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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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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当一个人的灵魂早已和另一个人分享的时候,他的生命里就挤不进剩余的世界了。

-----正文-----

独角戏

顾惜朝有记日记的习惯。

在这个电子设备横行的年代,还坚持使用纸笔记录每天的琐碎,的确是显得有些落伍了,尤其是对顾惜朝这样一个供职于ICAC的CI而言。

若不是上级传下紧急通知,彻查顾惜朝的一切私人及公用物品,任谁也不会想到,平日里雷厉风行的顾sir的抽屉里竟然锁着一本硬皮日记。更出人意料的是,这本日记竟大剌剌地摆在一干私人物品中间,没有密码,也没有暗语。

我偷偷瞄了侧倚在门框上,冷眼旁观搜查的顾惜朝一眼,有些心虚地抓过那本日记,心中有些窥私的快感。

“这本东西就不用看了吧,”一直无动于衷的顾惜朝突然开口,正指向战战兢兢的我,“我再怎么傻,也不会把贪污记录手抄到笔记本上。”

领头的铁sir有些为难。我知道他早年是同顾sir合作过的,虽然平日里理念不合,但大家都是为着同一个信念。无缘无故地搜查老同事,任谁心里都不会舒服。

见我还不肯松手,顾sir终于变了脸色,三两步上前抓住笔记本的边沿,试图从我手中夺回这本日记。他不想将场面做的太难看,因此不很用力,可我却有些踌躇地盯着铁sir的脸色,不知该不该松手。

两相僵持,顾sir厉了我一眼,却将话头转向了铁sir:“铁游夏,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明明知道这本子是……你怎么敢让人动它?!”

搁得近了,我隐约听见他的嘴边冒出了半个名字,但很快又被他咽回肚子里。铁sir听到这半个名字,脸色也是一青,死盯着顾sir,端详了好一会儿,终于松口道:“阿D,把本子还给顾sir吧。”

顾sir几乎是从我手里把本子抢下来的,硬皮边缘撞得我手心生疼。他很快平复了脸上的情绪,转身重新走回门边,捏紧了书脊,有些老旧的本子贴在裤缝上,压出了几道褶皱。

搜查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过了饭点,搜查组才提着一大摞证据袋走向走廊深处,顾sir一向冷硬的面孔也终于松懈下来,露出几分倦意。

我走在小组的最后,怀里抱着纸箱,垂下头去,就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文件,每一份的页末都签着龙飞凤舞的“顾惜朝”。过去的顾惜朝被我装在箱子里,如今的顾惜朝却走在我的前方。

顾sir在ICAC就是一丝不苟的代名词。就算陷入眼下这般窘境,他的背还是挺得笔直,西装没有一丝褶皱,手中却仍抓着那本格格不入的笔记本。

似乎是觉察到我的视线,他突然回过头,走到我的身边,替我扶正了摇摇欲坠的纸箱。

“小心,里面的东西要是丢了,你的下场比我还惨。”他低声道,神情却很是柔和,似乎握着那本笔记本的时候,他就拾回了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柔软。

我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目送他走进询问室。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里面是我这种新人无法触及的秘辛。

******

我第一次见到顾惜朝,是在入职的第一个周末,组长突然通知加班,我急匆匆赶到办公室,却看到里面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有人在我耳边窸窸窣窣地窃语:“顾惜朝,你看,他就是顾惜朝。”

原来他就是顾惜朝。

顾惜朝这三个字,在廉署里可谓是如雷贯耳。每一个入职的新人都会接受前辈的谆谆教诲,如顾惜朝如何苛刻刁钻云云。传得多了,连这个人都有些妖魔化,就差为这位CI添上三头六臂腾云驾雾的能力了。

然而今天我见到他,仿佛所有可笑的流言都撕开了。他真人比照片还瘦些,很高,西装穿在身上很是笔挺,可隔着一层玻璃,落入眼底的身影却又让人觉得落寞。

我和一群生手蹲在办公室外,看着顾sir在里头叱咤风云,位置上坐着的组长处长无不随着他的言语点头或低语。

“说真的,要混就要混成顾sir这个样子,你看组长那副点头哈腰的模样,再看看顾sir,真是神气得不得了。”同期入职的乱虎有些咋咋唬唬。

“就凭你的资质,过了退休年纪都坐不到顾sir的位置吧!”同期的乱步笑嘻嘻地捅了乱虎一肘子,“我听说啊,顾sir做事狠着呢。听说他曾是傅专员的上门女婿,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不知好歹地毁了婚约,气得傅专员险些将他调到乡下送文件,后来据说是位姓戚的阿sir,动用了上头的关系,才保住了顾sir的位置。”

乱虎托着下巴,很替顾sir惆怅:“是啊,最后反而让铁sir成了傅家女婿,真不知顾sir那时在想些什么,这样好的机会……”

“正经事不做,蹲在这儿议论什么?”

众人惊慌回头,却是一张笑眯眯的面孔。是执行处的崔处长,他同顾sir长得有些相似,但有时做事却比新人还要咋呼。我见过几回他被铁sir单独批评的样子,像是一头可怜巴巴的小奶狗。

既然是他,身边的几个新人也不再害怕,反而笑嘻嘻地调侃:“崔sir难道不知道这些事吗?我们一进来可就听到八卦了,不如你跟我们仔细说说。”

崔sir竟板起了脸,拧紧眉头,低声警告:“你们最好永远不要提起这件事。”他看了一眼玻璃另一头的顾惜朝,“尤其是在顾惜朝面前。”

这也是我头一次见到崔sir这样严肃的神情,这时候我才恍然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能做到处长的位置。他和顾惜朝,不仅仅是皮相相似。

也正是因为崔sir来得太过及时,以至于我没能问出心中的好奇。傅专员,四位处长,还有顾sir,他们全都是廉署中的活跃人物,可那位戚sir呢?我自打进入总署以来,便从未听过什么姓戚的、能量足以撼动傅专员的阿sir。

我还想再问,会议室的门却突然打开了,组长就近抓住我的衣领,连拖带拉将我拽进了警车。

于是我只好将这个疑问压在心底,等到眼前堆叠的案子解决,我才得以喘一口气,逮着空闲机会到了资料室,巴结常年驻守管理资料室的康叔。

“康叔,你在廉署工作了这么多年,知不知道一位姓戚的阿sir啊?”

康叔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古怪,他摘下老花镜,仔仔细细地打量我,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怎么会知道戚sir?”

我有些尴尬:“听乱虎他们八卦,怪好奇的,所以来问问。”

康叔神神秘秘地勾住我的后颈,劝诫道:“在廉署里,还是不要随便提起这个人比较好。”

见我一脸疑惑,康叔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位戚sir已经失踪快三年了,而且出事之前,似乎还和傅sir有些冲突。说起来他和顾sir也是同期生,如今一个背上贪污杀人的罪名,另一个却做到了CI的位置。他们两人刚进来,都喜欢到我这儿来打下手。”

康叔的神情不忍又怅然:“那样好的一个年轻人,怎么会呢?”

我惊得险些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贪污……又杀人?廉署里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家丑不可外扬嘛,”康叔啜饮了一口茶水,“这件事被上头压着,也不许廉署里提起,当然波澜不大。当初这件事,最痛苦的怕就是顾sir了。他跟戚sir关系那样好,最后却是自己亲手送兄弟进的政律司。”

“那……那戚sir又怎么会失踪?”

“这我哪里知道?”康叔苦笑,“有说潜逃的,有说被枪决的,也有说顾sir念私情,放了戚sir一马的。我一个管资料室的老头子,听听外勤琐事罢了,能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可这么几年过去,连尸体也没发现过。”

从资料室里出来,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连带着眼前也花白一片,只跌跌撞撞沿着走廊往前迈步,丝毫没有留意迎面而来的人,直直地撞上了来者的肩膀。

“你是那个小组的,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猛然抬头,对面站着的正是顾sir,他一手抱着资料,另一只手上却抓着一盒碧螺春,正像是要去探望康叔的模样。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道:“你是新来的吧?”

我不敢应声,胡乱点着头,想要赶紧离开他的视线,却被他一把抓住肩膀:“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的眼底闪着锐利的光,只是这样和他对望,便让人心头发怵,直觉得自己做了错事,连腿都有些发软。

“我来这儿……见见康叔。”

顾sir的神情却突然云开雾霁,松开了对我的钳制,神色也缓和不少。

“你也喜欢来这里?”

我扯了扯嘴角,埋着头偷偷观察他变幻莫测的脸色。也不知突然触及哪块回忆,顾sir好不容易柔和下来的五官兀地绷紧了,眉头拧在一起,长吁了一口气:“算了,你走吧。平时没事不要往康叔那里钻。”

我忙不迭点头,赶紧朝电梯口跑去,偶然回头,便望见顾sir仍然挺着脊梁,把碧螺春搁在整齐的资料上,空下的手推开资料室的门,最后消失在门后。

面前的电梯突地“叮”了一声,我猛然回神,电梯里站着的正是脸色铁青的铁sir,后头还跟着政律司的黄金鳞。

我讷讷让开一条路,回到办公室,便听到几个要好的同僚八卦:“我都多少年没见过廉署和政律司的人走在一块儿了,顾sir连落马都落得这么威风。”

“什么威风,我看就是政律司的人多事,我跟着顾sir这几年,从没看他收过不该收的东西。”

“他若是真收了,还能叫你看见?”驳斥的人尖嘴猴腮,我面熟,似乎是叫高鸡血,可做起事情来却很没有鸡血。

电梯很快便又响起来,所有人都停下自己手上的工作,目不转睛地盯着从电梯口出来的顾sir、铁sir和气焰嚣张的政律司一干人等。顾sir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一侧身,搜查组成员便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黄金鳞在办公室随意点了几个人,我便是倒霉的那几位之一。

******

趁着搜查顾sir办公室,将他牵制住的空当儿,技术部的同僚们便在顾sir的住处装了针孔摄像机,抓了几个闲职新人,轮班倒盯着摄像头下顾sir的一举一动。

连着熬了二十几个小时,乱虎和乱步早就挨不住困意,眼下正睡得天塌不醒。我也有些倦怠地扫了一眼百叶窗,窗外透着熹光,正是天将要亮起来的时候。经历了一整夜的安宁,镜头另一端终于有了动静。

顾sir揉着湿漉漉的头发,套着简易的白T和黑色长裤,从卫生间里出来。集成灶上咕噜咕噜地煮着牛奶,他站在流理台前,叼着汤勺,望着面前一袋又一袋不同口味的麦片,似乎有些苦恼。

牛奶微沸,他也不再犹豫,转而抓起一袋未开封的麦片,倒了大半碗,混着奶香搅拌,随后往嘴里送了一勺。这样朴素的早餐,总觉得和顾sir这样一个气势汹汹的角色不太符合。

咀嚼了好一会儿,他才咽下嘴里的麦片,怔怔望着餐桌的另一头,嘴里嘟囔着什么,朝着对面笑了笑——不是迷幻或自嘲的笑,而是连眼底的温柔都万分清明的笑。

针孔摄像机比普通的CCTV来得完善,收音设备兢兢业业地运作,连一丝声响都没有放过。

因此我分明听见顾sir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道了一声别。

办公室里的暖气明明打得很足,我却无由来地一个激灵。

我哆嗦着推醒身边的乱虎,脑子里百转千回,却不知道要问些什么。廉署警员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接受精神检查,顾sir不可能有妄想症;他似乎尚未发现摄像头的存在,想来也不可能故意作弄监视的警员。我喉咙发紧,脑子里古怪的念头盘旋不去,难不成顾sir一直和鬼同居,而且那只鬼恰好姓戚,恰好就叫做戚少商?

摄像头的另一端彻底安静下来,没有神鬼现身,也没有生人露脸,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晨光彻底从客厅的窗户里投掷进来,透过屏幕仍让我觉得温暖和温馨。

顾sir实在是一个很擅长生活的人。独居多年,却看不出一丝一毫单身汉的狼狈,哪怕是沙发旁搭着的家居服都整洁到令人咋舌。他住在英皇道上,离ICAC大厦很近,一出门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到岗,我们七手八脚地收拾着通宵监控的残局,埋在小隔间里的文件堆里,心虚地等待着顾sir的巡视。

然而今日不同往时,电梯门打开了,里头走出的却不止顾sir一个人。律政司的黄sir紧随其后,几乎是踩着顾sir的脚后跟,跟着他走进办公室里。隔着玻璃,我只能追随着他们两人的动作,猜测他们的对话内容。

黄sir显然非常恼火,然而顾sir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在黄sir凑近了身体时才不悦地后退了几步。

“顾惜朝,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世界上只有一个戚少商,你别想着还有人能再护你一次。你要是学不会服软,就等着挨刀吧!”黄sir撑在办公桌上,狠狠揪住顾sir的衣领,随后将面无表情的他丢回到皮椅上,一脚踹开了大门。

“世上只有一个戚少商,这件事我比你更清楚,”顾sir冷静地绕到桌前,“你的伎俩有多下作,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要是你还想健全地走出ICAC大楼,最好就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戚少商。”

“我不介意在贪污渎职罪上再加一条故意伤人。”

黄sir的气焰顿时灭去了大半,嘴唇颤抖着倒退两步,趔趄着冲进了临时办公室。

顾sir盯着他萎靡的背影,脸上全无胜利的快感,反而有些沉痛地把手覆在额头上,猛地灌了一口水。

我清楚地听到他问了一句:“戚少商,你要我怎么做?”

******

下午,L组便派了人手,给顾sir上了手铐,将他带到独立的行拘室。

崔sir气急败坏地从办公室里冲出来,指着L组的狄飞惊破口大骂:“律政司的人乱来也就算了,你们也瞎了眼?小顾这么些年为人做事谁不清楚,就算要查,用得着把人拷上吗?!狄飞惊,你疯了吧!”

狄sir仍旧垂着头,轻声道:“L组只看证据,不看人。”

“我跟你这个死脑筋真是无话可说!”崔sir转而看向顾sir,“小顾,你以前不是这样任人摆布的,都到了这份上了,你还要忍?!”

顾sir转过头,朝着崔sir笑了笑,面色有些苍白,却不是无能为力的样子。

“追命,我从来都没有变过。小不忍则乱大谋。”

崔sir的眼眶通红,他捉着顾sir的胳膊,喉咙嘶哑,拼命压低了声音:“就为了戚少商?顾惜朝,人是要为了自己活着的,你不能因为他……不能为了那种无稽之谈的承诺,就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吧?”

“他怎么对我,我自然就怎么对他,”顾sir轻舒了一口气,反问道,“如果你是我,如果戚少商是铁手,是追命,是诸葛老师,你还能这样劝我吗?追命,有时候自己的命,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

崔sir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他,讷然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摇头叹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么倔的。戚少商在的时候你就这样,没了他,你更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略商,”顾sir似叹非叹地拍了拍崔sir的肩,挑了挑嘴角,“我很好,你真的不必担心。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好的。”

他朝着前来羁押的狄飞惊点了点头,冷静地看着手铐铐住了自己的两只腕子。

L组的人虽然多事,但也最怕麻烦。既然监视工作早就是我们几个新人经手,他们也不愿再多费周章,重新抽派人手。因此我和乱虎几人便被暂时抽调到L组做后勤,其实就是继续监视顾sir的私人住处。如此一来,L组也不必承担监视不力的责任。

我对着屏幕另一头空荡荡的客厅,想起早上顾sir的怪异举动,心里莫名的不安。想起身去行拘室探个究竟,又囿于级别低微,还没走近两步,便被长官拦了下来。

顾sir已经在行拘室里待了三个钟头了,水米不进,期间只有黄sir进出了一次,后来又来了一位神情严厉的中年人,对狄sir吩咐了几句,便走进了行拘室。我倚在门框上,侧着身子,时不时扫上几眼。

那位傅专员进去不一会儿,原本安宁的行拘室便迸发出一声巨响,铝制的桌椅装在隔音墙上,发出泄气一般的尖细声音。门外的一干主任和处长慌忙拉开行拘室的门,如临大敌一般举起手中的警棍或警枪,没成想门后最先传出的却是傅专员有些疲倦的喝止:“都住手。”

我闪到人群后头,踮着脚朝里头张望,一贯冷面的顾sir而今跟变了个人似的,面孔上充盈着愤怒和哀伤,眼底的泪亮而滚烫,像是从他的心底流出来。

但他很快掩去了转瞬即逝的脆弱,绷紧了下颚,挑了挑眉,讥讽道:“傅宗书,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未等傅专员应话,他又冷笑一声,“也对,位高权重如傅老,自然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在您面前谈面子,简直是笑话。”

黄sir闻言,脸色大变,低声喝道:“顾惜朝,你讲话给我小心一点!”

“金鳞,算了,”傅专员倒是一派平和,挥了挥手,示意黄sir退下,“顾惜朝,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识时务的人。”

“我还不够识时务吗?”顾sir讽刺地剔了剔眉峰,“我要是不识时务,早就把你做过的所有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公之于众了!”

傅专员仍然笑得蔼然:“顾惜朝,不管是做人还是查案,都是要讲证据讲道理的。”

“你想要证据,我自然会给你,”顾sir一字一顿,“至于道理,没必要和你这种衣冠禽兽讲。”

傅专员身后的黄sir似乎忍无可忍,躲过面前警员的阻拦,冲上前去一拳击中了顾sir的小腹。猝不及防受袭的顾sir痛得蜷起了身子,一手扶住墙沿,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面目狰狞的黄sir,痛楚之下浮动着几分嘲讽。

他捂着肚子,抬手揩去唇边的血水,冷冷道:“黄金鳞,听话的狗是不会在主子面前乱咬人的。”

“你——!”黄sir气得脸色发青,恨不得再给顾sir一拳,却被身后的傅专员制止了。

“好了,金鳞,你和一个贪污受贿的罪犯有什么好置气的?”傅专员摆了摆手,一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豁达气度,眯起的眼角却带着几分阴寒,“顾惜朝,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做重蹈覆辙的傻事。”

顾sir的身体晃了晃,但很快又直起身子,同傅专员对视:“我也相信傅老很了解我,我顾惜朝就是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我就算是死,也要拖着你一块儿下地狱。”

******

自从顾sir发表了那番骇人的宣言之后,L组就在他贪污的嫌疑后头加上了一条恐怖袭击,恨不得将顾sir的办公室和住处翻个底朝天。然而顾sir的所有文档和家当都和他的人一样干净了,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调查组上上下下忙活了两三天,却连顾sir日常社交圈都没能侧写出来。他看起来就像是社交海洋里的一块孤岛,没有任何船只有幸在他的生命里获得一泓港湾。

最后从一大沓陈旧文件里搜出的唯一一条线索,竟是一个荒废多年的邮局,大门紧锁,唯有门前的信筒还接受投递。狄sir无可奈何,只得留下几名亲信,叮嘱他们将接下来收到的所有信件全都送到廉署,自己则带着其余警员继续搜查。

政律司有些气急败坏,不等L组出结果,便把顾sir转移到了最近的拘留所。知道这件事后,崔sir气得一脚踢翻了自己的酒柜,珍藏多年的白酒倒了一地,酒气冲天。

“那个搬文件的,对,你,跟我过来!”

崔sir把我丢到驾驶座上,自己则一屁股坐在副驾驶上,丢给我一串车钥匙:“你来开车,我怕我撞死人。”

我只好哭笑不得地开着车,直往拘留所去。

崔sir虽然并不避讳我,但狱警却将我这个无名小卒拦在会客室的外头,我只好蹲在门口,听着里头隐约的对话声。

里头说了几句,语调突然变了,我耐不住好奇,从门缝往里窥视,竟看见一向干净整洁的顾sir嘴角破了一大块,还挂着血痂,肩颈上满是大块的淤青,左手手臂别扭地背在身后。

崔sir先是板着脸,低声交谈了几句,最后终于绷不住,连话里都带着哭腔。他小心翼翼地捧住顾sir骨折的左臂,哀声道:“小顾,顾惜朝,你是我的弟弟啊!我帮你保外就医好不好,不要再跟傅宗书斗了,你一个人单枪匹马,我怕你真的连命都会斗没了!”

顾sir先是因着疼痛瑟缩了一下,随后却笑了笑,语调平静而温和:“哥,不只有我一个人,还有戚少商。”

“全香港只有你一个人相信他还……早知道我就该把你关到精神病院,也好过看你这样自虐!”

“哥,我很清醒,我没有疯,”顾sir的神态的确不像是一个臆想症患者,“戚少商在我的生命里,永远都是鲜活的。”

崔sir怔怔地看着顾sir难得流露的温情,一时之间无语凝噎。然而顾sir自始至终都只用坚韧又和缓的眼神盯着面前的崔sir,仿佛他的视线里包含着另一个人的灵魂。

“惜朝,”崔sir终于让步,“这件事了,我只希望能看到一个完好无损的你。”

******

回程路上,崔sir一反寻常的沉默。

他打点了狱警和熟识的几名典狱长,仔细叮嘱他们关照顾sir,站在看守所门口,呆立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坐上了副驾驶。

他或许是透过后视镜觉察到了我试探的眼神,故作凶恶地厉了我一眼,见我毫无反应,才有些孩子气地撇了撇嘴,托着下巴,把光洁的额头贴在车窗上,看起来很是惆怅。

“你一定很好奇,小顾为什么这么拼命吧?”

我很好奇,但是我绝不想知道。毕竟我不是顾sir和崔sir这样的厉害人物,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丧命。

但是崔sir完全无视了我拒绝的眼神,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不觉得你是和傅宗书一道的烂人。有些事我憋得难受,你就当听故事,听我说说吧。”

原来顾sir这么瘦,是有缘由的。

他三年前才刚从深度昏迷中清醒过来,靠营养针吊了半个多月的命,醒来第一句话,却是“戚少商在哪里”。情深意重,当真是情深意重。

而戚少商——姑且称他为戚sir,和顾sir一样,是他们那一期的风云人物。两人在警校里便是手足同袍,后来双双进入ICAC,更是连手破了无数大案,两位年轻人在廉署内声名鹊起,有人艳羡,有人眼红。

有时候一个人声名太盛,便总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又或是戚sir天生的正义感使然,他虽身处制度之内,但从不向制度屈服,他和顾sir就像是廉署里的两根尖刺,扎在罪犯身上,也扎在暗度陈仓的高层身上。

崔sir最后一次见到戚sir,是在出海的码头上。当时的戚sir已经在接受L组的内部调查,傅专员也开始了后台操作,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戚sir的头上,廉署里人言可畏。但是戚sir始终坚信,自己可以找到证据,洗清冤屈,把幕后黑手傅宗书拉下马。

那日傍晚,霞光浓烈,戚sir和顾sir两人迎风而立,意气风发,年轻的灵魂像是可以点燃天尽头的晚霞。为了不让崔sir背后的诸葛专员也牵扯进来,他只好站在岸边,目送两人破浪远去。

然而随之而来的一声巨响,素白的快艇湮没在烈红色的火光里。

除天下不平事,第一个被拔除的,却是戚少商这枚扎心扎手的尖刺。

“爆炸发生前,戚少商把小顾从快艇上推了出去,因此小顾只是受了爆炸余波冲击,再加上溺水缺氧时间过长,才陷入了长时间昏迷。医生说,他能醒过来,全凭心里的一个念头。”

“捕捞队没有找到戚少商的尸体,但是三年来,也从未有人见过他的踪影,”崔sir轻吁一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小顾不相信戚少商会死,也不相信当年那场爆炸只是一场事故,所以这三年来始终坚持调查事情的真相。”

“其实哪有这么多真相呢,权欲滔天,人命贱如草芥。”

崔sir话里话外意有所指,就算我初出茅庐,也不会不懂他的话外之音。难怪顾sir拼了命也要揪出傅宗书的内幕,难怪他面对空无一人的客厅,仍能习以为常地告别。

大概从戚sir失踪的那一刻开始,顾sir就把自己和戚sir绑在了一起,生也好,死也罢,两人连血和命都交融在一起。三年,上千个日夜的眷念和缅想,两人之间的情感胜过朋友、兄弟,甚至于爱人。

我回想起当日在顾sir眼中惊鸿一瞥的炽热深情,暗自揣度,或许两人当真就是抵死缠绵的情人。

崔sir还想再说些什么,怀中的手机却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他扫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顿时带上了几分嫌弃。他接起电话,没好气地问道:“又有什么事?”

电话另一头说了几句什么,崔sir的脸色顿时变了:“马上调头,回廉署。”

******

L组的人在旧邮局门口守了好几天,最后收到的却是一封牛皮纸袋,上头签着顾sir龙飞凤舞的名字,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块硬盘。

我勉强也算做调查组的一员,得以观看硬盘内容。

镜头很晃,像是被人提在手里,闪躲着走了一段路,才终于把摄像头放到高处。一张苍白的脸在屏幕里一闪而过,锋利的眉眼彰显着来者的身份,但是顾sir显然不是这段视频的主角。他只是低低喘息着,侧身一闪便消失在暗处。

画面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远处突然传来迸裂的闷响。接下来是仓乱的追逐,重重的脚步踏在木板和纸板上,清脆和沉闷的声响两相交错。

终于,视频不再吝于显露人像,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警用枪支。

是黄金鳞。

他的另一只手抓着一片血迹斑斑的衬衫衣领,将身后拖着的躯体往前一扯,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便在摄影机前面展露无遗。爆炸破裂开的塑料碎片深深陷进顾sir的肩头,暗色的血痕在衬衣上晕染开来。或许是受了海水的浸渍,黄sir的每一个动作都令昏迷的他不由自主地皱眉。

黄金鳞泄愤一般地在他身上踹了几脚,顾sir虚弱地蜷起身子,嘴角渗出几丝血迹。疼痛使他清醒过来,定定地盯着黄金鳞,逐渐聚焦的瞳孔里浮现出不屑的光。

“顾惜朝,那份记录到底在什么地方?!”

顾sir没有说话,只是倦倦地合上了眼,似乎懒得同黄金鳞开口。

“顾惜朝,你不必和我谈什么公义,我知道,你和戚少商不一样,”黄金鳞提起顾sir的衣领,“你告诉我那份记录究竟放在什么地方,我就告诉你戚少商现在身在何处。”

顾sir的眸光闪了闪,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黄金鳞把耳朵凑到顾sir的耳边,听到的却是一声冷笑,随即便是凝聚了他浑身力气的一掌。

但顾sir毕竟失血过多,反应不比平时的迅猛,黄金鳞偏头一让,便躲开了他的袭击,还抓住了他发颤的手腕。

“连命都没了,还想反咬一口?”

黄金鳞扣紧了顾sir的腕子,扯开他护卫在胸前的手臂,过分的动作使得肩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鲜血顺着顾sir的上臂一点一点汇聚在他伶仃的手肘上,滴滴答答地落在脏污的地面上。

然而顾sir的脸上却连一丝一毫的痛楚都没有显露,咽下了口中带着血的唾液,讥笑道:“黄金鳞,人是不可能向一条狗摇尾乞怜的。”

“你给我闭嘴!”

黄金鳞怒极,再次一脚踹中的顾sir的小腹,这次所有人都听到了清晰的肋骨断裂声。视频里的顾sir倒抽了一口凉气,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声音里带着血腥味。

他像是一头被猎狗逼入绝境的狼,死死地护着自己的胸腹,眼神中却是刀光剑影。

啪嗒一声,挂在杂物上的摄像机翻倒在地上,屏幕里裂开了一道缝隙,殴打的闷响仍在继续,但画面里却是漆黑一片。

“够了,关了吧。”

狄sir的神情都有些扭曲,一贯淡漠的脸上也流露出几分不忍。

“狄sir,这里面拍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世上怎么会有人愿意用命来换这样的证据?如果顾惜朝愿意这样做,是不是意味着戚少商已经因公殉职了?

或者说,顾惜朝这么做,只是为了找到失踪的戚少商吗?

顾sir在看守所中沾了血的面庞兀地跳进了我的脑海里,平白地使我更加不安。我回想起他扭曲的手臂和缺乏血色的脸,禁不住担忧,如果他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折磨,还能够活下来吗?

办公室里很是安静了一会儿,狄sir见所有人都缄口不语,正要开口说话,大门却再次被推开,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举着一袋牛皮纸:“狄sir,又收到了新的包裹!”

******

水流击打在洗脸盆上,汇集在下水道里,发出和缓且令人放松的汩汩声。

我往自己的脸上泼了一把冷水,水流灌进鼻腔里,火辣辣的。水滴沁进眼角,连带着眼眶都发涩,我抬头看向模糊的镜子,白的墙,红的立柱,在朦胧的视线里竟有些血肉模糊。

视频里的顾sir也是从这样的卫生间里走出来的,领结一丝不苟,可白衬衣的前襟却沾满了浅色的血迹。他的嘴角还在渗血,脚步摇晃,好容易走到隔间边上,便脱力一般地半倒在门板上,吁吁地喘着气。

他对着镜子重新整理仪表,深深浅浅地喘息了好一阵,最后才强撑起脊梁。

画面的背后传来温和的询问:“惜朝,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晚晴结婚呢?”

顾sir的眼睑一颤,面上难得带着些惊惶,抿紧了唇,良久才低声道:“傅sir,晚晴她不是您的工具,更不是用来要挟我的条件。更何况,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噢,是么,”镜头只捕捉到了傅专员的一角衣袂,“你喜欢的,是那个叫戚少商的吗?”

顾sir诧异地抬头,眼神中带着不解。

然而傅专员自顾自说道:“我和这个戚少商打过交道,是个青年才俊,也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跟你很像。年轻人,有斗志是好的,只是不该这样不懂变通,把别人的路堵死了,到最后自己也会无路可走。”

“您这是什么意思?”顾sir捏紧了拳头。

“我只是提醒年轻人,挥出去的拳头,不要打到自己身上。”

“只是提醒,也用得着派您的亲信在卫生间围殴我吗?”顾sir收敛了最后一丝恭敬,“到底是我们在怕你,还是你在怕我们?”

“经历的事多了,自然会变得谨慎,”傅专员淡淡笑道,“不过我的习惯是,在麻烦诞生之前就扼杀它。”说罢,他便带着几名黑衣男子走出了卫生间。

怔愣了好一会儿,顾sir才回过神来,从口袋里摸索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戚少商,你还好吗?”

手机另一头应了一声,顾sir显然松了口气,听着对方的言辞,手指有些不安地敲打着盥洗台。

“我知道,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他顿了一顿,“戚少商,刚才傅宗书来找我了。”

电话那边静了一静,似乎也在等顾sir的下一句话。

“还是晚晴的事,可他话外有话。戚少商,你这几天出外勤,还是要注意安全。现在廉署里能够相信的人太少了,我不在你身边,没法替你提防旁人。”

“再过几个月,等证据收集完全,我亲自写诉讼书,交给律政司的方应看。他虽然立场不定,但看在无情的面子上,还是会帮我们一把的。”

“好,我等你的消息。到时候我们就在码头见面,老地方。我已经让略商布置好了快艇,只要到珠海同证人接头,说服他们出庭作证,就真正做实了傅宗书的罪行。”

“……戚少商,保重。”

我猛地从水池里抬起头来,冰水灌进鼻腔里,火辣辣的。

电话那一头的戚sir,到底有没有保重呢?

他们到底有没有想到,两个月后快艇上的接驳,最终是以浓烈的汽油和火光收场呢?

顾sir还滞留在看守所,可是收录着不同时段不同内容的硬盘却源源不断地递往那间老旧的邮局,每一份信件袋上都签着顾sir的名字,就如同他这三年里藕断丝连的执念和倔强。

廉署里的声嚣再起,尘封了三年的戚sir一案再次被揭开,这次的主角不仅仅是戚少商、顾惜朝,还有掩盖在巨幕下黑洞洞的傅宗书的名字。

狄sir当机立断,中止了针对顾sir的调查,转而紧急成立了调查组,切断了傅专员对外的一切通道,总算是在关口将他截在了香港。

调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艰难,因为谁也想不到,顾sir手中竟然握着这样完整的证据。他韬光养晦,一丝一缕地抽丝剥茧,解开戚sir留下的谜题,最后给廉署摆上了这样一份完美的案卷。

同样的,谁也没有想到,戚sir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沉冤得雪。

真相一旦揭开,所有人便发现当年栽赃陷害的手段如此拙劣不堪入目,可是当时当日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质疑。

正如崔sir所说的,权势之下,人命轻如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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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忘性是很大的。戚sir和顾sir的轰轰烈烈在一批又一批的新案卷之中,很快便成了沧海一粟。几天前还在依依不饶地追问下文的警员,一转头就举着外卖单,嘴里念叨着奶茶和咖喱鱼蛋。

顾sir被撤销指控,离开拘留所的那一天,也是我开车送崔sir去替他洗尘的。

他从矮小的门框里走出来,脊梁仍旧挺得笔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面庞上,像是一捧橘‎‎‍黄‍‎‍色‌‍的墨水,灿烈而壮丽。

我望着顾sir的剪影,突然明白了他这些年的坚持、自持和几近冷酷的疏离。

或许当一个人的灵魂早已和另一个人分享的时候,他的生命里就挤不进剩余的世界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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