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太郎
-----正文-----
我当然相信你
就是其中最正确的 那一个王子 那一个王子
你奔跑 你奔跑在
完全相同的钻石中
星星挂着的地方
着起了白色的烟
你总是喜欢这样吗
我只是喜欢你这样
所以赶紧老去吧
在那个什么鬼花还没有
开满公路的那一刻
——腰《公路之光》
黑暗中,他看见了波鲁那雷夫的脸,那张脸在弥漫的雾气中漂浮着,他不得不伸手去触摸屏幕,确认那人还存在于屏幕的另一端。他找到了波鲁那雷夫的银发和眉毛,再往下是蓝色的眼珠、坚实的鼻梁,从肩绵延至脚踝的美妙的肌肉曲线,和时不时张开的嘴唇,像是在等待谁的亲吻。
承太郎在深夜准时进入了波鲁那雷夫的直播间,习惯性地将身体浸没在浴缸的水面下,因而在局促的狭小空间中略微显出四肢蜷缩的样态,这个姿势牢牢将他卡住,浴室逐渐被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距离感,即使有人出现在浴室,也不能够看清浴缸中的人正在做什么。在进行一些出格的举动时,这样的封闭空间让他感到安全。
“安全”对于承太郎而言,具有完全相反的意味:陌生。他和波鲁那雷夫或许是网路上偶然遇见的人中距离他最为遥远的,又是进入他世界的可能性最小的,无论从性别,国籍,还是现实中的区隔而言。他蜷在浴缸中享受着由自己全然掌控的秘密,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直播间。他并不因波鲁那雷夫的宣传而去购买那些廉价的情趣用品,但却颇为慷慨地不附带任何试穿要求为主播打赏,在每场直播开始之后,一如上班一样准时,不由自主地将观看直播也经营成一件稳定的事业嵌入自己有条不紊的生活。他熟悉波鲁那雷夫,每次面对打赏会回复简洁的“谢谢”——不知是不是自动回复,令他感到满意,他潜意识里回避对方主动提出产生任何进一步的联系。
他每晚都会遇见一个风格与他迥然相异却同样忠诚的观众。常常高调地在直播间送昂贵的礼物,并不吝于给波提出种种要求——而最后也总会将那些廉价的、试穿过的款式悉数买下。他知道,这是他的同类,蛰伏在黑夜的暗处。
男性情趣内衣主播是承太郎的秘密。年轻的空条博士没有女朋友,也无意购买性服务,更不愿轻易回应追求者热切的视线,他是个严谨的人,每天准时来到研究所,完成当天的研究进度后在傍晚离开。严谨在私人关系中自有另一层含义,空条承太郎将必要的社交活动当成工作对待,如同一块冷硬的钟表。那个秘密,波鲁那雷夫所售卖的廉价情趣内衣,维持着令他感到安全的距离。
在某个不知名的暮色沉重的黄昏,夕照的余晖艰涩地在厚厚的雾霭中缓缓流动。天空是了无生机的杏色,充斥着胶质的浅灰色的云,黯淡阴恻,却没有落雨的征兆。这天气宛如一场宏大悲剧的开场,承太郎张望四周,可惜,除了他无人抬头看这死气沉沉的布景。暮色四合,远近的高楼与路灯接连亮起,华灯燃上枝头,光线将黑夜逐渐吞噬,夜幕被映得透出微光,虚弱无比。
地面的世界进入了一个更通透、彻底的白昼。浮光掠影般游过的半透明昏沉却意外地,还停留在还伫立原地的承太郎的心脏。他随着四散的薄暮久久地站在研究所楼下靠近公路的空地,眼望车如鸟群灯火如豆般飞逝,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模糊、融化。灯光渐渐失焦,化为边缘氤氲的光圈,越来越浅、越来越淡。风却大了起来,逐渐发出滂沱的轰鸣,凛冽如刀,把消散的光线末端裹挟在如锯的风声中。城市未曾见过的夜又回来了,承太郎眼中看见的是淳朴敦厚的深蓝色染出的夜,熟悉得像是童年的梦。夜空变得极为强大,凝重地悬挂在他的头顶,命令着、支配着大地上的生灵陷入沉沉昏眠。承太郎眨了眨眼,甚至怀疑自己是看见了一些隐晦地闪着光的星星。
奇怪的天空向偶然抬头的承太郎展示了一种前现代的生活,在那里像承太郎一样的人还没有被都市与人造景观彻底支配。当然,承太郎们每年会在假期规律地前往被圈出的原始地带游览和参观自然风景,譬如在氧气瓶保护下的高原星空,吉普车护送的大草原上百兽奔腾;也有原始生活,划着木舟打渔的渔民,系绳潜水下海采珠的海女,然而这些奇观无不在都市的宰制之下,无时无刻提醒和反衬着绝大多数人如今无法逃离的生存空间。
这些知觉或是幻觉搅乱了空条承太郎一向井然的生活,他抬着头任视线与思维轻飘飘随着夜空飞升,已不知过去了多久,直看到双眼有些刺痛,才梗着脖子掠过人群回到家中。
节奏乱了,周围向他礼貌招呼“空条博士,今天回得有些晚”的人显著地增多,场景像是康德四点半才出门散步,引得居民的世界中集体出现一小时的偏差。呼吸乱了,他不得不匆忙地应付母亲为他保温到微凉再加热的晚餐,将微微发酸的身体泡进浴缸的时候,腹部还有些微过度的饱胀感。浴室的水蒸气纯净而平稳地升起,他花费了一段时间,使自己的身体恢复到熟悉的状态,打开屏幕,直播已近尾声。
承太郎打赏,金额比一贯的数目要多。这笔钱此刻是慌不择路默念生活的一切都还来得及挽救的祈求。与其说他害怕看见生活失控,不如说他更害怕面对自己对生活失去秩序隐含着的渴望——看见波鲁那雷夫的聊天对话框中照常回复的那句“谢谢”,他近乎感激。
承太郎感到和波鲁那雷夫的对话框和基督教会的捐款箱是同构的,能通过购买赎罪券与神进行短暂的对话,为了听到牧师笃定地说出那一句:神会原谅你的。
他迫不及待地要问他的牧师:神会原谅我吗?
承太郎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隐秘的兴奋,明晃晃地在他的内心一闪而过。那正是在这样一个瞬间,一个倦怠的深夜,承太郎被推入了令人神智昏迷的陌生夜晚。
他鬼使神差地想见波鲁那雷夫一面。
在花京院上播打排位的一个周六下午,波鲁那雷夫终于出门,见到了另一个给他的直播打赏的金主。承太郎带波鲁那雷夫去高级餐厅吃下午茶,波鲁那雷夫有些思念很甜很甜的法国甜点。他低下头安静迅速地往嘴里塞苹果挞,承太郎多点了一份拿破仑,推到波鲁那雷夫跟前。他们几乎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波鲁那雷夫吃下午茶,然后承太郎送他回到公寓楼下。没有人打破这宝贵的沉默。
承太郎在第二个周六下午准时来见波鲁那雷夫,在同一家餐厅点了那些精致昂贵的法式甜点。在波鲁那雷夫抬起头喝咖啡的间隙,承太郎开口问他:“之后周六的下午,你都有空吗?”
波轻声呓语:“白天我和花京院都在睡觉,周日下午花京院不直播,我要陪他。所以,对。”
波鲁那雷夫看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承太郎没有顺着那句话继续问下去,但脑海中隐约蹦出一个答案般的念头。波的面庞在下午还泛着睡眠不足的轻微水肿,承太郎又放任他们重新陷入了那种绵软的沉默,反正下周六他依然会准时来找波鲁那雷夫,然后送他回家。这件事并无人提出反对意见,结成了静谧的共识。
承太郎就一分一秒地细细计算着时间,切实地体会到他在缄默中越发接近一个类似于谜的情景。正如远方射往地球的星光不断接近途中始终变动着的地面一样,承太郎在靠近另一个世界的岸的过程中悄悄颤栗着。他们的一切行为,全靠等待着下一个不需言说的默契的生成,像暗中等待他修建整齐的草坪中生出的那株杂草开花结果。
波鲁那雷夫没来得及跨越那一切使他不知如何开口的阻碍,向花京院谈及近几周单调生活中的又一件新鲜事。对于两个极度孤单的人而言,一方“生活中闯入了新的人”是一种切实的背叛,或者说,听上去太过正常,简直像是要和绝望的境遇一刀两断的宣言。
波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说出这番话时,看见花京院已经在几周后的周六下午一脸阴郁地出现在餐厅窗外。波向窗外望了一眼,如同触电一般。承太郎几乎凭着直觉认出了他,将直播间另一个熟悉的用户名,和波同居的名为花京院的主播,合并为面前高挑瘦削戴着头巾,面容苍白艳丽的红发男人。
花京院在波鲁那雷夫还没吃完时就走到了桌前,他低下头冷漠地看了承太郎一眼,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可以走了吗?”
承太郎被他看了一眼,也像过电一般身体悚栗了一回,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目光。他拿起包,低着头没有说话,三步并作两步径直离开了。花京院拉住方才下意识站起身的波鲁那雷夫往外走。
花京院和波鲁那雷夫被小心翼翼的服务员伸手拦下了。“先生,不好意思,您这桌还没结账……”
他们没有试图把身上的所有口袋翻来覆去地检查一遍,然后脸上逐渐浮现出疑惑伴随着尴尬的表情,那种滑稽的、舞台剧式的表演。他们只是站在原地,有些怔住了,也没有转过头去试图捕获对方此刻的神情。直到波鲁那雷夫用缓慢的速度将手机拿起,拨了承太郎的语音电话,在“嘟——”的一声响起后,就匆忙挂断了。
承太郎正坐在驾驶座上出神,手机贴着裤袋振动了一下,他又打开车门下车,走了回去。他潦草地想象了自己终于被卷入一场俗争吵的剧情,吵得凶了,也许那个叫花京院的家伙还会动手和他厮打起来。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变得有些期待与兴奋,迎接他的却是一动不动站在门口的三个人,波鲁那雷夫,花京院和服务员。服务员仿佛迎来救星一般向他投来热切的眼神,承太郎大步流星地走到他们跟前。
“怎么?”
服务员连忙将账单递给承太郎。承太郎的第一反应是下意识地看向花京院,有些疑惑。花京院的表情更糟糕了,脸上浮出轻微的红,他觉得花京院是已经彻底恼怒了,又一时不知是何原因,又一次回以探寻的眼神。花京院扭过头去看着服务员,服务员只好赔着笑脸转向承太郎,“先生,您忘啦。”
在承太郎终于反应过来他是被叫回来结账的时候,他几乎逃一般地转身背对二人走去了前台。他难以想象方才花京院和波鲁那雷夫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原地决定拨通他的电话,那种尴尬在他方才无知的反应中成倍地放大,大到他已经不敢回头看花京院和波鲁那雷夫一眼。在他终于付完账脊背僵硬地走回停车场后良久,他极小幅度地朝车窗外瞥了一眼。明明车外无法看见车内的任何动静,他却屏着气,不敢转头。
餐厅门口不见人影。
花京院将波鲁那雷夫掳回狭小的单人公寓,廉价的情趣内衣散落一地。他们浑身冷汗淋漓,花京院抱着波鲁那雷夫滚落在地上。
波鲁那雷夫和花京院的生活极为单调地被直播时长占据。他们把拥有身体的绝大多数时间出卖给镜头。离开摄像头的花京院和波鲁那雷夫从不正常的亢奋中抽离,他们常常不发一语,享受难得的寡言沉默。直播的时间交错,在短暂的周日空隙,偶尔,他们也会过上一种轻快的生活,像初识那天一样漫无目的地去郊游,在草地上小憩,假装是一对琐碎亲密的爱侣。在为数不多的直播不得不暂停的重大节日里,他们甚至能够完全占据彼此的白昼和黑夜,掀开生活的一丝缝隙,像等待了十五年的人鱼终于能浮出水面,不用在天色将暗时匆忙从床上爬起,借着所剩无几的余晖坐在地上寻找今天要穿的衣裳。
花京院从地上摸来深紫色的吊袜带穿在身上,粗糙的廉价欧根纱边缘在他双腿交叠的内侧摩擦出红痕。他不知疲倦地抚摸波鲁那雷夫被合约粗暴地绑定不能够留下任何痕迹的肌肤,如同抚摸被人扔在路边不知所措的雪白橱窗模特,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凑近波鲁那雷夫的耳垂轻喘,报复性地要求波鲁那雷夫啃咬他的全身,于是那些在他身上落下的迤逦艳色将波鲁那雷夫雪色泛粉的身体映照得更湿润更透明了,像放在窑中高温烧制的瓷一样。
然后他们拖着黏黏糊糊的身体去冲澡,在浴室里再来了一次。极度狭窄的浴室只容得下他们挤在一起堪堪站着,公寓老旧的下水道使地面的水总不能及时地流净,时常在绵密的喘息中蓄到漫过他们脚背的高度。漫长的温存后花京院发现波鲁那雷夫的双脚被泡肿了,边缘泛白,生起无数浸发的夸张褶皱,像是不小心瞥见了突如其来的,短暂的关于苍老的预言。
波鲁那雷夫在夜幕降临后匆匆赶往公司直播间。坐在沙发上换鞋时他看见脚下泡胀的表皮被磨破,边缘泛白地向外翻着,层层脱落,丑陋又狼狈。他不得不在将摄像头调整到一个奇异地朝上的角度,于是观众这晚没有看见波鲁那雷夫的脚踝,除此之外,那两个忠实地驻守在直播间的金主,也双双罕见地噤声了,如同消失了一样。
波下播后又回到了公寓。花京院还没打完排位。更晚些时候,花京院敲击键盘鼠标的声音也停下了。他被花京院模模糊糊弄醒了,朦胧间看见花京院坐在床尾,借着熹微的晨光将他脚上那些死去皮肤的边缘一层一层地耐心地剥落下来。他举起手机给花京院看空条承太郎和他的私信,没有什么对话,几乎只有长期准时的打赏,近期开始出现的“在楼下”,和波鲁那雷夫机器人般单调的回复:谢谢。
他伸手轻扯花京院睡衣的一角拉着对方躺下,花京院从背后环绕着他,手停留在他缓缓起伏的胸前似有似无地抚弄着。他听见花京院开口,像是在对自己堵气:下次不在浴室里做了。
花京院此时在想着浴室里漂浮着皮屑的积水。而那个叫承太郎的人呢。他看起来只适合出现在温度及湿度恒定宜人的现代酒店套房。他想起了那个男人,想着他刚从雾气弥漫的浴缸中走出,清爽的水滴滚滚而落,途经那双健壮的脚踝,乖顺地消失在硅藻土地垫上。他披上天鹅绒的睡袍,背对一尘不染的落地窗,那些大厦恼人的灯光像是纷纷争相映衬他一般,闪耀在他的脸上。
熟悉了站在聚光灯下的人,即使正对夜色华光,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吧。花京院的眼睛被黑暗中散发幽光的屏幕与显示屏正中的词刺得有些痛。“空条承太郎”。这名字在搜索结果中甚至拥有一个词条。他英俊的证件照、博士研究方向和无可挑剔的学历被工整地裱在海洋研究所的网站上。花京院在一片黑暗中把他的照片下载下来,放大,再放大,脸几乎凑到了电脑前——试图在他的履历或五官中找到一点瑕疵。
第二天花京院又反悔似的,把波鲁那雷夫顶到墙边比划,对他说,下次我这么把你抱起来的话,你的脚就不会沾到水了。波鲁那雷夫无奈地张开双臂,花京院将自己整个人挂在波鲁那雷夫的怀里,不声不响地把头迈进他的颈窝,沉郁地闷着声说:算了。
承太郎在家苦思冥想,并没有在聊天框再打出一个字。于是他做了更疯狂的事,他决定去找花京院道歉。
在波鲁那雷夫某晚直播末尾向大家道晚安,说自己有些困,下一秒就要在沙发上睡着后的几个小时,他坐在床上等到天亮,老老实实地按照通勤的出门时间,一大早就来到花京院公寓楼下。
他搞不太懂花京院如果不上班的话究竟什么时候出门,亦或是干直播的,都像波鲁那雷夫这个外国人一样,根本不怎么出门。承太郎在门口小花园的长椅坐着,目光盯着门,在这种对时间极度不负责任的浪费中找到类似冥想般的平静。当逐渐喧嚣起来的人流再次吸引空条承太郎的注意力时,他已坐到了大概中午的时候。也许是上天依旧不公平的运气眷顾吧,他看见花京院居然下楼买午饭了。
承太郎一直等到花京院提着盒饭走了回来,才做好勉强像样的心理准备,一个健步追上去堵住了他进门的路。没等花京院反应过来,他抢先连珠炮似的把脑海中好不容易冒出来的台词说了出来:对不起,上次我不是故意用金钱问题冒犯你和波鲁那雷夫的,我很抱歉。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
花京院半个身子抵着公寓大门,在承太郎身高的压迫下抬起头,锐利的目光从承太郎的胸前缓缓上移,直到那双紫色狭长的眼对上了承太郎湛绿的浅色双眸,满溢着嘲讽。
“下次道歉的时候,记得先把自己衣服上的大金链摘了。”
他甚至把手指伸进了承太郎领口颇为粗大的金环,恶劣地、挑逗性地朝承太郎勾了勾。那双戏谑的眼和眉毛一同上挑着,深处却看不见什么温度。
承太郎几乎要被灼灼逼人的眼神望穿了,他被看得身体僵直,难堪地别过头去。花京院抽出手指,径直绕开他走进门内,他抬脚欲跟,花京院转过头来望着他,“你还要跟上来吗?”
承太郎难堪地停下了脚步。花京院甩开门边兀自向前走,自动门被承太郎撑着的手放开后开始飞快地回弹,几乎要把承太郎彻底隔离在外时,突然又往反方向猛地一回。
花京院冷冷地拉开门,手掌扣住泛银的铝制门框,对承太郎说,你上来啊。
承太郎觉得,花京院大概是知道上楼后会发生些什么的,他自己大概是知道上楼后会发生些什么的。花京院走在前面拧开了灯,随意地瘫在铺席上,并没有回头。承太郎听见他说:“你大概知道上楼后会发生些什么吧?”口吻很随意,像是很笃定,又像是毫不在乎。大概吧,承太郎想,还有一种对人生过度的绝望,使他随心所欲地做出任何让人渴望或令人厌恶的事。
于是,他看见花京院在他的眼前将T恤脱了下来,腰带解开了,裤腿滑落在脚边,内裤边被拉开,花京院的手从内裤的边缘伸进隐约可见的丛中,将自己的阴茎拿了出来,裸露在他的眼前。
那个器官透着些许粉色,此刻正半软着,围绕着这器官呈现着的花京院的身体是甘甜的,散发着芬芳,他的肌肉并不夸张,线条像潺潺小溪的流水一样温和地形成身体的轮廓。花京院轻声的呼吸喷出潮湿的气息,让承太郎想起他浴室里的水汽逐渐升温变浓泛起乳白的样子。渴望的浪潮一阵一阵柔和地拍打着他们的身体,花京院如同顺滑的卵石,在洪流裹挟中顺着承太郎的身体波浪起伏。承太郎屏住气聆听花京院的呼吸。是他在水下听不见的声音。他的吻找到了他的吻。平静的永恒之海憩息在花京院柔软的巢穴中。
承太郎长久地深深恍惚着,一直到花京院轻描淡写地爬起身来。花京院送他离开的时候,他觉得花京院大概原谅他了。
“行星各有其位置,我们只是不在同一条轨道上罢了。”
承太郎在不大不小的关门声中回过神来,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公寓,一路腿止不住地瘫软。踏进家门后他突然从幻梦中清醒过来,那种熟悉的疲倦又一次出现了,他在床上静静地平躺着。
如果说承太郎刚才未曾陷入某种眩晕,那是谎话。他清晰地记得,完整地展现在他面前的身体令他长时间地凝望着,甚至是仔细地观察,然后那种眩晕感渐渐地变成了很美的东西。有一种跨越了不知名界限的情状呈现在他眼前,伴随着那个公寓里的一切陈设:老旧的墙皮,拉开的抽屉里胡乱塞着的情趣内衣,黑的白的缠绕在一起的丝袜,那些看上去富有生活气息却让他感到陌生的存在,与他如今身处的自己的卧室,一同构成了一种无力的恍惚感。
母亲上楼敲门,询问他是否身体感到不适,需要一份清淡些的晚餐。
于是承太郎的心逐渐冷却下来,无力回忆过去。一股不可名状的厌恶涌上他的心头。对。这种感觉,无微不至地被包裹在温暖羊水中的生活,温吞得让人窒息,令他持续地想要干呕。承太郎瘫倒在床上闭上眼,一次又一次猛地睁开,房间的天花板依然压抑沉闷地笼罩在他的上方。
他意识到,直到今天,他所做的每一次尝试,都不过是短暂的走马观花。他常从各处环游一圈归来,等待着他的依然是熟悉的、永远不会出现裂痕的世界。他把自己关进监狱,他在高中做臭名昭著的不良学生,他把粗大的金环穿在身上,他常常感到烦躁,一言不合就出手揍人。
可是他依然会以全校第一的成绩毕业。他轻松地一路念完博士,然后进入海洋研究所,研究项目永远资金充足,被人尊敬地称为空条博士。他将娶个温柔的太太,噢,他甚至可以“叛逆”地去选择一位来自美国的现代独立女性,可那又怎么样?那不过是另一次时间更长的,虚伪而安全的旅程,像他那些热衷于在暑期花上一个月去非洲支教,当上教授给慈善组织挂上顾问名头的精英校友们一样。
不管他做什么,有一件事永远不会改变——他是人人羡慕的,拥有完美人生的空条承太郎。而他无法持续欺骗自己:这一切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你们拥有了我们梦寐以求的权利——自由选择的权利。”
他想起这句话,无声地大笑。他没有隐匿的、堕落的、失败的人生选项,而对另一些人而言,畅通无阻的人生之路已被删除。他的人生底色已经铺好,只能一路走上通往名誉与富足的康庄大道,做一个平凡安稳的成功者。他被与他的人生路径相差无几的社会栋梁包围,参与无聊的聚会,对彼此的研究课题表达假装的兴趣,热衷于无休无止地谈论着微观的宏观的数字,对遥远的痛苦抒发廉价的同情,将身边的另一个平行世界从自己的世界里删除,然后假装辛劳是不存在的,从而将庸俗乏味的生活粉饰成精致多彩的样貌,以使他们平庸得更为心安理得。而更多对这样的生活心存向往的人一拥而上,以钦羡夹杂嫉恨的眼光望向承太郎,他被这群空洞的人包围,他被自己空洞的生活包围。
要全力防止寂寞与瘫痪。
替代“创造生活”最省力的办法是游戏生活。所有人在想方设法地补偿自己,替身负苦役的躯壳寻找乐趣。金钱、时间、精力被毫无节制地投入到创造生活的巨大工程里,堆叠出名为生活的创造物。论文,奖金,职称,报告,构成一道名为“空条承太郎的生活”的风景,但那些无法使他轻易地摆脱恐惧。恐惧如影随形地拖在他的生活之后,像身后的一道影子,操纵着他保持随时将自己装饰得光彩夺目的能力。他害怕他已经一眼望尽了自己——他的一生。像在另一个地方观看自己在一座海市蜃楼里演出。
这具年轻镀金神像的外表过早地开始斑驳,漆悲壮地剥落,撞在地上碎成汪洋的世界。他不确定世界的真相到底接近痛苦的影像,还是裁剪后的现实,而他勉强维持正常生活的无望追逐,像一个牙齿脱落的老人张开口大喊,却发不出声音。
也许,他最近发现了维持存在感的真理。“人与人的相爱”,可是人们如今还能相爱的方式所剩无几。爱的神话在当代已经幻灭,爱也早已被滥用,摧残得只剩功能不全的外壳。爱是一种末世的宗教,只能以绝望自残的姿态窥见神迹,进行循规蹈矩的祈祷是无法得见的。承太郎感到,他与波鲁那雷夫和花京院的不知所起的残损的“爱”,是他们凭借美的幻觉而彼此宣泄着秘密的通道,在与美交合的动作中迸发出精神的力量,感觉到生命是活的。爱未曾谋面不准爱上的人,爱虚伪以待却肌肤相亲的人,爱阶层区隔了无相涉却的人,爱不懂我却爱我的人。
他将把孳生于暗处的情愫和肮脏的情欲藏在窄小的公寓和深夜出现的直播间,然后磊落地走出去面对那沉重的黎明和无限的希望,向光明的现实自首。
他终于脱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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