颀然出于千百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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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脱一路进宫,步伐迅疾如风,一想到心头压着的那事,尤为惴惴不安:伯父早在宫中布满眼线,今日之行,也不知会不会被瞧出端倪。
可事已至此,哪里还能收手?伯父早已对自己起疑,不早作谋划,他又岂会放过自己?——哪怕自己是他亲手抚育的侄儿!
脱脱不再多想,通报过后便直奔皇帝寝宫,可守门的玉典赤(1)只道:“陛下正在御苑打马球,还望御史大人少坐片刻,奴婢这就代为通传。”
他是权臣伯颜的亲侄儿,更是当朝的御史大夫。同他说话,怯薛官(2)素来都客气得很,此时更带几分谄媚。若在平日,他自是鄙薄不已,可眼下心事重重,哪有心思计较这些,只敷衍道:“不必,某自去御苑求见陛下,烦请中贵人寻匹马来。”
御史大人的要求怎能不应?举手之劳而已,还能让他承情,玉典赤自是乐意效劳,很快便如其所愿。脱脱匆匆道了声谢,待离了宫城,便骑上马直奔御苑而去。
球场上,双方交战正酣。以皇帝为首,两队怯薛官彼此对阵,手持毬杖,逐着那拳头大小的毬子竞相驱逐。宫中素来豪奢,连娱嬉所用的马匹都盛装打扮。那高头骏马,个个系以雉尾,身佩璎珞,装饰如画;再看马上之人,皆朱衣华帽,玉带金靴,光彩夺目。而为首之人,更是一身锦绣,在众人之中尤为瞩目。他身形矫捷,像是熟谙此道,只绰起毬杖轻轻挑弄,那毬子便似活了一般,跳掷于虚空之中,却片刻不离那毬杖。那人驭马如飞,轻捷地从缝隙中穿梭,毬子却犹在掌控。待近了球门,扬臂奋然一击,毬子便如流电过目,落星般迸入门中。场中登时静了一瞬,俄而鼓乐大作,怯薛官们亦轰然喝彩。
如此玩了几番,皇帝才尽兴。由侍从扶着下马,玩伴们又举杯相敬,饮了几盏后,才离了球场,往旁边不远处的凉亭走来。
年轻的天子才下球场,汗水淌了半额。侍从们忙递上帕子,帮皇帝擦净。皇帝只任由人服侍,目光斜斜一瞥,忽见那边似有人等候,形容颇为熟悉,便让人停手,自顾自朝那人走去。
脱脱早已等了多时,待皇帝近前,连忙上去叩拜。皇帝哪知是他,意外之余,心底也有朦胧不清的欢喜,不等他跪下,当即上前扶起:“大夫何必多礼!”
脱脱执意跪叩行礼,才肯起身。见他这般,皇帝心中暗暗忖度,更是多了几分好感。待脱脱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那一点欣赏,虽稍纵即逝,但都看在了眼里。
脱脱也略觉讶异:伯父伯颜身居中书右丞相,势焰熏灼,一手遮天,以百官为私奴,视皇帝如虚位。皇帝虽一再含忍,但其怨愤之情,却时有流露。自己乃伯颜亲侄,亦借伯颜之力飞黄腾达,年纪轻轻便居大夫之位,按理应为皇帝憎恶才是,可天子适才的神情,分明是欢喜。想到此处,对于今日所图之事,他更有了底气。
“有劳大夫久等,朕亲自致酒相敬可好?”
皇帝执手笑道,十足的礼遇,虽是亲昵,却十分自然。脱脱一时愣怔,也不知天子是真心还是假意,默然片刻,反道:“陛下赐酒,臣自是荣幸之至。今日良时美景,最宜临风对饮,只是人多便不美了,恐怕扰了雅兴……”
脱脱语出突然,竟敢跟皇帝提要求,当真是无礼。怯薛近臣中有与皇帝相亲者,闻之皆心下忿然,却不敢表露。脱脱见了更是心安,笑问:“恕臣僭越,臣乞陛下从臣所请。”
“有何不可?”皇帝怔了片刻,旋即洒然一笑,执起脱脱的手便往一旁凉亭走去。
侍者们奉上酒品便悄声退下了。周身再无旁人,皇帝竟亲自执壶为脱脱斟酒,脱脱登时慌了,想伸手接过酒壶,皇帝执意不肯,两人争执间,深红的蒲萄酒液竟溅上了天子衣袖。脱脱慌地连忙赔罪,欲遣唤侍从收拾局面,天子只道无妨。脱脱无法,只得拿出随身巾帕为皇帝擦拭。皇帝不再推辞,只慵慵懒懒地靠着桌案,任由他帮忙擦了,而后望他一笑,嘴角透着揶揄:“朕闻大夫雅静沉郁,素来稳重,今日何事心神不宁?”
皇帝眼中神采焕然,透着蓬蓬生气,嘴角带笑,又隐着几分顽皮。因其年少,行事虽老成,不经意间仍露出青涩。可眼下这话语,却别有深意,脱脱丝毫不敢小觑。望着天子稍显稚嫩的面庞,一时竟失神了。
他没记错的话,皇帝生母是哈剌鲁贵族之女迈来迪,乃是突厥后裔。继承了母亲的一半血统,皇帝的相貌亦是酷肖其母。较之寻常蒙古人,白皙的容色显得过于秀雅,锋锐深邃的五官却恰好弥补了这份纤弱,瞳色灰中泛蓝,言笑间就像一只灵动的猫儿。可若正襟危坐,那沉静的眼眸就让人捉摸不透了。
眼前年轻的天子,年仅二十而已,比自己还小上六岁。何以养成这份深沉气蕴?脱脱心下称奇,可略一想想皇帝身世,便明白了。
皇帝自幼丧母,九岁那年,其父明宗和世㻋又被权臣燕铁木儿和文宗合谋毒害,继母八不沙皇后亦被害死。而小小的皇子妥欢帖睦尔,先被叔父文宗流放到高丽大青岛,后又迁到广西静江,一直长到了十三岁。后因文宗、宁宗相继崩逝,皇位空悬,燕铁木儿不得已将他召回。可其后七年,他虽贵为皇帝,仍是个身不由己的傀儡。权臣换了一茬又一茬,燕铁木儿父子倒台,又有伯颜借机上位,其威势煊赫,比之前任,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深宫的七年,小皇帝过得战战兢兢,何尝有一刻自由?
而他能安稳无虞地熬过七年,又岂是等闲之辈?
脱脱出神地想了许久,忽然涌出一股心酸。在寻常少年最快乐惬意的时光里,小皇帝早已尝遍了人世酸苦。这凶险跌宕的十多年,终于给他磨出一副深沉难测的心性。
皇帝问话,脱脱却久久未答,已是十分失礼。可皇帝仍是笑着,似是有意纵容一般。他知道他有心事,今日突然来此,绝非无意。他在出神,皇帝何尝不在暗暗思量:眼前这个斯文俊美的青年,为何偏偏是伯颜的侄儿?
他心底一叹,未免惋惜起来。他犹记得,十三岁那年北来大都,燕铁木儿亲率百官相迎。那人风姿特异,卓尔不群,颀然出于千百人中,令人见之忘俗。他第一眼看到便觉十分欢喜,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信任。及至与其交谈,更觉称心合意。自权臣当道,朝政大坏,科举废弛,儒风不振。而脱脱少时便师从大儒,言行雅致深秀,岂是粗鄙无文的寻常朝官可比?
想到这里,他更觉惋惜,心下郁郁,早已忘了之前所问何事,只是笑道:“御史大人,朕今日马球打得如何?”
谈到嬉乐之事,小皇帝妥欢便神采飞扬,灵动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活脱脱一只狡黠又傲气的猫儿,让人觉得可爱可亲,一时便少了几分拘束。脱脱闻言一怔,又想起自家弟弟,再看皇帝时,更多了几分怜恤:
“陛下球技超绝,让人赞佩。只是身为天子,却不能止于游嬉……”
脱脱说着,笑意慢慢淡去,脸色沉肃下来。皇帝心思敏慧,又怎不晓得他的意思,心下蓦地一沉,面上仍不露声色:“大人此言何意?”
他也在试探!脱脱瞬间绷紧了心弦,踌躇片刻,终于决断,当即撩袍跪下:“伯颜擅权秉政,蠹害朝政,视君父如虚位。官民饱受其害久矣,人人苦不堪言。为国家计,臣愿匡扶陛下,摒除奸邪,廓清恶党,重振朝纲!”
脱脱言辞激昂,震得皇帝脑中嗡响,心头亦是惊浪叠涌,砸得他懵然失神。脱脱这番意向,不止一次向他透露,都被他含糊回避。可这么明目张胆的提出,还是第一次。他能信他么?他可是伯颜的亲侄儿!
皇帝沉默半晌,面不作色,内心的交战却一刻不曾平息。他何尝不想假人之力,摒除权奸?可此事至险至重,又怎能轻信他人?若败,伯颜即可废掉他乃至处死;若成,起事之人便居功至伟,自己又该如何报偿?谁能保证那不是下一个伯颜?而如今的伯颜,不正是当年的燕铁木儿?伯颜之所以上位,不正是因为扳倒了燕铁木儿父子,趁势取而代之!
眼前这个年轻人,哪里来的胆气,敢担此重任?而自己小心翼翼地熬过数载,又岂能将性命轻予他人?
他真的值得信任?
不用去问,脱脱也能猜得皇帝心里的挣扎,而他何尝不是挣扎如斯?此事欲成,必得皇帝支持。可眼下话一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他又岂有退路?即便皇帝不信自己,他也早晚要让他相信:这满朝上下,自己才是他唯一的指靠,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脱脱不开口,只是静待皇帝回复。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内心才风平浪息,少年望着他轻轻一笑,眼里带着不知世事的天真:“御史此言谬矣。若非伯颜铲除奸党,朕岂有今日?汝又何来权奸之语?爱卿请回罢,今天的话就当从未说过。朕不怪罪。”
这意料之中的失望,还是让他备受打击。直到皇帝离去,脱脱仍杵在原地,迎着扑面的凉风,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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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玉典赤:怯薛官中专掌门卫者。
(2)怯薛:蒙古皇帝的近臣宿卫,掌管饮食、起居、记录、翻译、马匹、鹰犬诸事,多由蒙古贵族子弟担任。玉典赤是怯薛官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