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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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为阿尔弗丽租了间房子,尽管他知道不该这样做。
男孩没有什么行李,即使有过也已经被前房东扔掉了。他给了阿尔弗丽一叠食品券和几百法郎,叫他去买几件衣服;当他安顿好这一切、打算回城堡去,阿尔弗丽犹疑着叫住他,问他是否愿意留下吃饭。
结果他在这个小罪犯的新住处过了一夜。令人意外地,阿尔弗丽的烹饪手艺胜过他的床技。
他拥抱着阿尔弗丽醒来,看到晨光落在那些微微卷起的金色发梢。他感到温暖的硬物抵着他的大腿,而房间里性爱的气息还未散尽。他的手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向下探去,握住那蓬勃的早间问候。阿尔弗丽有一条精神焕发的小尾巴,看它在主人安睡时顽皮地扬起总是令人愉悦。
阿尔弗丽在抚弄中渐渐恢复意识,本能地向另一个人的手心顶去。他微微喘息着,张开那对迷朦的蓝眼,和他的恩客接了一个早安吻。
“说你爱我。”
“我爱你。”即使在说爱的时刻,阿尔弗丽脸上也没有笑意。这是他和阿历克斯的相似处之一。但他的身体更松弛、柔软,不同于一个优秀军人勤于锻炼的紧实身体。阿历克斯很瘦小,在依据外表严格选拔的党卫军战友中间尤为突兀的瘦小,但他并不软弱。
但是为什么?威廉想。为什么阿尔弗丽苍白软弱的身体让他感到更多生命力,而当他回想阿历克斯纤细而挺拔的裸体,头脑里只有死亡一般的寒冷。
-我爱你。分别时,他告诉阿历克斯。-但你是个魔鬼。
他不记得阿历克斯那时有怎样的表情,是否也有或许一瞬间的受伤。那时的泪水完全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当他向那个出走的男孩伸出援手?他又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真心信赖、期盼过的一切不过是死神的妆奁?
那个周五午后,他请假离开办公室,早早赶到汉诺威中央车站。从柏林方向来的火车在1点30分准时停入站台之间。他猜测这是阿历克斯搭乘的车次,从柯尼斯堡长途跋涉而来,合理的最后一程。
站台上人流熙攘,他不知怎样能尽快找到那个独自旅行的小个子男孩,也担心那孩子的行程发生变故,更不敢想一个长成那样的男孩在中央车站走失会怎样——作为本地人他最清楚不过:这地方向来都是同性恋男人猎艳的围场。他穿行在换车的人群中,左顾右盼,直到听见身后有人大喊:
-威廉·佐培尔先生!
他转过身,看到那男孩裹着一件长及脚踝的大衣——明显不属于他的尺寸——拎着一只旧提箱,直视着前方蹒跚走来,就像他的身体完全依靠眼神拖动着。阿历克斯神情疲惫,脸上有些污迹,看起来很需要扑进某个人怀里哭泣发泄。但他是阿历克斯,斗犬一样的阿历克斯。他不会哭诉,也不需要拥抱。
-你还好吗?
他过于关切,顾不上正式问候。阿历克斯看上去很糟糕,和他印象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干部相去甚远。
-很好,谢谢。
看得出阿历克斯在竭力保护他的尊严和风度,用军人式的舒展动作、郑重地伸出手,
-很高兴见到你,佐培尔先……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身体晃了一晃,昏倒在站台上。威廉没有其他选择,抱起那孩子去了医院。医生在阿历克斯背上、腿上发现外伤,除开旅途劳累,伤口感染导致的高烧是他昏迷的主要原因。医护人员为他注射消炎药、清理伤口,并惊讶于他能在伤病中独自完成这漫长旅程。
昏睡了小半天后,那孩子在病床上醒过来。
-这是医院吗?
-是。威廉告诉他。你在车站晕过去了。
-佐培尔先生!我……
他显然很难堪,一定十分懊恼自己在不相熟的人面前露出脆弱姿态。
-你不需要解释什么。先好好休息。
-我原本想找个住处安顿下来,再去拜访您;我在车站被偷了钱,除了车票什么都……只好给您发了那样的电报……
威廉没有追问殴打他的是窃贼还是家长。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阿历克斯。
男孩摇了摇头。
-您一定觉得我很可悲,但我确实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不,不会。我认为你很勇敢。不嫌弃的话,你可以先在我家住下。
-那就太感谢了,佐培尔先生。
-叫我威廉。
也许有幻想的成分,他在那男孩脸上看到几分动容。
-好的,威廉。非常感谢。
他带着阿历克斯回到自己的公寓,路上给那孩子买了几件冬装。实际上,他搬出来独居的时间也不长,既然薪水足够支付一处自己的空间,他还是乐于离开父母和弟妹的聒噪。
-您一个人住?阿历克斯四下打量着这个落脚处。
-我父母家在另一个片区,这里离我上班的地方近一点。再说,我喜欢有自己的地方。
他只有一间卧室,阿历克斯坚持要睡在沙发上。
-等我找到工作,就不打扰您了。
-想找点什么工作?威廉随口问道,递给阿历克斯半杯红酒。
HJ的纪律禁止烟酒,但这孩子在路上吃了不少苦头,需要喝一杯压压惊。况且,他也快到离团的年纪了,既然已经离家出走、自食其力,今后就算是成人了吧?
-我可以写文书,但我没有毕业证……我想先随便做点什么,存一点钱……
他停下来,抬头看向威廉,眼光恳切。
-希望您不要笑我天真,我想加入党卫军。一次不成,我就等等再试。
-这没什么可笑的。
威廉饮尽手上的酒,走过去坐在他的新朋友身边,一手搭上他的肩——那肩膀如此窄瘦,可以轻易揽入怀中。
-你有出色的战略头脑、领导力……你能当个优秀的军人,毫无疑问。
-可是……
他给阿历克斯添了一杯酒。
-你才刚到。先别想那么多。我会帮你一起想办法,尽我所能。
-威廉……
阿历克斯在他臂弯里放松下来,脸颊开始染上醉意。
-你为什么不加入武装部队?当然,我相信你现在的工作也很重要。只是……
威廉轻笑一声。他明白阿历克斯的意思:为什么甘心做个办公室文员?
-我只是服从组织需要。如果有一天组织需要我上战场,我会去的。
他起身去拿过酒瓶,要给阿历克斯添酒。那男孩用他白皙的小手遮住杯口。
-我喝得够多了,在你面前失态也够多了。阿历克斯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显然对车站发生的事耿耿于怀。
威廉把酒瓶放回柜子里。他自己也喝得够多了,他不想在阿历克斯面前说出什么傻话——他在中央车站后巷里和男孩们搭讪的那些话。
-早点睡吧。晚安。
他想揉揉那丛金棕色的软发,但恐怕对方会介意被当成小孩子。阿历克斯穿着东道主借他的睡衣,过大的领口中间看得到锁骨上的阴影。
他关掉顶灯,只留下沙发侧面一盏落地灯。在他走进卧室前,已经侧躺在沙发上的阿历克斯忽然开口说:
-我很感激你没问,但我得告诉你。我是离家出走的,家里人不知道我在这里。但我保证他们不会来找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知道。
-他们不懂国家社会主义,他们都是蠢货,野蛮人,懦夫。他们认为这个国家落到一帮同性恋手里了。他们不懂勇者之间的同志情谊,就像你和我。
阿历克斯面向里侧躺着,威廉看不到他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在阿历克斯的声音里听到赤裸的恨意。
-我哥哥……那个下流胚,脑子里只有那种污糟东西……他不会相信你带我回来不是为了……但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正派的国家社会主义战士。
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放纵倾诉,阿历克斯沉默片刻。
-对不起我说太多了。晚安。
威廉的手停在门把上。阿历克斯的话像绞索一样绞紧了他的心。
-晚安,阿历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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