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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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诸葛青在苏黎世自我放弃式地颓废了三周,结果半点心没静下来,到头来还要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去上班,花钱买疲劳,可谓折了夫人又赔兵。
傅蓉那消息好比给他头上压了尊神明,早晚都得问候一声,问候的时候再顺便扼腕叹息一把,当初怎么就一冲动当着人家的面跑了。
照他马后炮的估计,如果那会儿不要这点脸面,轻描淡写地回一句好久不见啊老王,那他俩绝壁可以当场摒弃这十几年的嫌隙,直接越过台阶,勾肩搭背搅在一起去泡妹,或者不泡妹,光喝酒也行,去王也那儿听听八十年代的摇滚乐,然后问问他五六七八九个前女友的八卦,顺便谈谈张灵玉十几年终于榆木脑袋开窍修成正果要求婚了,没想他俩到头来还活成孤家寡人一个,多凄惨。最后两人抱头痛哭一起睡到天亮,第二天早上分手时互留联系方式下次再见。
如果…………的话。
可诸葛青太在乎这点脸面了,好像没了这面皮,他就没法和王也站在一起似的,所以他只能逃跑。
傅蓉觉得他真是该的慌。
“你不就是嫉妒人家得奖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她拆开一包麦丽素,靠着护士站的台子浏览今天的病例。一只细皮白嫩的手从电脑后面探出来,趁她不注意时偷走了一颗巧克力球。
“我没嫉妒他,我们都不是一个专业领域的,我嫉妒他做什么。”诸葛青卡沙卡沙嚼着巧克力球,十分讲理地说到。
“哦——”傅蓉敷衍地应了一声,眼睛没从病例上移开,手里还抓着半包麦丽素,“那你为什么要躲在这儿?”
“我没有啊,”诸葛青假装对着电脑看报告,“我查资料呢。”
有办公室不待,非要在护士站查资料,牛逼,傅蓉想。
她浏览完病例,顺手递给旁边的住院医,刚打算继续调侃他两句,一扭头看见了护士站正对着一条走廊尽头的大主任办公室,某新任心胸外科主任正坐在里面跟徐四谈话。隔着一整面透亮的玻璃,王也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沉默地转回头,诸葛青还躲在电脑屏后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估计等她前脚一走,这人后脚就要扒着台子张望了。
蹭得累,傅蓉一秒翻了十几个白眼,她把笔收好,打算跟诸葛青好好交流一下——有话好好说行不行,在这儿偷窥别人算什么呐——结果刚低下头,又瞧见了他手边的两杯咖啡,一闻就是新鲜咖啡豆冲泡出来的,还套着印有一楼咖啡厅logo的隔热套。
“啧,大哥,你在这儿盯梢多久了啊。”
“别叫盯梢,搞得好像我心怀不轨一样。”
“……难不成你这咖啡还是给我买的吗?”
“你想要早说啊,”诸葛青大方地递过去,“正巧我早上多买了一杯,还愁送不出去呢。”
傅蓉也大方地接过来:“那我就代劳帮您转交给王也医生吧。”说罢便要往主任办公室门口走。
“慢着慢着慢着,”诸葛青见状立马服软,“我这不是在思考吗……”
王也从一楼上来时,诸葛青正坐在中庭晒太阳。
他们这医院格局挺奇怪的,主楼靠南的地方有一块不规则的空地,四面是高高的玻璃墙,把走廊病房隔开,南面阳光充足,医院为了美观栽了不少小型树苗,从楼内看就像一个小花园。
诸葛青今天的手术排在下午,早上查完房之后就没什么事了,这会儿趁着天气好出来晒晒太阳,整个人懒懒散散地半靠在椅子上假寐,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挪窝。
王也小心地走过去,步子迈的很轻,似乎不想让诸葛青发现,但当他一踏进他周身范围内时,诸葛青就醒了。
他没吭声,凭感觉想象王也轻手轻脚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回想起俩人当年坐同桌的时候也是这般光景,只不过当时是反过来的。
王也从小精通养生之道,他在阳台支了一把折叠躺椅,座椅背后还挂着小毯子,每天中午雷打不动睡午觉。而诸葛青不一样,他早上像个死人,一过12点就开始精神,中午自然不睡,但嫌班里吵,搬着椅子出来坐王也旁边儿看小说。
他两条腿盘踩在脚蹬上,书翻得很轻,门也记得关好,不让吵闹声飘进来打扰某人这金贵的三十分钟,偶尔抬手把王也身上滑下去的小毯子拉一把,或者更偶尔的时候,还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捏一捏他的发梢。王也的头发不是很柔软。
现在他坐在他旁边,整整一臂宽。
这是个多谨慎的距离,诸葛青在心里轻笑一声。
他闭着眼睛不动如山,偷偷盘算着王也见他睡觉估计过一会儿就走了,他一百个希望他这么做,毕竟要是被问起来之前为什么逃跑,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要不提这等鬼迷心窍,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跟他正常打招呼的。
他脑袋里的算盘珠打的噼里啪啦响,闭着眼睛等等等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可能会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没听见什么起身的动静。
王也似乎并没有在看他,也不打算看他,他就只是坐在这儿晒晒太阳而已,有可能的话还准备给自己打个招呼,出于礼貌——意识到这一点的诸葛青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他花了整整一周来打见面的腹稿,甚至有点儿想为自己当时的失态道歉,毕竟每个人都遇到过那么一个两个不寻常的时刻嘛,过路魔突然钻进身体里,然后做出些有悖常理的事。
但现在不一样——诸葛青不知打哪儿掏出了个看不见的防御金甲穿在身上——现在这儿是他的地盘,所以他又不想道歉,他不想显得自己这么矫情。
况且那毕竟是王也,心思透亮的跟什么似的,一面明镜儿照一颗七窍玲珑心,要说没发现自己的尴尬诸葛青是不信的,所以为了不让他难堪王也肯定不会问,除非他想故意刁难自己。
可那毕竟是王也,耍这点心思还不如睡觉,而且刁难自己有什么好处呢,诸葛青嗤笑,难不成他也心怀不轨吗。
怎么可能,他对自己说,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于是诸葛青装作悠然转醒的样子坐起身来,连发现身边人的惊讶都演得张弛有度。
“哟,王也医生。”
王也闻声转过头来,手里拿着两杯咖啡,隔热套上还印有一楼咖啡馆的logo。诸葛青顿时哑然,话到嘴边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才好。王也倒是神色淡定,看他一副和几周前判若两人的态度倒也不显得惊讶。
“喏,”他把其中一杯递给诸葛青,“好久不见,咖啡还是喝的吧。”
喝的。诸葛青从善如流地接过来。
他先前想拿去问候王也的咖啡最终还是给了傅蓉,另一杯随手塞给了某个路过的住院医。
“放弃用送咖啡来掩盖自己的嫉妒了?”
“放弃用送咖啡来表达欢迎了。”
傅蓉嘁了他一声:死鸭子嘴硬。
诸葛青满不在乎地戴上耳机。
这会儿他低下头,抿一口手里的咖啡,下意识想说真苦,但意外地——他又喝了一口,不确定地举起杯子看了看。
“你加糖了?”
“是啊,你不是一直都喝加糖的吗,”王也奇怪地看他一眼,“难道换口味了?”
“没有,”他局促地紧紧手,“不是。”
诸葛青想起高中时他们喝罐装速溶咖啡,那会儿他还没有养成只喝现磨咖啡的毛病,喝的都是香浓装,被王也嘲笑说还不如去喝糖水,于是不服。有次出于好奇尝了一口王也那罐无糖的,结果嘴里酸苦了一下午,皱着脸非要去厕所洗舌头,从此对无糖咖啡敬而远之。
现在想来净是些琐碎又无聊的事,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王也还记得他好这一口,真稀奇。
他的指腹慢慢摩挲着隔热纸套,粗糙的纹理摸起来很舒服,让诸葛青的心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铺洒在地上形成一大片鹅黄色的斑点,他偏头去看身边的王也,这人从高中开始发型几乎就没怎么变过,这会儿依然扎着高高的马尾,虽然不如先前梳的那么整齐,但依旧好看。他修长的五指贴在杯沿上,干干净净的手腕带动指关节隆起一个骨节分明、赏心悦目的圆拱。
诸葛青的喉结动了动,他知道,他第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一双天生为拿手术刀的手,完美到几乎让他嫉妒。
他果然没有问自己三周前为什么逃跑,不在意和不想让他难堪基本五五开吧。
所谓镜子就是把事物原封不动地反射回去,他可能会给你加个光线美化一下,但本身是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的。
他区区一个诸葛青,说好听点是高中同学,说难听点是两年就忘的人生过客。
他太了解王也了,这个人对跟自己没关系的事半点神都不会费,照顾他人情绪是一回事,琢磨他人想法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到头来自己又尝到了什么甜头呢。
诸葛青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王也见他一直没再动杯,便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诸葛青移开目光,觉得咖啡捧在手里时间久了竟有点烫人,“想知道你为什么回来。”
“还没定呢,现在只是试用期,打算先干几个月看看。”
这样啊,诸葛青没吭声。
“不过从本质上来说还是因为我比较喜欢北京啦,”王也伸了个懒腰,“毕竟从小长大的地方嘛。其实不瞒你说,我在外面待了十几年一直没什么归属感,回来才觉得祖国母亲的怀抱真温暖。”
“可以,做人不忘本。”诸葛青表扬了他一句。
“那是,我年底还打算提交入党申请书呢。”
诸葛青笑起来。
“大哥,我们这是私人医院,你入党没用的。”
“啊,是这样吗,那损失大了。”王也故作叹息,“不过能呼吸到家乡美好空气我也满足了。”
他呛了一口。
“家乡的空气里只有霾啊老王。”
话一出口两人都怔了一下。
见鬼的,大意了,诸葛青真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少年时期叫惯的称呼放到现在显然不合时宜,如果没有刚刚露出马脚的那一瞬间,这本该是一场非常成功的对话,从距离、热度、到内容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可他却在最后关头太过得意失了前蹄。
他不想被王也讨厌,更不想让这个重逢显得如此诡异——没错,诡异,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面对十几年没联系的朋友在重逢不到十分钟就叫出过去常用的称呼,更何况还是他单方面终止的联系。
诸葛青用力咬紧口腔内壁上的软肉,难道他是在期待些什么吗。
王也看着他,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光斑,亮闪闪的,在那之下、在诸葛青不敢往里瞧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动,像暗流穿过无声的海底。
他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讲话,直到诸葛青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局促地挠挠鼻子,然后决定率先打破这令人焦灼的死寂。
“那个……不好意思,我该去做术前准备了。”
短暂地停顿后,他听见那个如温水般平静的声音开口说道:
“诸葛青。”
他手腕一顿。
“下班后可以一起去喝一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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