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他当年待我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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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手为眼,指尖沿着寺墙上的诸天壁画摩挲而过,一时只觉那画上的赭色很像柴市口洒落的鲜血。
东宫门前,阿合马的污血尚未干透,卢世荣被丢给鹰犬的尸体仍存血沫,而真金太子的亡魂亦未走远。
如此,七月十五的盂兰盆节,超度的又是谁的亡灵呢!
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抬头一望,寺壁上的诸天胜境仍是高高在上的喜乐祥和,云光环绕,天衣飞扬,结跏趺坐的佛陀恬静安宁,双目似闭还睁,口唇抿成一线,似乎这世间的一切因果,都不可问、不可说。
那么,经幢上半成的《尊胜经》,道的又是哪般呢?
赵孟頫走出佛殿,殿阶旁高高矗立的石刻经幢恰好撞入眼帘。冰冷的石材经过刀刻斧凿,透出一股逼人的锋锐。幢顶似尖耸宝刹,刻以佛像云纹;幢座以八瓣莲花相托,莲瓣匀匀叠过;幢身正面阴刻“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八字,庄重典雅,遒美峻拔,正是出于自己之手;而侧面的经文尚未完成,一如未了的因果。
为了追念早逝的爱子,皇帝下命在大庆寿寺兴建太子影堂,大办水陆法会,一连七七四十九日,声势浩繁,竟成一时盛景。而这陀罗尼石幢,正为太子超升度脱之用。
赵孟頫北上大都未久,便接了这桩差事。而此事乃皇帝亲自嘱托,丞相安童亲自督办,他自然不敢怠慢。
半年前,南台御史一纸奏疏引发的惊天风波,即便在江南,他也有所耳闻。真金太子遭父亲猜疑惊惧而死,皇帝始料未及,也追悔莫及。而皇帝太子与丞相之间的种种隐秘,更是皇城里不能宣之于口的禁忌。
那日丞相哀恸难抑的模样,他每每想起,仍觉得恍惚。他很早便知那位稚龄登庸的丞相,那位即便在眼下仍是盛年的丞相。可是法会上那个单薄无依的身影,更像一根空心枯木,被早早抽离了神魂。佛乐经声贯耳而过,那人却恍若未闻。他甚至觉得,与逝去的太子相比,孑然于世的丞相更像是一个等待度化的亡魂。
也是,没了太子的庇护,权奸桑哥再无顾忌,眼下朝堂这光景,孤直忠贞的丞相当真是独木难支了。
手指描摹着石幢上的凿痕,一撇一捺地滑过,他漫漫想了半晌,思及朝中人事,更觉心绪杂乱:如此,自己不惜背负“贰臣”之名用事新朝,倒也不知是对是错了。
为理财便利,皇帝重立尚书省,以桑哥为平章政事。值此内外征伐之际,好言财利的财臣深得皇帝欢心。因变钞钩考颇见成效,桑哥被擢升为尚书省右丞相,品秩更在安童之上。很快,连中书六部也划归尚书省管辖。
而他一个兵部郎中,自然也成了权相的门下之人。
公事交割完毕已是日暮,早已过了下衙的时候。自都堂出来,周遭已经暗下来,白日犹热却日渐天短,仔细想来已过了立秋。
霞光渐沉,浓云一转眼便堆在天头,像要送来帝都最后的雨水。出了五云坊,周遭愈发昏暗,朦朦暮色之中,新迁不久的中书省堂竟是毫不起眼的所在。
从凤池坊被迫迁址五云坊东,如今的中书省到底做了尚书省的附庸。跌下枝头的凤凰,落魄得不如权豪门下的雉鸡。
乃至丞相自左掖门出来,他都没有察觉。
陡起的寒风吹透了衣衫,赵孟頫拢紧了襟袖,翻上马背。回身才见安童立在巷口,身边只余两个随从,若非仔细辨认,当真以为只是个普通的省官罢了。
“赵郎中。”
却是丞相先开口。
赵孟頫慌地下马,深深埋下头。入朝以来,皇帝的宠遇、权相的拉拢、同僚的艳羡……一波一波,如险恶的惊涛。对于种种殊遇,他都小心避退。可没有一次如眼下这般心慌,面对旧日上宪,心里莫名的愧怍——他忽然觉得没脸见他。
即便这并非他的罪过。
“便是在尚书省,你我仍是同朝用事,郎中何以不自安?”
安童一语道破他的窘境,赵孟頫只觉脸热,却也卸下心事,恭恭敬敬揖了一礼,才抬眼看他:
“丞相仍是下官的丞相。”
却只引来那人一哂。秀雅的脸面敷了层笑意,整个人也终于透出些生气,便只不是漂亮空洞的偶像了。他看了片刻,更觉可亲,可是心里却莫名涌出几分酸楚来。
安童却似无觉,眼光漫漫扫过,只觉眼前的江南士子容貌昳丽如他笔下的画卷,心里也觉喜欢,而后又似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忽地被风吹去,化入溶溶冷夜。
“庆寿寺的石刻经幢进展如何?”
他问的却是这个。不及回应,却又听他开口,像是自语,“我想去看看。”
赵孟頫自然明白,这便是邀请了。
街头亮起了零星的灯火,照见暮色中未归的行人。模糊的灯影中,丞相兀立不动,脸孔掩在夜色里,如暮秋伶仃的草木。
云头却是越积越深了,眼见着雨便要泼下来,赵孟頫忧虑不堪。丞相从不是专断之人,可是面对这样的他,他只觉无法拒绝。
两人刚进了寺门,豪雨便泼天而降,洋洋洒落。僧众哪料朝中贵人忽然来此,忙迎往客舍。安童却是不顾,心里只念着那经幢,也不撑伞,一气奔到太子的影堂前,却看见僧众早已为经幢罩上了帷幔。
“阿合,你……是不是很冷?”
他像是自谴一般,对着经幢,又像对着自己,喃喃自语。在雨中立了许久,才鼓起勇气,缓缓靠近。帷幔隔去了雨水和尘土,却挡不住深重的寒意。他周身淋着雨,手掌探入帷幔,颤抖着抚摸冰凉的石壁,如同抚摸故人已然冰冷的身体。
“至元二十三年八月十五造尊胜陀罗尼幢 , 奉为明孝太子真金,法界一切有情,爰凭佛力,追绪亡灵,所愿良因,庄严亡识,百千万记,传之贞石。”
安童以手为笔,一笔一划摹刻出石壁上的名字,仿佛这样那人就不会消失。待完整写完,才松了口气。眼前却忽然一黑,浑身脱力,腿脚发软,竟是直直仰倒过去。
赵孟頫低声惊呼,连忙去扶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换上干爽的衣衫,他才觉像活了过来,望着灯下人同样湿漉漉的头发,安童心下愧然,笑着摇摇头:“是我误了事,牵累郎中不能还家,尊夫人怕是要惦念了。”
赵孟頫脸上一红,连道无妨,忧心忡忡地望过去,担心此人又突然发什么疯。但见灯火下的眼睛平静含笑,却是如常,一颗心方松懈下来。再细细瞧,光洁如玉的脸面上黏着一缕湿发,平添几分狼狈,无论如何,也无法同朝上清贵雅重的丞相联系起来。如此倒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喉头一滞,竟是失了神。
窗外的雨势愈发汹涌。漫长的雨夜牵延成一个苦涩的影子,像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境下与丞相独对。心中又慌,又是莫名的欢喜。倾慕汉学的丞相素以亲近儒生闻名,远比他的想象可敬可亲。而这样的人在朝堂之上,却落寞得难寻一席之地。
那么他呢?他这样一个无根无依的南人呢?
他的未来是一片看不见的空白。
安童体帖地沉默着,没有打破他的心事,只在灯下静坐,直到他从尴尬中回神,却不知如何启口,恰好想到之前写好的经卷,方记得跟上宪回禀:
“蒙丞相不弃,《尊胜经》一卷下官今以誊好,直待工匠刻写便是。只是孟頫年少才浅,忝当此事,心下着实不安。”
安童却似无闻,只低头看着经文,像是入定一般。
“天帝有陀罗尼名为如来佛顶尊胜,能净一切恶道,能净除一切生死苦恼……若有人闻一经于耳,先世所造一切地狱恶业皆悉消灭。”
书上的经文写尽了世人美好的祈愿,可是果真能消除这一切苦厄,世间缘何总有循环往复的悲苦呢?
丞相摇了摇头,嘴角掩去苦涩,只是笑望着他:“此事乃天子钦点,何来不安?郎中的才名享誉南北,自然当得起陛下青眼。”
一席话又说得他耳根发热,回想着老皇帝高深莫测的眼睛,他既觉畏服,又觉畏怖。而这莫名而来的天恩,却不知要用什么样的牺牲去报偿了。
他对此一无所知。
“陛下待你……应是很好罢?”
他茫然出神,恍惚又听丞相出声,分明是和悦的语气,听来却尽是萧瑟,听得人心下生寒。
“……一如他当年待我那般。”
清寒的雨夜中,异族的丞相对着他静静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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