皆出自基因转殖,以这样非自然的事物形容他,是否内里有些奇怪的讽刺。
虽然这话说得极为平淡,她看上去也没有恶意,但山姥切长义很清楚人类那张轻飘飘的皮子底下能够蕴出多大恶意。
他谨慎的审酌了许久,见审神者扔出那句话後也没有甚麽其他动作,大概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并没有想要得到他回应的意思。
那次谈话没有下文,他属於比较警惕的那类人,没有搞清楚审神者实际含意前他不会贸然的做出回应,只他在心里哼笑,他来这个本丸不久,她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遍轻率的对他下了定义,典型的上位者思维。
这齣对话对於山姥切长义的社畜生活并没有多少的影响,但对於彼此间的关系的确算不上是一个好的开端,自然他不会因为个人对上司的主观想法影响到自己的工作──他可是山姥切长义,把情绪带到工作上很愚蠢,但私下他与审神者几乎没有多馀的相处,本丸七八十振刀,要避开审神者还是很容易的。
对此长义没有甚麽心里负担,时之政府那些公务员们骂天骂地上司,只要工作能完成上司也懒得理,与他们相比,他可真是一个优秀好员工。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她再次提起类似的话题是一年後了,田当番的日子,他被指去照顾她的玫瑰园,她站在满开的玫瑰枝前,见他来了朝他微笑,正如她往常那种温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说的多是工作上的事情,她身体不算好,惯常不出阵,许多关於时间线上的事情都要透过他们的汇报,大多数是他说,她边打理着花枝边轻声应和。
她比他矮上一些,发顶大概到他下颔处,发色是浅浅的灰,像是褪色的泥墙,垂在她苍白的脸颊旁,让她的脸看上去像是在灰墙上蔓生的白玫瑰。
他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心里想着至少她是好看的,对於一个员工来说,上司好不好看会部分的影响上班的意愿──正这麽乱七八糟想着时,耳朵微微一凉。
她的动作来得太突然,再加上本来在本丸里相对安全,警戒心便放下许多,於是他愣在原地,银色的发丝上便这样的搭上一朵玫瑰。
长义真像蓝玫瑰,她眯眼看他,像是在仔细端详,然後微笑。
他皱起眉,彼时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乍来初到的精英公务员,本丸的生活软了一点尖刺,还带了一点可爱的副作用——杂学嗜好等等等,现在的山姥切长义知道了花语这玩意儿。
只是不小心的——他本人这麽坚称。
蓝玫瑰因其实质上的缺失,在某些人眼里,象徵神秘和渴望实现不可能的事物。
眼前满开的花枝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蓝,是那种接近粉紫的颜色,色泽清淡,不复传统玫瑰那样重色的艳丽,但花型依旧繁复,丝绒般的花瓣层叠舒展。
他收回目光转而望向一直微笑着的她,一年多来的相处让他明白面对这位审神者必须说得直白,对她绕圈子她便会对你打哑谜,端得是一个彼此彼此的态度,本丸一些老爱不好好说话的老刀们在这麽治之下也有显着改善。
虽然她一直坚称是为了效率的最大化,不过他倒一直觉得这只是她的恶趣味而已。
他并不想成为实现她恶趣味的那方,於是他思考了片刻,直白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妳不像是会喜欢花语如此虚无事物的人。」
没有用敬称表明了他此刻处於私人立场,她对於这样的回应似乎有些惊讶,微微挑了挑眉然後笑意更深。
她伸出手,理了理他有些紊乱的发丝,对於她这样的举动他从最开始的闪避到现在已经麻木,只努力的忽视她手上清淡的洗手乳香气。
她笑意盈盈的望来,淡色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却有温柔的光晕。
「花语啊,」她舌尖抵着牙关,用一种温柔的调笑口吻捻着字句,「真浪漫。」
被笑了。
他有点懵,即便不如初来本丸时易怒,他依旧感到血液正在以一种飞速的频率向上涌,他并不清楚为什麽,只觉得有淡淡的耻感。
她依旧笑着,却皱起眉,像是看见了他轻薄的皮肤下向上奔涌的血液,慢慢泯了笑意。
「啊,对不起,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她有些苦恼的垂下眼睑,「我意思是……这是好的,你开始关注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
「浪漫的事物……没有不好,生灵生於人间,本就该体会那些除了生存以外的温柔事。」
「至於我为什麽说长义像蓝玫瑰……」
她眨了眨眼,并不浓密却十分蜷翘的睫毛微微的颤动。
「蓝玫瑰很美,不是吗。」
她说的自然,被夸奖的人耳际倏地烧灼,他有些费力的遏止自己失礼的别过脸,只不过是被夸了有甚麽好感到羞耻的,他可不是那个禁不起夸赞的假货。
这话好接也不好接,他既不想应和也不想反驳她──过往经验告诉他对这位审神者耍嘴皮子只会让自己神经耐久度降低,损不了对方半分,於是两人之间也就安静下来,不同的是一个怡然自得的继续打理花朵,一个确是有些如坐针毡的等待她下一次的出言,不知道为什麽,他对於这个审神者,总有种无处着力的落空感。
审神者并没有让他离开,做为一个习惯听令的监察官,他就这麽不尴不尬的跟着审神者浇了半园子的花,直到本丸的近侍山姥切国广捧着一叠资料走过来後,他方有些如蒙大赦的告退。
一般与山姥切国广遇上时都免不了一阵唇枪舌战(审神者称之为奶猫互挠),但他一点也不想在审神者在场的时候跟山姥切国广吵嘴,最後都会变成双方皆惨遭审神者调戏,两败俱伤,谁都讨不了好处。
看了看天色,长义抬步往餐厅走,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经过的同僚打招呼时投来的目光里似乎都含有笑意,他有些困恼的想着自己脸上是否沾上了甚麽,一抬手才恍然耳边那枝玫瑰没有摘下,他居然就这麽的簪着巴掌大的玫瑰逛过大半本丸。
──要死了,那人果然邪门,遇上她所有事情总是能崩得一蹋糊涂。
但他到底没有随手扔了那朵玫瑰。
【二】
偶数月的五日,是审神者例行的身体检查日。
以往都是身为审神者初始刀的山姥切国广陪着去的,这次却不知道为什麽叫了他去。
山姥切长义很想要说服自己相信,审神者此举是因为经过了一年有馀的观察,终於认知到了他比膺品君更加优秀──虽然真的很想要这麽说服自己,但某方面上对於审神者性格有着颇深入了解的长义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觉得检查太闷找个可供取乐的人调笑解闷,觉得这大概才是真正原因的山姥切长义觉得他或许是时政里头混得最惨的山姥切长义。
吐槽归吐槽,他还是乖乖的整好装束走出屋子,据同房的大般若长光表示,他的背影看上去颇有几分肃杀的壮烈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要被踹去三条大桥捞明石。
身高体重血压脉搏腰围体脂比,视力听力心脏功能抽血检查,整体流程与他在时政时看过的内部检查没有太大的差异,耗时又无趣,还时不时的要应付审神者出奇不意的对话,银发打刀背靠着墙,一双透蓝的眸子看似聚精会神的注视着主人,但内里灵魂其实已经不知道飘忽到哪里去了。
菁英公务人员铁则一,不论何时都要将上峰用力的装进眼底,只是眼底。
零零星星的也有其他审神者在付丧神的陪同下进行各种检查项目,其中有几位似乎与他的审神者认识,过来打了下招呼,但因为各自都尚有检查项目待做,因此也只是匆匆的寒暄了几句就走。
──看起来是这样。
看着那几位离去的审神者,透蓝的眼睛再度转回自家审神者的脸上,盯着上头尚未散去的温婉笑意,忽然的就开口了。
「您笑得真不情愿。」
未散的笑意被讶异顶开,她抬头看向银发打刀,嘴角复又微微翘起。
「优秀的公务人员要学会和稀泥,装老实,不要戳破上司啊。」
「喔,」优秀的公务人员弯了弯蓝色的眼睛,「你笑得很不情愿。」
换掉了敬语,代表以私人身分而并非公事身分发言,这种操作很可以,很长义。
只是口头玩笑,并不是真的想隔出距离的审神者真正笑了出来,然後被一直抽不到血的护士不轻不重的骂了两句,再次挨了一针。
昨天被坑戴着玫瑰招摇过半个本丸的长义先是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但下一刻却又皱起眉,如果他没有算错,这已经是她抽的第十五管血了,一管10CC,150CC,虽说远远不到危及性命的地步,但以普通健康检查而言也太多了。
盯着那只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与周遭的泛青,长义扯了手套,脸色不虞的伸手捏住了她的指尖,而果不其然,入手的温度低得令人有些担忧。
他想起了出门前山姥切国广等在大门前递给他一袋衣物,说是给审神者预备的,那时候他还讥讽的说膺品君真是周到但再周到也不会变成本作,山姥切国广则是例行性的,脸上写着来啊打架啊嘴上却甚麽都没有说的走开,原本他并没有多想,本来医院里的温度就偏低,额外准备一件衣物好像没有什麽,但他摸过那件外套,以医院的温度而言明显有些太厚,但如果审神者每次来健康检查都得被抽走这麽多血,事先准备上一件厚外套好像也就不是那麽奇怪。
但为什麽需要抽上这麽多血?他瞄了一下其他审神者,最少两管,最多五管,十五管这个数字真的太过奇怪了。
冷不防被捏住指尖的审神者有些愣住,原本想要闹一闹他,但看见打刀正看着她胳膊上的针孔一脸严肃,她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了初始刀,无奈的笑了笑,开口道,「长义,外面走廊上的贩卖机有热红豆汤,能麻烦你帮我买一杯来吗?我有点冷。」
她脸色苍白,衬着淡色的眼眸,看上去简直要与医院里的墙褪成一个颜色,虽心知她在堵他的嘴,但还是扯了外套盖在她身上,抓着钱包出去了。
反正也不急在一时,他想。
贩卖机虽说就在抽血室外头那条长廊上,却远在长廊底,一边在心里嘀咕着这距离拿回去红豆汤都要冷了,一边就看见了方才那几位可能与自己审神者有着塑胶姊妹情的审神者。
她们的近侍都不在,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小杯的红豆汤,正聚在一起聊着什麽,并没有注意到他,付丧神比起人类优异许多的听力灵敏的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她们似乎在谈论自己的主人。
意识到这点的长义闪身拐进了旁边的走廊,侧身细细去听,但他或许是来晚了,那几个审神者却没有聊出多少有意义的东西,大半的内容还是与他有关,什麽『近距离看山姥切长义还真好看』、『可恶我也想要长义』、『我还是抱我的切国睡觉去』……他是最好的!
听了半天没听出什麽的山姥切长义有些失去耐性,正打算起身离开拐去另一个贩卖机买红豆汤时,突然有一句话飘进耳里。
「长义好看是好看,一般审神者也就算了,我倒是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敢亲近山姥切长义──『蓝玫瑰』,她都忘了吗?」
陌生而又熟悉的关键字,山姥切长义嘴唇微微一抖,阻止了自己想走出去勒住人追根究柢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然後被站在他身後,张着眼睛平静看他的审神者吓出一身冷汗。
她身上披着外套,疏淡的眉眼没什麽表情,这不像她,她从来都是笑眼弯弯,用着看似温婉的皮子调笑他调笑本丸的刀剑,这样面无表情到冷淡的神情他还是第一次见。
「……您听见了。」他笃定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拉了拉身上的外套然後往来时路走去,山姥切长义跟在她身後,第一次满心的惴惴,主与从的距离使他无法看见她脸上的表情,而偷听主人隐私这样的事情使他一时觉得没有颜面出声询问些甚麽。
是他逾矩了,他或许会因此被厌弃。
他不想这样,但他确实逾越得过分了,下属从来都不应该主动刺探试图窥视上峰的隐私,更何况听起来事情与他有关,她必定是不愿意让他知道的。
直到走出了医院,她才停下来,转身看着他,那双淡色的眼眸依旧没有什麽表情,但语气却是软和的。
「我没有生气,你不要胡思乱想。」
「这件事倒不是什麽秘密,政府方应当有留存档案,我给你权限,你自己去申请调阅。」
山姥切长义透蓝的眼眸锁在那只掩在衣物下的胳膊,然後慢慢地垂下眼,只开口道,「……对不起,没有买到您要的红豆汤。」
她笑了一下,「小豆应该有准备,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加年糕。」
然後又是沉默,他安静的走在她身後,想着那朵被他搁在了窗台上的蓝玫瑰。
【三】
『蓝玫瑰计画』。
作为牵涉人类存亡、维护时间线序的时之政府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如现今般稳固。
因应时间动盪而生的组织,秩序从无到有,其中经历了无数次的碰撞与冲突,对於资源的取得、审神者的使用、军力的派遣,等等等,在在都充满了冲撞与反制,凡有生灵所在之处必有竞争与冲突,力量招致抢夺,贪婪从不满足。
三十年前,因为审神者的人力短缺,激化了稳健派与激进派的冲突,激进派始终认为,在防线摇摇欲坠的情况下,审神者的招募标准应当无底限的放低,采取时之政府最初的做法,将所有有能的,不管是人类、妖异或是其他,不论力量强弱,都招募而来,稳健派那种精挑细选,还要经几年训练调教的做法,在这危及的当下是不顶用的。
因为当时面对溯行军时之政府节节败退,每日都有新的阵亡名单,於是激进派的做法得到了压倒性的支持,而也因为这样,那段时间里,时政招进了许多杂鱼与恶狼,因为只要能够成为战力,不管做出再恶质的行为政府方都压下不论,於是内部秩序瓦解崩溃,变成了弱肉强食的社会,弱小者被欺凌羞辱,强大者肆无忌惮,稳健派被激进派打压得无法发声,直到发生了後来的事件,稳健派才又重新得回力量。
二十五年前,时政内部爆发了一件性质相当恶劣的强暴监禁案件,一名女性审神者被几名男性审神者共同囚禁,凌辱轮暴长达半年,被找到的时後已经精神崩溃。
本来这样的事情说恶劣是恶劣,但在那段内部秩序濒临崩溃的时期,并不算特别大的新闻,因为犯案的几位皆属颇得上意、战功赫赫的审神者,这件事原本也会像以往一般被压下去,却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激怒了那位女性审神者的友人,没有人想到这位在审神者之间、在政府方眼里一直默默无名、安静龟缩在自己本丸的审神者有那麽大的力量,先是带着刀剑们剁了那五个做案的审神者,然後率领着一帮女性审神者,刀剁到了几位激进派大佬的面前。
其中种种不细数,总之,激进派主要人物一夕之间倒台,蛰伏已久的稳健派短时间内重立回了原先法规,并开始清算那段时间曾为非作歹的审神者,剃掉一大部分的毒瘤,原本已经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审神者社会才又开始复原。
但问题来了,内部问题解决,外部却没有,审神者的人力短缺始终还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像先前激进派那样与虎谋皮的做法固然不行,但该怎麽做,一时之间难倒众人。
於是,有人秘密的提出了『蓝玫瑰计画』。
自然界里是不存在所谓的蓝玫瑰的,现存有的蓝玫瑰皆出自基因转殖,全部都是由人类後天加工而来。
蓝玫瑰计画取其意,基因改造与培养,人工制造出适合当『审神者』的群体。
审神者之所以短缺,最大的问题在於拥有足以支持本丸运转与刀剑化形这样的力量的人类,天生稀缺,既然如此,那就找到催生灵力的关键基因,将其植入,催生出符合审神者条件的存在吧。
她就是其中之一。
违背自然界定律而生,无父无母,被当作工具一样诞生的,『蓝玫瑰』。
这些孩子从诞生起就被关在了秘密的研究所里头,自幼就开始各种训练与试验,用着各种方法最大化他们的力量,身体各项数值都被严密的监控着──他们身体里多少都有着各种妖怪的基因,在使用这些力量的同时,他们也忌惮着这些拥有着力量的孩子,生怕哪日发生反扑。
但自然并不是那麽好违背的,不明的衰竭、崩溃,孩子一个一个死去,截至掌权者再度替换,蓝玫瑰计画曝光,被强迫停摆的那年为止,研究所总共制造出了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七名的孩子,但能成功活到一岁的只有七千六百二十八名,活到七岁能够拥有自己本丸的只有三千两百四十五名,而支撑到成年的只有一千三百零八名,占所有审神者百分比不到百分之一。
而即便如她一般,拥有了自己的本丸也活过了成年,身体数值相对稳定下来,她依旧要每两个月接受全身健康检查,做大量的检查,持续的服药,才能够保证继续活下去。
不管天气多热,她始终都穿着足以掩盖双臂的衣物,以掩盖她满臂的针孔,她想要活下去,不只活下去,她想要毫不特殊的活下去,与那些自然而生,顺应天理诞生的审神者一样,她不想做特例,不想任何人注意到她的特殊,於是她尽一切的掩盖曾经那些事情的痕迹,将那些事情深深的掩埋在地里。
艳美的蓝玫瑰,其实是极端讽刺的称呼。
【四】
山姥切长义觉得不太好。
他完全明白了医院里那个审神者所说的,『¬我倒是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敢亲近山姥切长义』──整个本丸里只有他来历特殊,与其他刀剑不同,他与时政有着比较紧密且特殊的关系,而身为时政政策底下的受害者,她大概是疯了才会去接近他。
来到本丸将近两年,对於他她从未表现过疏离,说是他总会避开她,但其实审神者与刀剑这样的关系,他们的相处时间仍然远远超过一般现世的上班族与上司,他到底是希望自己能够最大化自己能力的,而她在工作与閒暇时对待刀剑们并没有太大的差异,总体是个温和中带有恶趣味的人,打趣也好调笑也好,不如说是亲近的人才会表露出这样的态度,他不得不承认对於这个本丸他能融入得如此之快她的态度占了很大一部份原因──如果她能比起喜欢那个膺品更喜欢他就好了。
他虽然来自政府,但以人类的话语来讲他就只是个标准社畜,上头说甚麽他就做甚麽,领薪干事,社畜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忠心没有多少,也并不会涉入太多隐私的事情,而对於这个本丸这个审神者上头也并没有特别交代些甚麽,监控更是没有──但这些都只是他单方面的认知,对於头上顶着政府来到本丸的山姥切长义,审神者这样的亲近与信任,到底是疯了还是别有用心,他不知道。
手指翻拣着层叠的花瓣,没了手套的阻隔,花瓣细绒的触感抵上赤裸的掌心,经过一夜,玫瑰看上去已有些恹恹,他翻来覆去的看了几次後,心里颇觉烦闷,把花又搁回了窗台,把自己裹进了披风里。
有人捻起了那朵被搁在窗台上的玫瑰。
他抬头,审神者正巧低下头来露出微笑,是她一贯,温和又有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对着这样的表情他不知为何有些窝火,挑了眉朝她看去,却在看见她那只掩在布料下的胳膊後洩了气。
「按照现世公务人员的时间表,现在是下班时间。」
潜台词是优秀公务人员‧山姥切长义已经下班,上司特别待遇当然也跟着下班了,现在是嘴毒机车不坦率的山姥切长义本人。
淡色的眼眸沁出笑意,她伸手把那朵玫瑰别在了自己的耳际,浅灰色的发丝被玫瑰上的浅紫与脸上的笑意衬得温软,那朵花曾经被她别在了他耳侧,而现在她又把它别在了耳际,山姥切长义有些不自在的撇过头,她其实并不特别的美丽,但不知道为什麽那个刹那他却觉得有些无法直视。
有些狼狈地收回目光,长义垂下蓝色的眼睛,内心纷乱的思绪让他没有办法很好的思考该说些什麽,太多的疑问与不明白,於是乾脆放弃,转回头靠着墙,把开话头的任务扔给了他困扰的源头。
「长义,」嗓音自头顶传来,他竖起了耳朵集中了所有精神欲听她要说些甚麽,得到的却是与他预期完全不一样的回应,「原来你也有呆毛。」
……
皮过头是会遭报应的,在一个心烦意乱的人身上皮过头是会遭报应的。
山姥切长义决定身体力行的教会审神者这个为人处世的真谛。
山姥切长义反身揪住了审神者的衣领。
山姥切长义伸手把审神者从窗台上拉了下来。
【五】
本来这应该会是一个很浪漫的场景,一个横越窗台的吻,中间放着一朵蓝玫瑰,极美的构图。
但这幅构图成立的要件是山姥切长义不能用力过猛,然而我们猛男山姥切长义一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二是他错估了审神者的体重,三是这个动作纯属他一时脑充血的反应,所以演变成审神者隔着窗台被长义过肩摔好像也不是那麽难以理解。
摔进房里的审神者脑袋在榻榻米上磕出了脆响,半天没有动静,玫瑰掉在不远处的榻榻米上,被自己骚操作惊得瞬间回魂的山姥切长义用力的捂住了脸,蓝色眼睛透过指缝小心翼翼的察看──完蛋,他真的要坐实『山姥切长义是时之政府派来不怀好意的卧底』这件事了吗?
虽然很想死但不可能真的把审神者丢在那里不管,山姥切长义没有顿太久就靠了过去准备查看审神者的状况。
他半跪坐着挪了过去,正低头准备看她有没有摔出甚麽好歹时,忽然後脑杓就被某着强硬的力道向下压制,他反射性的想抵抗,却在某个柔软的事物触上唇瓣时彻底当机。
清淡的苦味,药片的味道。
一触即离,他有些恍惚,「……你吃过药了?」
话方出口他就想抽自己一巴掌,该说的才不是这种事,他今天的中邪也太过彻底,正乱七八糟的想着该再说些甚麽时,却被审神者的大笑声给打断了。
她躺在那里,浅灰的发丝散落在米色的榻榻米上,不受控制的大笑起来,是极为没有形象、与往常的她完全不同的那种大笑,双眼笑到眯起,眼角渗出生理性泪水。
显然被嘲笑的山姥切长义却没有想像中的羞耻与愠怒,看着她笑成这样,他只是有点无奈的想,好吧,就笑吧。
……因为真的满好笑的。
他没忍住的也靠着墙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有甚麽湿凉的就沿着眼角掉了下来。
「喂,妳不怪吗。」
「甚麽喂,私底下的山姥切长义真没礼貌啊──没甚麽好怪的。」
「……滥好人。」
「也不是,就,不管怎样,就还是生下来了啊,我活着嘛,不知道能够活多久,所以要好好活着,怨恨不应该占有我太多的生命。」
「对於『为了成为审神者』而诞生,妳不怨恨?」
他的嗓音有些飘忽,明显的质疑,她几乎都能透过嗓音看见他现在的表情,必定是不符合菁英监察官的尖锐与凶狠吧。
「一开始吧,恨得厉害呢,医院、实验室、训练场,我每天每天在这些地方徘徊,打针吃药抽血检验,为的只是让自己的身体数值、蕴含灵力更好,能更好的担任名为审神者的消耗品,不停的看见身边的伙伴被推进门後再也没有出来,那种环境里怎麽可能养出心灵健康的孩子。」
「但後来,在历经过很多很多次在死亡边缘徘迴後,我就想,我离死亡好近,我随时都可能丑陋的死去,我要活着,作为我自己活着。」
「我,就是我,是的,这具身体的确是为了『成为审神者』这样的目的而被随意的创造出来,可里面的灵魂不是,我的灵魂是我的,只有我自己能定义我究竟为何存在、为何而活,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审神者,我也不会因此而失去价值。」
「蓝玫瑰是不属於自然的物种,为了人类的喜好培育出来,或许有人因为它完全由人类定义而衍伸出了背後的意义,但,对我来说,他只是很美,仅此而已。」
似乎是笑累了,她呈现大字型躺在榻榻米上,午後的日照并不强烈,她的轮廓似乎被打上了柔光,淡色的眸子明亮非常。
「……妳在试图劝说我吗?」
他微微垂首,银色发丝垂落,嗓音有些模糊。
「?」
她有些困惑的笑了一下,「没有,我只是说你好看。」
审神者半撑起身,一脸『有甚麽问题吗』的看他。
没,没问题,完全没有,他最好看了,谢谢。
山姥切长义有些自暴自弃的想。
审神者不再是审神者後,她仍保有她自己,那,如果山姥切长义失去『斩杀山姥』这个逸话後,他还能保有他自己吗。
他不知道,但或许可以想想吧。
毕竟,不是每振山姥切长义都能够亲吻他的审神者的。
他这样想着,然後动作,在午後的日照里,俯身亲吻了他的审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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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玫瑰的人造性除了審神者的背景以外,也對應了長義『斬殺山姥』這個逸話,逸話說到底就是人類的產物,人類將其定義為斬殺過山姥的刀,而山姥切長義以此顯型,某種方面來講,與從誕生伊始就被定性為『為了成為審神者而生』的審神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所以長義在不清楚審神者來歷時一直覺得審神者以藍玫瑰形容他,是一種微妙的諷刺,但其實審神者也只是,覺得藍玫瑰很美。
她是倖存的『藍玫瑰』,有些『藍玫瑰』會因此對於也名為藍玫瑰的物種產生厭惡與恐懼,但在審神者看來,藍玫瑰就算是自人類手中誕生,他依舊非常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