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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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恒言把自己摔进床上,闭眼眯了会儿,口渴得睡不熟,叫了声“沈邀”。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所有情绪堆积在一起,徐恒言愤怒地坐了起来,看见空荡而安静的家,才想起沈邀不在这里,他还在S市。
手机里来自沈邀的消息是四小时之前的事情了,问徐恒言到达没有。
过期的消息没必要回复,徐恒言有更多话想说,可是提不起一点精神,干脆把手机随手一扔。
这一觉睡得很累,荒诞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徐恒言听见家里有人进来的声音,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屋外一直窸窸窣窣的,徐恒言还沉浸的梦里的半边意识以为被怪物追到现实的家,手脚挣扎着反抗睡眠指令,一不小心掉下了床。
迅速赶来的人没来得及接住他,确认没磕碰到哪里,才连人带被子地抱上床:“做噩梦了?”
徐恒言这么一摔,终于醒来了,可他的神志还是懵的,突然间看见沈邀的脸,他还反应不过来。
“昨晚我叫你给我倒水,你都不理我。刚刚睡得好好的,你走来走去吵死了,我还以为有小偷。”徐恒言积攒的委屈多如牛毛,他却只能无理取闹,用这两件事对沈邀发脾气。
徐恒言有恃无恐,所以心安理得。
沈邀没第一时间道歉,他转身往外走,留下徐恒言独自茫然。
徐恒言第一时间就反省了自己,可反省过后,他心慌意乱地想到协议里的权利和义务,想到沈邀爱他,难道这就是一个爱着金主的包养对象该有的态度吗?
可沈邀进来的时候,徐恒言又丢掉自己慌不择路地责问,只顾着为他的贴心感动。
“你说想要,今早一开门就去买了。”沈邀把徐恒言指定要买的玩偶放进他怀里,另一边把调好的蜂蜜水放在床头柜上。
徐恒言把玩偶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满意足地把它摆上床头,然后径直下了床,刷过牙之后,才边嫌弃着太冷,边全部喝掉了。
沈邀的行李箱还摆在客厅,徐恒言随口问:“你还没收拾好东西吗?”
简单的问题没得到简单的回答,沈邀坐在单独的那张沙发上,用疲惫到极致所以很轻的声音叫他。
徐恒言握着空杯子看过去。
“我……”沈邀只停顿了一下,就像后面的话已经打了许多腹稿,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这个停顿是预感到了艰难,给出的简短缓冲。
“我会搬走。之前打过来的钱在另一张卡里,今天就能还给你。接下来我会……”
“是不是我大哥联系你了?”
沈邀叹了口气,走过来把杯子从徐恒言发抖的手里抽出来,上面已经有了一道裂痕,沈邀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他坐回那个很生疏的位置:“你大哥联系我的时候,只是说你状态不好,要我尽快赶回来。”
“我状态不好,你不是应该留在我身边照顾我吗?为什么要搬出去?还钱又是什么意思?想结束协议?”
“对。”
而这个徐恒言以为难以回答的问题得到了最简单的答案。
他空虚的手心想要捏碎什么东西,最终只能圈住自己的手腕,互搏的痛楚能让他维持皮相的冷静。
“……为什么?”
“这段时间,如果你有需要,我会过来。其实一开始这个协议就是阴差阳错签的,你希望我不要说出你的秘密,我可以保证,即使没有这份协议,我也会继续保密。而且我们这种关系确实上不得台面,我的职业和过去对你来说是桩丑闻。”
徐恒言听出他的避重就轻,忍不住冷笑。
莫名其妙转嫁的压力、被控制的压抑和先被抛弃的不甘让徐恒言陷入偏执的恶意里。
他问沈邀:“你不是爱我吗?”
“我是爱你。”沈邀回视的目光里有些悲伤,他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我爱你’,是我们之间最容易说出口的话。”
哪怕是这种情况下,徐恒言也差点脱口而出,想要沈邀再说一次。但他稍稍松开了自己的手,说:“我不在乎。”
沈邀很轻地笑了笑。徐恒言总是把事情想得很容易,仿佛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可以不去管别人,他相信只要遵守了一套规则,规则之下就可以让他无忧无虑,就像当初用看起来很厉害的协议套住自己就万事大吉。他没想过制定规则的人有权修改规则,他以为顺从是他的安全证,不知道他连这个程度的自由,也是有人替他争取来的。
但是沈邀作为局外人,很难讲得这么直白。
徐恒言因为他的沉默展开很多联想:“我大哥要你主动离开,是因为给我安排了其他联姻?李家?陈家?”
“不是,没有。”沈邀打断他不着边际的想法,字斟句酌道:“你大哥没有说其他事情,他只是担心你。”
徐恒言神经质地站起来,笃定道:“不可能。大哥不会做无用的事。”他朝沈邀扔了个抱枕,以为他是被大哥吓破胆子,愤愤地说:“你帮他说话干嘛?”
“我一直在说我们的问题。”沈邀静静地看他,“‘我爱你’,然后呢?”
重新听到这三个字并未让徐恒言觉得开心,他如鲠在喉,倏然停住,反问道:“什么然后?”
沈邀一脸“果然如此”,他吐出两个字:“未来。”
这两个字仿佛长成实体,徐恒言又很不愿意接住似的,向后仰了仰。
这是沈邀意料之中的沉默。
他曾经从无数个场景发散,预想着类似的对话。把徐恒言从林小姐的派对上带回家时,“未来”两个字是沈邀的一厢情愿,但他以为这是靠努力就能够到的东西,所以他丢掉了悉尼的机票。
徐恒言说着“想要真心”的时刻,沈邀全无保留地给他,那个时候,他以为“未来”已经触手可及。沈邀的苦心经营、循序渐进,终于让徐恒言爱上了自己,只差最后一口气,付出就会有回报。
开始泄气,却一起去了游乐园的那天,“未来”是若即若离的飞萤,沈邀用尽全力让自己相信,总有那么一瞬间,飞萤能被合在手心。
相同的场景里,比“在一起”的可能性更高的那种走向,在沈邀脑海里上演过无数次,也许是想要的那种结局太诱人,沈邀心甘情愿无限沉沦。
“我理解你所有的口不对心,理解你的得过且过。”沈邀深呼吸了一口气,想到昨晚接到的徐恒言大哥的电话,对方最后说“你们也许相爱,但你只能是个包养对象”时,沈邀醍醐灌顶,“但我们的问题不关其他人的事,就我跟你。”
沈邀自觉用尽百分百的努力,其实远远不够。徐恒言拥有主动权,却犹犹豫豫、瞻前顾后。
会和不到中心的“未来”压根遥不可及。
徐恒言还不明白:“我们?既然我大哥没有赶你走,我也没说协议结束,你凭什么离开?”
“因为权利和义务不对等了。”沈邀连直视徐恒言也变得很难,宁愿看向更刺眼的窗外,“你不止要一个能保密、知进退、可以上床的情人,还要求他爱你。”
“你本来就爱我。”
“那是权利,不是义务。”沈邀说。
沈邀最终还是离开了,在徐恒言冷静地看着他良久后,无声地指向大门时。
生气是自然的,徐恒言的好记性能让他从跟沈邀相遇的第一秒开始复盘,然后得到的故事也十分符合常理——
沈邀是见钱眼开,为了上位毫无底线的那种人,第一次上床是趁虚而入,而后是投其所好,现在是欲擒故纵。
徐恒言认为自己完全看透了沈邀,他却仍要拨通大哥的电话,把不知情的那段对话还原。
“你为什么要打给沈邀?”
刚接通就迎面而来的质问,大哥那边说了“暂停”之类的话,像是走到了更安静和空旷的地方。
“徐恒言,你喝酒了?”
徐恒言毫不避讳地“咕噜”一口,把手里的易拉罐捏出刺耳的声音。这种程度的酒精不影响他的思考,他把空罐一抛,又问了一遍。
“就算要我联姻,也不至于这么着急打发走我身边的人吧?”没带走理智,酒精给徐恒言壮了壮胆,“包养他没花你们的钱!”
隔着电话,大哥在教养之下能对徐恒言进行的最大化打击的刻薄表情无法施展,他的语气就显得毫无波澜:“没人要你联姻,也没人赶姓金的走。”
“那他——”徐恒言意识到这句话说下去会像诉苦,于是及时地停止。他生硬地说:“那你就不该插手。”
大哥只是反问:“叫你想的事情,你想明白没有?”
徐恒言那头的沉默就是回答。
“看来是没有。”大哥替他说了。
徐恒言怕扯得太远,也在逃避着:“你打电话给他到底说了什么?”
大哥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那边的声音一下隔远了,大哥吩咐了什么,然后才重新拿起电话。
“怪不得你长到这个年纪都想不明白,蠢成这样,还能指望什么。”大哥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表达了他对徐恒言一贯的评价,不给徐恒言任何反驳的机会,继续说,“‘蠢’是无可救药的本性,你最大的问题其实是不知好歹。”
徐恒言不知道今天怎么了,每个人都试图证明他在感情问题上的失败,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他都一塌糊涂。
“如果你要过‘没人插手’的生活,那就不要依赖。从创业到现在,你敢说百分之百没靠家里么?订单里有多少是别人看在爸妈的面子上给你做的,你心里有数。”大哥说。
徐恒言辩解:“我从没打着徐家的名头做事。”
“对,是没有。你天真得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不长脑子。”徐恒言猜测大哥这里会有一抹哂笑,然而实际上,大哥只是在陈述而已。
“你既不够强大,摆脱不掉徐家给你的阴影,还……”大哥可能良心发现了,换了个不那么狠厉的词,“过于感性。大学你据理力争要去法国,结果选了个服设专业,毕业后你本可以留在那里,却选择把公司创立在家乡。但就算你有许多借口可以解释,也不能否认,你做出这些选择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希望我们看得起你。”
被戳中痛处的徐恒言吞咽下冰凉的酒液,说:“如果你总这么说话,那就别再说下去了。”
大哥的恍然大悟听起来很虚假:“哦,难道你是第一次意识到吗?”他现在才真正地轻笑了一声:“有时候我确实会感到好奇,你从小就对爸妈、我,包括整个徐家都表现出一种深恶痛绝,可眼里总是流露出很深的依恋,就像你有多爱我们似的。”
啤酒还剩半瓶,徐恒言觉得有些难以下咽了。酒意有些上头,徐恒言张口先是哽咽一下,声音就被堵在了喉口。电话里只有大哥均匀的呼吸声,算是一种体谅。
徐恒言走到阳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酸涩被压了回去,他终于开口:“我没恨过你们,只是想过得自由一点。”
“那你就不该辜负我替你争取来的机会,在巴黎做你的艺术家。”
“什么?”
“呵。”大哥对他的后知后觉已经无言以对了,“徐恒言,不然呢?我已经承担起家庭和公司的责任,说服了爸妈,你原本就可以随心所欲。”
高层的风仿佛能从眉心穿过,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徐恒言此刻的心情:“你从没说过……”
“要怎么说?”大哥反问得很快。
徐恒言想起毕业前夕,来自大哥的、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频繁的通话,顿时不作声了。
大哥看得比徐恒言清楚:“因为你还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甚至不惜自我牺牲。”
“……”
“你做的都是无用功。”大哥又开始不留情面,“做选择时你的感性总是倾向于希望,为自己的妥协自我感动,可由始至终,你是失望的。你想从家里得到认可、偏爱、包容,但从不相信真的能得到。”
徐恒言喉咙发涩:“不管怎么说,爸妈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儿子是个女装癖、同性恋。”
“那你就游离和欺瞒?”浓厚的失望意味无法掩盖,“所以我说你在做无用功。”
大哥将电话挂掉了。
徐恒言让风把自己整个人都吹得冷透,手冰得没有知觉了,才回到客厅,他在骤然的温暖里狠狠打了个颤,麻掉的双腿传来放电般的痛感,无力支撑地弯折。
他干脆整个人呈“大”字形摊在地上。
可能睡着了,也可能只是陷入思绪太久,徐恒言检视了一遍自己的人生,酒精让他在很多枝杈间迷失,需要镇静下来好好回想,但也让他诚实许多,大哥说的话如同批注,有时出现在这个场景,有时布满整个画面。
发现天色完全暗下来后,徐恒言完全放空地盯着窗外很久,他努力想忘掉的通话的内容,在很突兀地想到沈邀时,就真的全都忘记了,只有沈邀的脸一直出现在眼前。
又躺了很久,他拨通了那个电话。
“我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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