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正文-----
“⋯⋯
倚着你 呼吸
枕着你 睡去
我看见
那些过往
那些回忆
在你怀抱里
明天
你有你的 我有我的 方向
但我们都记得
曾经交汇时的光芒
⋯⋯”
马龙反复地读着这句话,紧握手机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盯着屏幕的双眼,一眨不眨,神色凶狠得像一头怒极了的离群孤狼。
直到两眼发酸,他才缓缓地吐出憋了许久的一口气,反手将手机往沙发一丢。
说实话,此时的马龙早已疲惫不堪。
刚刚结束的比赛,连轴的采访和节目,辗转的旅途,汹涌的人潮⋯⋯
这些日子里,一直鞭挞着他,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只能顺从地往前走。
那些他大约知道的伤情,故事可能的走向,种种结果的猜测,却在这一刻,总算安静下来的时间里,纷至沓来。
都是因为,他微博里的这首诗。
无论别人如何看待,马龙比任何人要清楚这些话的意思。
马龙愤怒地像困兽一样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着。
极力地压抑着想要破坏什么的冲动。
来回踱了几圈,马龙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了。
他停下了脚步,一步跨向沙发,拿起手机,甚至不需要思索,就拨出了那个电话。
“嗯?怎么了?”张继科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样若无其事的语气,几乎是在马龙心上的那团火上浇下浓烈的酒精。
挥发的酒精让他觉得微醺,可烈火烹着他,却只想发泄。
“你的微博是什么意思?”
“⋯⋯我几点发的微博,你怎么这会儿才看到啊?没什么意思啊,就是写着玩的。唉?你吃⋯⋯”
“你打算退役了吗?”马龙厉声打断了张继科。
两人迎来了一阵沉默,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太累了,我打不动了。”张继科深深叹了口气,打破了这样可能永无止尽的沉默。
马龙一口气滞在胸口,运动员都有伤,继科的伤大概在什么程度,自己心里多少也有个数儿。要说能打,其实也还可以。他的退役,是真的心里不想了。
马龙以为他在意的是他的退役。
可当张继科这样说的时候,马龙才发现,他所有的恼怒,来源于他的缄默不语,来源于他的讳莫如深。
长久以来,马龙和张继科,就好像是从两条不同的路往山上爬,如今,总算一起站在了山巅,可是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那些风景,他便自作主张,默不作声地要离开。
徒留马龙一人,站在那里,孤芳自赏。
为什么你没和我说?
为什么你不问问我的感受?
为什么你不等等我?
这一句句质问,早在打电话之前就久久地横亘在喉咙,却在这分这秒里,发现自己毫无立场。
之前的愤怒,显得荒唐可笑。
“退就退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腰好点了吗?”冷静下来的马龙,平淡的开口。
“⋯⋯嗯,好多了,早没事了。你吃了吗?”张继科语气柔软,每次他惹到自己生气时,总用这样的温柔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像一个不会摇尾讨喜的小狗悄悄地将头伸到你的手底下一样。
“吃了。”
“⋯⋯嗯,你在哪呢?家吗?”
“嗯。”
“⋯⋯嗯,在干嘛呢?”
“刷微博啊,看不出吗?”
张继科听着电话那头冷淡的语句,知道马龙是生气了。
“⋯⋯我去你家找你好吗?”
“找我干嘛?”
“⋯⋯不想聊聊吗?”
“⋯⋯”
马龙坐回沙发上,仰着头,两眼发直,“你来吧。”
张继科等马龙挂断电话后,在心里叹了口气,一直以来,两人之间有太多毋需言说的默契,多到两人早已心照不宣,多到认为语言的繁琐只会让很多事情变得复杂。
可这次,不是张继科忘了和马龙说,也不是不想和他说,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要说什么呢?
说他无法痊愈的腰,有旧伤的膝盖、钙化的肩膀还有先天的骨裂?
说他再也无法和他一起打球了?
说他再也不能和他你追我赶了?
里约奥运于张继科而言,像是一个最完美的句号。他终不曾辜负任何人。这样像英雄一样的圆满落幕,才是最好的结局。
张继科到马龙家的时候,马龙已经开了一瓶红酒,在喝着了。
张继科熟门熟路地到柜子里拿了个高脚杯,坐到马龙身边,为自己倒了杯酒,又轻轻碰了碰马龙的杯子,再一口闷掉。
“这是什么意思?”马龙偏头看张继科。
张继科把头靠在马龙的肩膀上,轻声说,“龙仔,对不起。”
张继科已经好些时候没有叫龙仔了,说是因为马龙做了队长,总要有点威严,可偶尔私下里,张继科朝着马龙撒娇的时候,龙仔总是少不得挂在嘴边的。
马龙梗着一口气,逼得眼眶都有些发热。
“不是说好要一直陪着我的吗?”
还记得,年少离家,孤身北上到了国家队的马龙,怯生生的,看起来乖巧又懂事。
可同屋的张继科知道,夜里怕黑睡不着的人是他,总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生怕落了单的人也是他;没人时,会固执地一遍遍的练球;输球时,会躲在角落偷偷的掉眼泪;有人欺负他,戏弄他,差遣他,他都只是默默承受着,只因害怕被踢出国家队,害怕被大家讨厌。
马龙的乖巧懂事,不过是他的生物本能里为了合群和讨人喜欢而硬生生用泪和血铸成的铠甲罢了。
就像最初锻造钢铁盔甲的Stark,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在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张继科看着马龙那个怯懦柔软的样子,心里莫名的就疼了起来。
他别扭地要马龙陪他一起睡,别扭地不管做什么事都拽着马龙一起。
别扭地说,“我会追上你的。”
别扭地说,“怕毛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啊!”
别扭地说,“你快点追上来,不然我不等你了。”
他,张继科,不曾辜负过任何人。
除了马龙。
张继科低喃着道歉,“对不起,你去的地方,我怕是去不了了。”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是吗?
马龙气的摔碎了杯子,把张继科赶出了门。
张继科看着在自己面前紧闭的门,深吸一口气,再狠狠吐掉,转身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上。
楼道里的灯,亮了又暗去,张继科手里的烟,燃了又灭。
马龙抱着酒,拿着张继科刚刚喝过的酒杯,靠坐着门背,一口一口浅啄着。
张继科惯抽的香烟味道,从门缝里溜进来。
两人就这样背靠着门,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马龙手边的酒瓶已经空了,张继科手里的一包烟也都燃尽了。
张继科拾掇了一下烟头,起身离开了。
马龙听见电梯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他缓缓打开了门,看着门前,没能清理干净的烟灰。
眼泪掉得毫无征兆。
之后一系列的三创活动,两人依然扮演着带着暧昧气息的好兄弟,不言自明的默契,温柔迷恋的眼神,仿佛那夜的不欢而散从来没有发生过。
而那些眼神深处里的隐忍悲愤和冷漠,就这样卷入浩瀚的深海里,看似消失不见,却又飘散在每一处,每一滴水里。
在成都公开赛后,张继科宣布退役。
于是,短期内,每一个采访,马龙总要被问到对这件事的看法。
早已打好腹稿的官方说辞,反反复复的说着,还不忘面带微笑。
退役后的张继科,回到学校学习语言,不久之后就去了瑞士进修学习,从事的事情,也和乒乓球没有多大的关系。
张继科去瑞士的消息,马龙是听许昕说的。
当年,名噪一时的獒龙,别离之后,连联系都断了。
马龙偶尔还会在网上搜索张继科,也搜索獒龙、科龙。
在睡不着的夜里,就看看大家发的gif和图片。
原不曾用别人的角度来看待过年岁里的时光,而此刻,马龙一遍遍看着,只觉得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一样。
那么陌生,又那么心动。
打完东京,32岁的马龙宣布退役,结婚。
婚礼的嘉宾名单,许昕找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看到张继科。
当年所有人都在,却唯独,没有张继科。
马龙穿好了西装,坐在房间里,闭着眼睛,被化妆师摆弄着,耳朵插着耳机,细细碎碎地漏出一些声音。
还是那首歌。
化好了妆,手机里播放的音乐,也恰好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不等它的开头再度响起,马龙就已经划开手机,删掉了那首歌。
马龙站起身,化妆师为他整理了一下西装。
他带着惯常的温柔笑意,眼角眉梢都缀着幸福,走了出门。
门外,太阳有些耀眼,马龙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大约是婚礼后三个月,马龙收到了一个国际包裹。
他拆开来,是一个深紫色的盒子,右下角纹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只黑色的瑞士名表,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马龙颤抖着手,拿起表,换下了手上那只原先戴了多年的白色手表。
那天夜里,马龙做了个梦。
梦到垂暮之年的张继科。
哪怕早已鹤发鸡皮,那双眼睛却始终闪耀着桀骜与柔情。
他不说话,就那样看着自己。
然后伸出手。
马龙没有犹豫的,就走上前握紧了。
醒来的时候,枕边泪湿一片。怕惊扰了身边人,只能低低的压抑着,呜咽的声音微弱得就像一只重伤不愈,将死的小兽,绝望又不甘。
寒来暑往,急景流年。
马龙想想自己,浮生若梦,当初像是赌气一样,匆匆结婚,后来又匆匆离婚,好在是没有孩子,也不算太作孽。那时的自己,总怕孤单,于是非要找谁结伴同行,盲目结婚却发现,近侧有人也不代表不孤单。数来,踽踽独行,也已十载。
中国乒坛人才济济,如今又有新的双子星冉冉升起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往事又被再次翻出来,来来回回的比较着翻炒着。
马龙看着球场内两个勾肩搭背的少年,眼前浮现的还是那个人挂在自己身上懒洋洋的样子。只是记忆蒙了尘,面目都模糊了起来,只剩像是第三视角的背影了。
张继科再次踏上北京这片土地的时候,心神都有些恍惚了。
两人分别之后,大约已有十年之久,他是再也没有回来过。
像是刻意的避开,哪怕是转机,他都不曾选择过北京。
时间正值年底,北京城内张灯结彩的喧闹异常。
元旦夜里,张继科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电视调到体育台,正重播着乒乓球的相关新闻,重复讨论着孔刘、科龙与新生双子星。
窗外喧嚣着,若不是人潮在倒数着,张继科都不知道新的一年又快要到来。
“嘭”,烟花绚烂地在欢闹的夜空中绽开,掩盖掉曾经一起祈愿过的夜空。
张继科就在窗前,举着茶杯,凝望着窗外的人潮涌动,千头万绪。
桌上,手机震动,屏幕亮起。
张继科低头一看。
“新年快乐!——马龙”
张继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回信。
多年来,两人虽断了联系,却不曾换过联系方式。
逢年过节,张继科也能收到马龙的祝贺短信,冰冷而简短,例行公事般的人情往来。
张继科不曾回复过。
只是,此时,两人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着PM2.5数值一样的空气。
张继科捏紧了手机,复又松开,关掉了手机,继续看着窗外吵闹的人群,和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烟火。
热茶喝到凉,张继科只觉得,眼前朦胧,似有醉意上头。
竟有一霎,以为在楼下一群群闹腾的人海里,会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张继科站在电梯里,想自己是疯了。
一别经年,又哪还有什么熟悉可言呢。
出了酒店,他往人群的反方向走。
走着走着,是一个正在拆卸的商业楼。
想来原应是卖体育用品的商城,一层楼面,还悬挂着巨幅海报。
那是张继科和马龙唯一一支共同代言的广告。
在路灯昏黄的光影里,落满土灰的海报却像是孤独地发着光。
张继科不由自主的就停下了脚步,入神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温润脸庞。
狂欢了一夜的世界,终于又开始慢慢恢复了寂静。
张继科准备转身离开,回酒店。
转身的一刹,却在光影的那头,看到了画报上的另一个主角。
张继科一愣,嘴唇颤抖着,那个名字那样自然地溜到了嘴边,却又喊不出口,但身体却下意识抬脚就想往马龙那边去。
只是站的太久,膝盖一软,就扑倒在地上了。
动静太大,惊动了马龙。
马龙转过头来,一眼就认出了张继科,尽管张继科背对光源,夜色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剪影,可那终究是在脑海中描画过千百遍的人,又怎会辨认不出。
张继科蹲跪在地上,抬头向马龙望去,眼神里藏着祈求。
可张继科背着光,马龙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马龙知晓是张继科的瞬间,就已经抬腿向他走过去了。
不曾有过片刻的犹疑,就像梦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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