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应然爱过谁吗?他真的会爱什么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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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誉成篇(一·下)
这么说来,应然爱过谁吗?他真的会爱什么人吗?我们会亲吻,会做爱,做爱后还会一起洗澡。洗完澡,他披着浴袍,走去外面的阳台抽烟。他弓着背,靠着低矮的阳台护栏,头发湿答答地垂下来,黏在眼角。风把落地窗的窗帘吹起来,吹到他的背上,他也不觉得冷,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头很低,目光也低,他看着漂浮在月光下的灰尘。
可能他是水,没有颜色,没有形状,他为自己营造了一种随时都能蒸发的暧昧氛围,他即停即走,他不会爱。
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
从小到大,我见过很多人。他们光鲜亮丽,风趣幽默,时时关注不同的哲学观点,对各类艺术都保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应然曾经也是那样的人。可是现在,他没有生机,死气沉沉,像从市场上淘汰下来的残次品,浑身都是裂纹,缺口,没有卖相,一碰就碎。但他不在乎,不粉饰,他脱掉衣服,给我看,也给别人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开诚布公地展示自己,拍卖自己,偏偏还有那么多人不在意他的瑕疵,偏偏还有那么多人抬起头看他,凝视他,蜂拥而至。
那些人都是傻子吗?他们不懂市场的规则,没见过其他明码标价的好东西吗?我没办法不生气。我是在社会上有一席之地,掌握着一定话语权,早就对人生这门考试交上了满分答卷的成年人。我明明有能力决定自己与什么人来往,与什么人交际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一直都有这个能力,可我为什么就是拿他没办法?
有很多次,在我思考其他人,其他事情的时候,他都一声不响地出现在我眼前,然后抽烟,散步,径直走过,当我不存在。
我去香港的那一次,是去参加一场酒会。酒会是父亲举办的,地点设置在五星级酒店的顶楼,大平层,无敌夜景。我进去的时候,听到乐团在奏自由探戈,我看到好多乔治·阿玛尼,托马斯·博柏利,也看到好多加布里埃·香奈儿,芭芭拉·霍顿。男士统一打领结,戴手表,女士穿着精致华丽的晚礼服,戴耳环,戴项链。天花板上吊着私人定制的水晶灯,灯臂是蛇形的,每只灯泡都藏在琥珀色的水晶杯里,灯光璀璨,耀眼夺目。人人都在音乐里旋转,发光,变得缤纷,变得闪亮。有人过来和我打招呼,给我倒酒,我也和他们打招呼,给他们倒酒。酒会仿佛变成了比赛现场,我们在比谁的表现更得体,谁的笑容更贴合社交礼仪。
音乐声小了,跳舞的人少了,我清了清嗓子,开始给周围的人讲笑话。我不停地讲,他们不停地笑,不停端起酒杯喝酒。我把笑话都讲完了,库存清空,也只好喝更多的酒,听其他人讲其他的笑话。好在酒精很快发挥了作用,我们开始谈生意,谈爱好,谈国际形势,我们还谈到了之前在德国参加酒会时的见闻。我们小心翼翼,说起一个又一个话题,始终避免谈论自己。
一个伊朗人曾经告诉我,在他们的文化里,酒精是恶魔,会麻痹人的大脑,让人丢掉自我。我问他,真的假的?他拿走了我手里的酒杯,说,当然是真的。他还和我说,你喝了这么多白兰地,又在凌晨三点钟打电话给我,一定早就被恶魔缠上了。当时我的头有些痛。我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喝醉过了,再上一次喝醉还是在法国的酒吧。那个晚上,我趴在桌上,不小心按到了手机里的电话号码。电话通了,那头喂了一声,我听出来了,是应然。我屏住呼吸,说不出话。他等了一阵才问,你在酒吧?我还是发不出声音。他又问,你和路天宁吵架了?我抓着手机,没立即挂断这通电话。我听着他的呼吸,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和我说,我去找你,你先不要睡。
酒会还在继续,乐团的人去休息室休息了,音乐一时中断,更多的嘴巴凑上来,更多的笑话从那些嘴巴里钻出来。会场一下变得很吵,太吵了,我抓着酒杯漫无目的地徘徊,忽然好想和别人聊一聊我自己。我想聊我的童年,聊我那时犯过的错误,弄丢的玩具,聊我最喜欢的一本书,还有我用十六色蜡笔完成的第一幅画。
那幅画很简单,上面没有母亲,没有父亲,只有我和跟在我身后的一个怪物。那怪物看上去像幽灵,躲在一张白布下面,露出来的眼睛是两个黑漆漆的洞。我没有画它的手,它的脚,也没有给它画嘴巴,以成年人的角度去看,它就是怪物,因为它不是人。但它不是怪物。它安安静静地陪着我坐在花园里,不伤害我,不和我说话,我记得它是“爱”。
那是我一生中画出来的第一幅画。
我放下酒杯去找父亲。我在一圈一圈的客人中间找到他。好多花一样的裙摆掠过地毯,掠过他的皮鞋,而他举起酒杯,微笑着和他们说话。他在忙,我最好不要打扰。
可是除了父亲,我还能找谁聊一聊我的故事,聊一聊我自己?母亲吗?不,母亲不在这里。要是现在打电话给她,她会不安,会猜疑,也许还会哭。我喝得有些醉了,现在没办法安抚她。
让我想想,除了他们还有谁?我还可以去找什么人?我的身边围绕着那么多人,一定有一个人愿意走过来,和那个怪物一样,安安静静,听我说完长且无聊,没有任何意义的话。一定有这样一个人的。
我看到那个人了。
我看到应然从酒会的入口走进来,走去一把椅子边上,坐下了。有人注意到他,过去和他打招呼,笑着给他递烟,给他倒酒。一个,两个,三个……过去的人越来越多,他用礼貌的微笑回应他们。
他是怎么来的?他来这里干什么?他说了那么多话,握了那么多只手,他不累吗?房间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我出了好多汗,衬衣贴在背上,像一只汗津津的手抓住了我,抓紧了我,让我呼吸不了,无处可逃。
突然之间,我觉得一切都很讨厌。闷得要命的酒会让人讨厌,绵里藏针的笑脸让人讨厌,没法违背的繁文缛节也让人讨厌。
我看着应然,发现了更多的讨厌。我讨厌他穿面料很薄的衣服,讨厌他咬住别人给他的烟,讨厌他成为全场焦点,还讨厌他生在这个星球上,和我产生这么多交集。但我最讨厌他一言不发地成为一个无法忽视的中心,宇宙的中心,我的中心。
那些人散了,他又变成一个人了。他坐在椅子上抽烟,看书。很快,烟烧完了,他放下书,开始左顾右盼,像在找人。他在找谁?是找我吗?不,他才不可能找我……他是错误的代码,是海底的漩涡,他来者不拒,什么都照单全收。在他眼里我和别人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差别,他为什么要找我?
可是他呢,他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吗?我想想……他的脖子比别人长,牙齿比别人尖,咬人的时候却不怎么疼,只是很痒。他的眼睛喜欢往地上看,睫毛也总是垂下去,显得目光很低,很忧郁,像是陷进了一片沼泽,时时都被一股力量拖向地底,拖向他的坟墓。我不知道那是谁给他建的坟墓,但他不可以沉去地底,不可以躺进坟墓。我拉住他,抓他的胳膊,抓他的手,我甚至搂住他的腰,搂紧他,不让他下沉。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很长,指甲薄薄的,短短的,十根手指的营养线都很浅,很淡,几乎要看不见了。我从没见过他把指甲留长。他说指甲留长会刮坏衣服,但他哪有什么衣服?他的衣服都塞在一个不大的柜子里,穿来穿去就那么几件。我记得他有一件灰色的毛衣,领口开得很大,头往后仰时会露出一只肩膀,露出内里的白色背心带。我梦到过他穿着那件毛衣在下过雨的森林里和我做爱。雨后,地面很湿润,四周全是弯曲的绿叶,大朵大朵褶皱的花。好多沾满露水的树枝伸到我们面前,他笑笑,咬住嘴边的一根树枝,变成了穆夏的一幅画。
音乐再度响起。乐团的人回来了,开始奏幻想即兴曲,花之圆舞曲。气氛欢快,人们在地上走来走去,只有应然还趴在桌上,望着水晶吊灯抽烟。一个男人碰到他的书,夹在书里的书签掉下去了,他看都没看一眼。
我看过去,一只皮鞋踩到他的书签。一只高跟鞋踩到他的书签。接着好多只鞋踩上了他的书签。
有一瞬间,我还以为我是那枚书签。
怎么回事?我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当然不是任何人的书签。我不要被夹在任何人的故事里,挤来挤去,停滞不前。
我眨眨眼睛,应然不见了。我别开了脸。
酒会结束,我回到延京,去公司上班,去酒吧喝酒,他还是有办法时时出现。他在我眼前看书,发呆,玩手机,几乎随心所欲。有人和他搭话,他就笑一笑,抽他们抽过的烟,喝他们喝过的水。他也抽过我抽过的烟,喝过我喝过的水,所以我也是那些人的一部分吗?对他来说我和那些人是一样的吗?
我递给他的水,他只有几次没喝,大多数时候他看都没看一眼就喝了。这是不是说明他完全信任我,对我没有一点防备?他对别人应该还是有所防备的吧?他见其他的客人都是在酒店,在宾馆,但他会在他住的地方和我见面。我们偶尔才去四季酒店开房。最后一次去四季酒店的时候,我注意到原先的那个前台不见了,换成一个头发很长,晒得很黑的胖子。他递房卡给我们,应然伸手去接,那个胖子摸到了他的手。
他的手……他的手扣过我衬衣上的扣子,不是我身上穿的这一件,是那件被我送去干洗,还没拿回来的衬衣。上次我穿着那件衬衣和他做爱,我们从沙发滚到床上,又从床上滚到地板上,衬衣上都是他的气味和他抓过的痕迹,穿不了了。还有床单,除了被他抓坏的那张床单,剩下的我都送去干洗了。前天晚上,我给一个意大利的床品公司打电话,重新订做了两套床品,一套是冰岛鸭绒的,一套是苏丹棉的。冬天快到了,我怕他睡觉时着凉。
可是他有我啊,他感觉冷的话可以抱着我,贴着我啊?我的体温明明有三十六度八,他怎么会觉得冷呢?就算他搬回去住,不是也有我买的电暖气,电热毯吗?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轻松一些,舒服一些?他说他做不了我的佛,那我总可以去做他的佛吧?我可以满足他的身体,实现他的愿望,替他破财,帮他消灾,这些我都办得到。只要我还待在他身边,他就很难碰到缠人的人,烦心的事了吧?那天在美术馆里缠着他的那个女人,后来我又见到她了。我转账给她三万块,她和我说不够,她要联系报社的记者,联系电视台,于是我又转过去三万块,她从此就消失了。应然从没问过我那个女人的事,他只会问我可不可以为别人想一想。
算了,我们一贯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的,什么话都说不清楚,什么事都沟通不了。我不用想太多,只要老老实实做他的笑面佛就好了。他想起我的时候可以看一看我,拜一拜我,想不起我也没关系,我胸襟开阔,笑口常开。
手表显示四点整了。奇怪,我不是在接受专访吗?他的脸怎么又出现了?现在我周围有好多人,我到底该不该伸手抓住他啊?有时我一伸手就能抓到他,更多的时候却是手在虚空中划了一下,除了一阵风之外,根本什么都抓不到。
抓得到他的时候,我很生气。抓不到他的时候,我更生气。
可他坐在我边上,和那怪物一样安安静静的,不看我,不和我说话,我竟然没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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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话:伊斯兰教法要求禁酒,其余文化背景是我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