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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角色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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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不想再回忆下去了——与其说不想回忆,更像是不能回忆。那些记忆就像是一张张碎片,我很难将它们拼接成一副完整的样子。我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只手,每当我想到那一刻,它就狠狠地把我推到另一边:那是个笼罩着晚霞的地方,他躺在屋顶上,双手枕在脑后,身体笼在一片橘黄色的光线里,《费曼物理学讲义》盖在他十七岁的脸上。我拿下那本书,亲吻他,正在这时,我尝到了又咸又热的金属味道。大量鲜血从他的嘴里和腹部的枪眼里涌出来——三十五岁的埃克什尼尔先生在一幢毫不起眼的写字楼上遭到枪击,失血过多而死。
不过几个小时,赌城的记者和摄影师如同一群秃鹫蜂拥而至。他们让我一遍遍地拾起那些我抗拒的记忆碎片,还有许多并不存在的东西:关于他是怎么中枪的、那位穿红裙的女士(也就是辛慕尔)是不是他的情人、男孩是不是他俩的私生子之类。可笑的是,来我这里的记者比辛慕尔那边要多得多:我看起来更像个不痛不痒的人,他们反倒觉得我能够若无其事,置身事外。
不是。
不清楚。
不记得。
不知道。
我来来回回地重复着这几个词。我不记得苏鲁特的手枪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不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是怎么学会扣下扳机的——开了枪之后,瓦莱里奥吓坏了。也许因为他觉得辛慕尔与他母亲有些相像,他缩在她怀里,而不是去找帕乔里,显然他同舅舅并不亲近。我脱下外套,团成一团,按在苏鲁特腹部的伤口上,等救护车来。渗进外套中的血液起初是温热的,然后渐渐变凉,同我的左手黏在一起。我的右手发疯一般地抚摩苏鲁特的脸和手掌。他的脸正在褪色,变得越来越白。他神志不清地轻声嘟囔着,试图在表达什么,我俯下身去,听到的句子像是“我疼”和“我冷”。这似乎是他头一回不逞强。他很像一只长满毒刺的贝壳——当外壳被剥走后,那副柔软而脆弱的身躯在空气中枯萎、凋亡。被抬进救护车的时候,他连最基本的音节都很难发出来。他静静地仰躺在一群忙碌的医护人员中间,眼睛凝然不动,瞳孔扩张,嘴唇无声地动着,显得极为乖巧安静,像是在思索一道难解的物理题。
很快,连那张脸我也看不到了。救护车尖叫着离去,碾过一摊泥水,在地上留下两条长长的车辙。我坐进那辆旧雪佛兰的驾驶座,沿着车辙一路狂奔。路上有太多的信号灯,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它们在我的视野里混在一起,扭曲,波动。我想起十八年前那场暴雨,苏鲁特就是这样被带走,在雨中离去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听到了抽泣的声音。我在流泪,在心中苦苦哀求。我想让他活下去。尽管我的理智告诉我,自从第一次离我而去,他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甚至比救护车更快抵达医院。不一会儿,救护车向我驶来,我冲过去。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高个子男护士向我走来,对我摇了摇头。那一瞬间我全都明白了,我感到自己的喉咙被紧紧掐住,头颅沉重如铁。“让我去他身边看一眼,”我说,“就一眼。”护士用审视一个病人的神情审视着我,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我的要求。他的袖口有一抹血,在绿色的布料上呈现棕黑色,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凶手。
“你是死者的亲属吗?”
“也算,也不算。”我沉默了很久,挑选了一个不算满意的回答。“我是他妹夫。”
在开车回去的时候,我一路上都在思索接下来要应对的种种状况。我如何对警察和记者解释这一场惨剧?如何向辛慕尔和瓦莱里奥接受他们的亲人死去的事实?如何让瓦莱里奥明白自己是无罪的,虽然他亲手杀了他父亲?如何向所有人谈论我和苏鲁特之间的关系,是友人、亲人、还是爱人?
我将车停靠在路边,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咬紧了嘴唇。我感到腹腔中的内脏在翻搅。因为我突然发现,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接受他的死,也许永远都不能接受。每当我强迫自己面对事实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滑向十八年前,那会儿,他炫耀自己比我更快读完《费曼物理学讲义》第一卷,挑拨我的好胜心。可我当时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我在想,他的睫毛多么长啊。这场小小的对决以我胜利而告终:《费曼物理学讲义》对我而言变成了一本基础读物,而他始终没能翻开后两卷。胜者的奖品是一份悔恨——我悔恨于自己的胆怯。他死了之后,再也没人知道我爱他。
更多的时间里,我都对记者的提问保持沉默。我明白,无论自己尝试辩驳什么、否认什么,这件事都会被添油加醋地刊登在低级小报上。而滑稽可笑的人不是他们,恰恰是我:我的沉默是在保护什么人吗?要保护的人已经消亡,像一盘冰块似的被推进太平间,我做的不过是拥抱一团空气,企图用这种方式捕捉他留下的味道——那是一种谈不上独特的味道,混杂着烟味和高级酒店大堂的香薰味,很快就会被人忘记。
我害怕忘记。
“再谈谈吧,”一个记者的问题打断了我的思绪,“您这样一位象牙塔里的学者,跟埃克什尼尔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从小就认识了,”我说,“他在物理上有惊人的天分。如果他跟我走上相同的道路,完全可以取得更大的学术成就。”
“但命运葬送了他。”记者自作聪明地说。
这话不假,但我不愿再把对话继续下去了。笼罩在我心上的是一种强烈的冲动——我要立刻找到那个丑陋的帕乔里先生,把苏鲁特没来得及送给他的子弹亲手送进他的头颅。哪怕有一把匕首也好,一条绳索也好。只要能让我亲手杀了他。
但这样的仇恨只持续了很短的一刻。我在走廊里看见了辛慕尔,她仍旧是那副华丽娇美的打扮,但眼妆花了,神情憔悴,看起来像是老了五岁。瓦莱里奥没在她身边——他在隔壁房间里睡得正沉。医生给他注射了镇定剂。我从门缝中看到瓦莱里奥仰躺着的熟睡面孔,他的嘴唇和下颌线条太像苏鲁特了,简直是苏鲁特努力在世界中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直到辛慕尔拍了拍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在门缝边站了很久。她带我走到对面房间的窗户边,向下一指。地上用粉笔勾画出了一个人形。血迹就像一张手掌,在人形的头部印下一个硕大的黑影。
“那是帕乔里。”辛慕尔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没有人推他,他是自己跳下去的。当时一片混乱,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坐在了窗台上。”
我望着那片血迹,眯起眼。当一个人的仇敌已经遭到了报应,他反而像陷入了一片虚空。仇恨很难再持续下去——我自己是如此,我想,帕乔里也如此。我的视线再次转向门缝中那个男孩酣睡的面孔,我看着他上下起伏的胸膛。
与帕乔里不同的是,我至少有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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