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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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正是大国兴盛之朝,八月十五。往烟玉刚从戏台子上下来,背对着满堂宾客的高声喝彩。
他执着画扇,露了小半张脸,云鬓染上一抹薄红,朱唇一抿,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脚下轻轻点地,一个轻巧的转身,水袖飞舞,那喧哗声骤然一低,大抵是被他神仙般的气韵镇住了。
“谢谢诸位捧场,中秋佳节,与诸位同乐,某万分荣幸。”
他的声音卸下了戏台子上的千娇百媚,倒是十分清澈利落的少年声线,语毕,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中秋节的都城更为繁华,天子每年都在八月十五这天晚上举行烟花会,往烟玉期待着踏进院落的小天井,正欲抬头等那烟花开始绽放,却猛地看到角落里一个人影,定睛一看,一下子被吓得头皮发麻。
那人披头散发,身上的衣裳都被血污糊了个遍,活像个厉鬼。往烟玉脚下一软就要跌坐在地,那人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扶住。
少年被吓得快要昏厥过去,那人捂了他的嘴,满口都是血腥味。
“先生别怕,我只借地方躲躲,拜托您……”
还没说完,那人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倒了下去。往烟玉扶着墙干呕几声,半晌,却还是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还活着,到底是一条人命。往烟玉斗争了好久,还是连拖带拉地将那人藏进屋里。
月亮圆了一回,正是清秋。
余秋笛是遭人暗害的,说来也是讽刺,好歹一介武将,战功赫赫,竟遭个同朝的文官算计,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幸而往烟玉救了他,将他藏在卧房里足有半月,眼看着伤口恶化,只得悄悄去请了远在他乡学医的好友。
余秋笛身上还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坐在刚积了雪的院落里,看着窗纸上映着那道挺拔绰约的影子。那人抬手绾发,将发钗和珠玉戴在头上,一举一动,优雅从容。最后是发冠、流苏、凤冠霞帔。流苏的穗子在窗纸上一晃一晃的,摇得余秋笛心里发痒。
那人推开屋门出来,端着手,雪白的脖颈明晃晃的,一身鲜红的霞帔站在雪地里,像极了出嫁的新娘子,也像极了沙场染血的战旗。
名角儿便是如此,就这么笔直地站着,都像画儿似的,绘尽了人间百态。
“好看么?”
少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却还是掩不住上扬的声线里那股得意劲儿。
“好看,当真好看。”
余秋笛嘴笨,夸了两句就没了下文,只能吐吐舌头。
青涩的年纪,情窦初开。两人是在春夜互通了心意的,那天霜花都融化了,纱帐红烛,暖得少年满脸通红。
正巧戏班子新排了戏本,少年吊着嗓子,戏腔婉转悠扬,半褪了衣裳唱道。
“江山重要,还是佳人重要?”
“佳人难再得,自然佳人重要。”
余秋笛喝昏了头,笑着搂了他腰。
后来战乱,先帝驾崩,满朝元老都换了一遍,新皇帝找不到英勇的武将,急得满城征兵。
他是将军,使命便是保家卫国。同胞的血唤起昔日的记忆,于是他领了戎装和兵器,不敢看那人清澈的眼睛。
余秋笛出征那天,往烟玉又穿上了那身凤冠霞帔,往皑皑的雪里一站,眉眼间落了几点霜雪也无暇顾及。
“江山重要,还是佳人重要?”
唱腔低落得像唱哑了的嗓子,红衣如霞,却悲戚黯淡得燃不尽一片雪花。
这次那人没有说话,末了往烟玉独自转身走了。
“罢了,自然是江山重要。”
一年清秋,又是一年清秋。足足十个轮回过去,都城的烟火放了一年又一年,往烟玉再没去看过。戏班子捧了新的名角儿,还有一个是他教出来的徒弟。
每年冬天,他都取出那身凤冠霞帔,画了红妆,郑重其事地一件一件穿上,到郊外的雪地里站一站。
第八年,他怎么也画不好这红妆了。眼泪止不住地掉,画一遍,又哭花了一遍。徒弟在一边心疼地看着他。
“师父,您何必呢。”
后来一年,便不再坚持了。
后来,往烟玉不再唱戏了,唱了十年了,人们早听腻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找了个私塾去给小孩子教书,闲暇时去茶馆坐坐。
“……我正说呀,那东西甩着刀就冲我来了,我一面挡了刀,却又见一支利箭冲着面门飞来,惊险万分!”
茶馆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只有往烟玉低着头,露出个疲惫的笑容。
如果他还活着,以后也会这样在茶馆说书胡诌吗。
“然后呢然后呢?”
“这……请听下回分解。赶明儿再来啊!”
茶客们发着牢骚,哄闹着要他再讲。那人却嘿嘿一笑。
“其实也没什么,我晕过去了,梦里还有佳人呢,穿着一身红嫁衣,轻声细语地问我话呢。”
“嘿嘿嘿,问的什么?”
那人本不肯说,结果被众人逼着,最后尴尬地笑笑,语气里有点落寞。
“问的我呀,江山重要还是佳人重要。”
往烟玉一怔,猛地抬起头来。
余秋笛也在此刻低下头,瞬间对上那双染了红霞的眸子。
一眼一刹,便是十年光阴。他踏着黎明而来,踩碎了皑皑的雪,挽住一片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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