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没有路的时候，人们都是自己从山里爬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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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没有路的时候，人们都是自己从山里爬出来的。我站在其中一座山的顶峰，这片山丛与其他地方很不一样，更不同于杂志或荧幕里的模样，照片里的山总是腰连着腰，它们都有完美的坡弧，座座相连、互不干涉，即使离了其它山峰，它依旧是一座独立的山。但龙县的山区却是峰接着峰，要么邻家高出十几米显然的突起，要么畏畏缩缩矮下去一截，总有一片山峰傲视群雄，却又淹没在数不清的山丛里。这里的山不可避免地相互纠缠在一起，我们只得对比，把凸起来的那一块叫山峰，把矮一些的叫山洼，若是单独有弧度的东西，只能被称为土坡。

“看起来很近是吧。”因为恐高，父亲只站在我身后几米。

“恩，是啊。”稍微离远些也是好的，我想。眼前的山脉看起来也不过几十米远，不管是谁听见“近”这个字，脑子里免不了想要跳下山沟试着跑到对面的山峰上去的，我注视着几十米远的山峰，又贪婪地看向脚下：长满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植的滑坡。如果跳下去一路向下滑，然后跳到对面那座山上，向上爬就到了山顶。

但这是不可能的，虽说看上去山峰之间紧密相连，但指不定我永远也找不到跳到另一座山上的时机。最可能的结果便是止不住地向下滑，离目标的山峰愈发遥远，直到我滑下云层，而抬头时峰破云而上；或者我只是往下看，也不知道自己跌到什么地方，对面的那座山已经不可能再上，而再回到一开始的山顶更是痴人说梦。

没有什么比崇山峻岭更会掩饰自己的了，它们紧拥在一起向我展示山的团结，远眺去虚实相接仿佛山永无边界。山丛只展露出两个沟壑，一是近在脚下的长满野植的滑坡，二是远方存在却又不知道在何处的水路，在丛山间蜿蜒着、匍匐着，旁边点着零星几间砖块盖成的土屋，能看见排列整齐而被翻新过的农田，还有丫叉立着的竹竿，我并不知道它的用途是什么，但隐约能体会到置身其中的农家生活，只是没有见着人出入。

“这边山有没有人上去过啊？”母亲似乎也想到对面去看看。

“估计没开发吧。”父亲向前一步，好像不那么怕高了。

“天，那下面的人该怎么出来啊？没人进去的话不就没人出来。”

“爬山啊。”父亲理所当然地答道，又往前走，“以前还没修路的时候，不都是爬出来的？”他终于站到峰边了，在我前面一点的地方，他低头往下看，“嘿哟，这里滚下去的话，是不知道要滚到哪里去了哩，这下面连个小坡坡都没有，哪里刹得住？”

“你不恐高了？”我问他。他说：“不怕，因为我知道我不会跌下去。”

山丛是狡猾的，两个沟壑并不是连绵群山的破绽，反而更印证了它们的团结。一个近，一个远，剩下的便毫无缺陷了。近一个沟壑‍‎‍诱‌‍惑‌‎着我往下跳，在我耳边念着对面的山峰看起来是多么触手可得，一旦听信了谗言向下动身，便马上看清这紧密的群山处处都是吃人的缝隙。但我实在是想到对面那座山去，也知道只有向下跳这唯一的方法。我想跳，却终究不会往下跳，毕竟谁也不知道能不能跳到对面的山上去（多半是不能）。可能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恐高，也可能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群山的‍‎‍诱‌‍惑‌‎才从未成功过，对面的山峰至今还未得到开发，我才无法想象山脚的遥远的沟壑里有烟火气的村子怎样才能连通山外。而在前一秒，我还在自以为是地想象着农家乐风味，我不知道滚到山底时，还能不能见着那个村庄，也许前方只看得见土坡，身后也只剩土坡，而左右也是同样的景色。处处是土坡，唯独不见山。偏偏只有站在山顶才能听清遥远的沟壑的声音，它告诉我，那辨不出距离的河边被认为是美丽的。

这一近一远的和声，连同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与脚下摇晃挠动小腿的野植一起，‍‎‍诱‌‍惑‌‎着我，又拒绝了我。

“小李决定出国了，他估摸着这几年学术环境不会有什么大变化。”我靠在椅背上，随口提起这事，“……羽羽和潇玉也进企业实习了，过两年应该就可以一路往上进大公司了。”

“出去看看也是好的……有规划也好，你们学校这样一路向高着走还是顺利的……所以我经常说你要是、你要是想出国，出去看看……”父亲又断断续续地说着，刚摸出烟盒，发现自己正在开车，便不抽了，话也没说下去。

我向下一缩，说：“可是我还不想……我不知道。唉，再说吧。”

我蜷在副驾驶座上，注视着车窗里的山脉，它看起来那么远，无论汽车怎样向前行驶都不见得它靠近半步。我贪念地看山。眼前闪过素水泥砌成的隧道，昏黄的灯永远悬在头顶，闪烁着要做黄昏里的朝阳，片白片黄地交接，偶尔缀过一道狭窄的黑色接缝，直到黄白朴素的人工穹顶到了尽头。

山被甩在身后。我从内部翻越了它。

而眼前还是不断后退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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