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北侧第三个书架的第七份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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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篇通俗小说的第六章与第七章
六 奥克斯特
奥克斯特站在荧石广场东面的高台上,凯旋的战士从他面前走过。年轻的战士们呼喊着帝国的名字,呼喊着他的名字,欢呼与尖叫的浪潮冲刷着他的耳膜。女士们将一阵阵香风抛向空中,那些花儿如翩飞的蝴蝶般停歇在战士的铠甲上,而战士们只是前进,将那些花儿踩在脚下,踩成与泥土相同的颜色。
他的双眼只是看着他的人民,并未开口说出哪怕一个音节。御前二十八名执行官今天到了十二个,这些年轻人正屏息听候皇帝的命令。
直到凯旋的队伍全都走过高台,奥克斯特才终于开口。他用稍显愉快的声音对那些还年轻的男人们说:“去吧,去和市民们一起欢呼吧,去陪伴你们的家人吧。”
那些青年人于是散开了,他们几乎从不会违抗他的命令。
奥克斯特再次看向高台下的人们。大祭司从神殿中走出来,为凯旋的将士祝福,作为回赠,将军向神明献上最好的战利品。意外的,他看到了自己的胞弟,早已不再亲自主持祭祀的金。他的兄弟似乎意识到了来自兄长的注视,昂起头来敲了敲自己彩陶面具作为回应。
接着,舞乐的剧团粉墨登场,熟悉的竖琴声悠然响起,奥克斯特听到了格利曼精心准备的乐章。
“过了欧泊河再往东看,
在珍珠湾的北边,
那是大地最深的伤痕,
受眷之人称她为深渊。
她深得阳光也无法抵达,
可黑暗之中也有人居住,
那里的人民聪明又勤劳,
他们用荧石将深渊照亮。”
克萨默,克萨默,我素未谋面的故乡啊。年迈的皇帝笑了起来。他的视线跨过兴奋至极的人群,跨过他主持建造的城市,跨过特提斯海上的群帆,跨过珍珠湾东岸金黄的麦田,一直深入到峡湾最深处的裂隙中,深入到他无数次描绘却终究无缘得见的故乡。
悠扬的音乐仍在继续,哪怕是沸腾的声浪也未能完全遮掩它的旋律。奥克斯特注视着高台下诗人手中的竖琴,他记得那把琴,那是他年轻时曾弹奏过的乐器。
在他与金尚且年少时,他才是更爱好音乐与诗歌的那个。旋律与修辞是他思维的延申,戏剧与诗歌是他幻想的具现,这是他天生的禀赋,却并不是他天生的使命。
这奇妙的命运与时光,竟在此终结之处再度交汇。
乐曲暂歇的空隙,奥克斯特抬起双手,震耳欲聋的号角声渐次吹响,人群转瞬之间安静下来。
“庆贺你们的凯旋,帝国的将士们!”他说完,传令官立刻将这句话呼喊出去,他的话语通过二十四个青年的呼喝,久久回荡在庞大的广场上。
“你们为帝国增添了荣耀,现在帝国将同样以荣耀回报你们。”奥克斯特的视线在正片广场上逡巡着,他看到白袍的祭司正快步走向自己。
“阿格利亚以西的土地将作为你们的归处,让你们享受你们应得的富足、安乐以及荣誉!”他说着,放下了双手。
磅礴的呼喝声淹没了一切不和谐的声音,金袍的皇帝转过身,有二十八位青年围在他身边。他们穿着庆典的服饰,腰上挂着庆典的兵刃。
皇帝张开了双臂,他仍然笑着:“我不会责备你们,我的孩子们。”
七 金
“你应当去质疑,而不是盲从。”
金记得他的兄长这样教育他。他也记得他的疑问:如果我跟从的人永远不会犯错,那么我的跟从还可以说是盲从吗?他还记得兄长的回答,他说:没有人不会犯错。
他记得奥克斯特与人辩论,说世上并无恒定的真理,只有暂时的正确;记得他为人辩护,说法律应当是人民的法律,而不是国王的法律;记得他撕毁古人勾勒的地图,说世界的边界应该由人的双脚决;记得他拿起剑,说如果祭司的诗文无法保护家人,那么就用剑和盾来保护。
他甚至还记得那句玩笑一般的“金百合没有皇后,奥克斯特却拥有伴侣”。哪怕伴侣这样浅薄的字眼完全无法概括他们的牵绊,但金确信自己为此心情雀跃不已。
我的兄长塑造了我,他提着不灭的荧石灯,走在我的前方,照亮那条无人走过的孤径。
现在,那盏灯破碎了,荧石的碎屑如星辰般散落在地。
“我……犯了错。”他的兄长咳着血说出这句话,“没有人,不会犯错。”
金蹲下去,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将死之人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他感到自己似乎应该哭泣,或者愤怒,但最终却发觉自己心中只由前所未有的冷静。
于是他说:“是的,你犯了错。你不应当纵容那些背叛,你应当重新拿起剑,让他们知道,雄狮并未老去,也从未失去自己利爪。”他抱起兄长滚烫的身体,如太阳一般的温度透过金袍烙印在他的手臂上。
“把权杖给我。”皇帝动了动手指,他的笑容逐渐变得安详,“愤怒让你盲目了。”
“我错在过,过于激进。”皇帝勉强伸手握住纯金的权杖,鲜血浸透了他胸口的布料,红色的液体顺着那些细密的经纬线,一直落到地上,“你要废除那些政策和法律。”
“再过……我也不知道再过多少年,你才能真的使用它们。”皇帝仍然笑着,场外的奏乐仍在继续,人们还没有发现高台上的剧变。
金仍然没有说话。他看着兄长苍老的身躯如滚烫的岩浆一般流动融化,显露出他年轻时如太阳般无瑕的面容来;他看着用灵魂向太阳神换取的祝福再次显现在皇帝身上;他看着他的兄长用尽全力张开嘴,这次他终于不再说着他的国家和他的过错,他只是说:“我终究会死。”
皇帝滚烫的鲜血沾满了祭司的双手。金想起许多事,想起他们年幼时练习剑术的温暖沙滩,想起那些来自深渊的艰涩文本,想起兄长最初的梦想。接着,他想起那个命运降临的夜晚,他一路躲避追兵回到家中,是兄长提着剑杀死了那些雇佣军。那天,敌人的鲜血也是这样染红他的双手的。
一种撕裂肢体般的疼痛侵袭了他的灵魂,金终于真正意识到,他的兄长,他的半身,正在死去。就在昨天夜里,他还见证了兄长的重生,那热烈磅礴的灵魂之火,那时还熊熊燃烧着,仿佛能吞噬一切黑暗。而现在,那火焰将要熄灭了,另一种火焰将要燃起。
金将皇帝滚烫的躯体放在鲜花簇拥的长椅上,那像极了深渊人焚烧尸体时所用的花创。那些滴落在地上的血液中,腾起了第一簇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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