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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雍帝十二年,谢琬拜在玄元大宗师门下。
雍帝十四年,谢琬受封定国公世女。
雍帝十六年,谢琬重回洛邑。
濯衣松开手,任一团光晕绕着她的指尖打转。她托颌望着飞舞的莹莹星光,低低叹了口气。也不知在这青缕秘云镜中呆了多久了,外头几个人该急傻了罢。
也不知在先生的辅助下,师兄他们能否稳定住局势。
她不知道,为了这个皇位,有人付出了这样多。
定国公贵为天下武勋之首,对雍帝忠心耿耿,谢家几代经营才换来谢琬这个前无古人的世女之位。其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这一切,或许从她再次回到洛邑时,便早已注定结局。
她这一生转折,便是从雍帝十六年起的。
那一年,谢琬回宫,身边还带了个清丽少女。西域长相,雪肤深目,轮廓柔和。不言时秀丽雅致,一笑间容光夺目。
前几年西北大旱,牧草枯黄,民不聊生,小麦亦是颗粒无收。来了个打扮奇异、面纱垂落的妇人,额绽白芒,手捏指诀,舞步曼妙生姿,生生救活了千里草场。
她力竭而亡,留下了年幼的女儿。
谢令元感她大恩,将女孩子留在谢琬身边当伴儿教养。说是伴当,实为姊妹。女孩子醒后眼神却一片干净,除了自己叫阿兰若,其他什么都忘了。谢琬于是为她起名兰亭,与自己同姓。
来城门接人的萧昭,带上来才从西南回来的白琰。一者清朗俊逸,眉目含笑;一者俊秀不羁,抱臂而立。
两个翩翩少年郎站在一处,谢琬只觉得白琰那张脸欠揍无比。
她甫一见到白琰微眯的双眸,便暗自提起警惕。两个人隔着十步远,彼此打量,脸上含笑,心内腹诽不断。
萧昭无奈,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阿妩......”
白琰忽的笑容一扬,上前一步去拍谢琬肩膀,大大咧咧状:“谢世女啊,久仰久仰!”
谢琬不留痕迹地将肩一让,一手成虚拳去捶他胸膛,亦是笑得爽朗:“白世子啊,好久不见!”
白琰一式落空,立即化掌为指,看似柔雅实则锋芒暗藏的白氏折梅手出,反手捏向谢琬手腕:“谢世女龙章凤姿啊呵呵呵呵呵......”
谢琬气定神闲,变虚为实,紧攥谢氏伏虎拳,寸劲流转于指间,一式生生将白琰震开:“白世子风姿依旧啊呵呵呵呵呵......”
谈笑之间刀光剑影,已是数招。
萧昭眉头一蹙:“白华瑾!”
白琰面色一沉,颇不情愿地收回手,正儿八经地行同辈礼,眉眼依旧桀骜:“却南见过谢世女。”
谢琬见好就收,依样拱手一揖:“琬见过白世子。”
萧昭这才长松了口气。
是夜,凤仪宫落钥,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偷偷潜出后院。
谢琬将袍子扎进腰带,低声叮嘱兰亭:“我知道你放不下心,还记挂着水榭里的荷花。但宫中人来人往,便是夜深了也指不定那里有人,你千万小心。”
兰亭点头,眉头微蹙:“宫里人不会照料,它们今天哭得好惨呢......我再不去,就都没了。”
谢琬无奈,只好把她平安送到太液池水榭,这才攀上宫墙,一闪身踏着明黄琉璃瓦飞踱而过。月光之下,灰袍轻盈展开,身轻起落似鹞,几个回合便穿过半个宫廷,轻飘飘降落在羽倾台下。
羽倾台位于西北,是满皇宫的最高点。九十九级白玉阶,通往离天最近的地方。
谢琬放下袍摆,撤掉面巾,仰脸沿着长阶向上望。初夏晴夜,星子漫天,苍穹深邃如渊,一轮弦月淡淡挂于正中天。
她心里竟有些紧张,不由得攥了攥袖子,深吸了口气,缓步上阶。
越走越心慌,越走越无措。
直至登上最后一阶,将丈余见方的羽倾台尽收眼底。夜空是纤尘不染的澄澈,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千万星尘。白玉高台之上,人影削瘦,青袍猎猎。
那一刹,谢琬心中倏而沉静下来,清明之至。
她低声唤道:“我回来了......阿晦。”
濯衣睁开眼,轻点了星云一脚,身子立即平平向后退了数尺。她换了个漂浮姿势,端正地坐了起来。
谢琬这一生,是不曾嫁过人的。
据说她及笄之时,王皇后代太子昭亲自向谢氏求娶过她,定国公问过她的意思,她说:“儿这一生,悉在邶城。”
邶城,西北十三城之首,面朝天险函谷关,背靠塞上江南宁州。物产丰饶,位置险要,俨然是西北之都,亦是定国公势力的总据点。
那就是定国公代大祈牢牢拒契丹于外的焦点。
谢琬此言,是毕生不打算再回洛邑了。
——她和萧晦之间,究竟是怎样的羁绊呢?
雍帝二十九年邶城破夜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这位大祈第一武将决绝赴死?
谢琬纵身抓住窗棂,一闪身灵活翻入房中。兰亭捧着脸望着瓶中两枝待放的莲花发呆,一切都表明没有什么异样。
她一抖窗帷,合上朱户。一边麻利地脱短打换寝衣,一边头也不回地催兰亭:“快睡,明天还要向姨母请安。”
兰亭扁了扁嘴,叹了口气:“世女,我好想记起以前的事啊。”
谢琬一怔,动作顿下:“怎么了?你碰上谁了?”
“倒也不是碰上谁。”兰亭又长长叹了口气:“就是老有些东西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这感觉很不好。”
谢琬摇头一笑:“既然忘了,就不必再刻意追求——忘了总是有忘了的道理。”
兰亭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满的都是“这么没心没肺可怎么得了”的意思,忍不住道:“那你去见了那个人,他又怎么样了?”
谢琬笑容一凝,神色慢慢沉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份变了......可能是因为他现在是长青神殿重华宫的少宫主,星卜圣人的弟子吧。我总觉得,再也看他不透了。”她低声道:“对了,他说,他卜出来一则谶言......”
“......双星难曜,皓月当空。”
看《周迭通史》的时候,濯衣就一直心存疑惑。
雍帝并不昏庸,相反,他是个十足惜命的人。可这样一个君主,却间接地将谢琬连同西北大军送上了死路,也将大祈送上了绝路。
谢琬死后一年,和邶城破夜是同月同日,洛邑破了。
如果没有雍帝的压制,谢琬是不应该输的。
毕竟,站在她对立面的那个人,从小到大就没有赢过她一回。
巨大又精密的石晷,由玄黑色的陨石雕成,晷身有巨龙蜿蜒,昂首向天作咆哮状。
萧晦的手白皙修长,甚至有些苍白。然而这样的双手,指尖流淌出无数明亮的星丝,将石晷束得严实。一指轻动,便牵动星丝,牵引着石晷轧轧而转。
他仰头望着羽倾台上瑰丽的银河光带,眼眸澄澈,倒映出三千星尘。无数星光织就繁密的光弦,在石晷上蔓延生长,抽丝开花。沉闷的石晷转动声在夜色里更加突兀,却也衬得这晴夜沉静如水,缓缓淌过二人之间。
萧晦越算越快,石晷也越转越快,指尖光弦更是如藤蔓抽节一般越累越多,几乎要将他半个手掌吞没。汗水涔涔布满他额头,萧晦重重喘了口气,耗尽心神,身子一软歪在石晷边。
星弦嗡嗡作响,倏然化作无数光点“铮”地飞散,从羽倾台四面八方飞舞出去。萧晦黑憧憧的瞳孔越发深邃,失落和渴望顿时流露。
谢琬眉头一蹙,一双眼眸如清泉明亮,敛尽细碎锋芒:“你又何必执着于这则谶言?连星卜圣人也没有办法......”
“阿妩,你不能懂。”萧晦声音沉静:“四大星图,二十八星宿,三万六千星岁,这就是重华宫的指掌所在。而我,离它实在太远。”
他的眼里,倏而亮起两点火焰,在夜色里明亮逼人。
“我想要,掌控这些星辰。”
安南侯指掌二十万铁军,驻扎西南,世子白琰幼习骑射,武艺超群。
可惜他碰上了谢琬。
尘土飞扬的练武场里,伴着一声闷哼,腾起无数飞尘。白琰气闷地以拳捶地,一把掀掉了护甲,发丝被汗水腻在脖颈上,俊脸晒得通红。
谢琬眉毛一抬,哈哈大笑,俯身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是没见过西北鞑子,个个习得一身好武艺,你那两下子,让他们沾上身来,恐怕就不是只吃一嘴泥巴的事了。”谢琬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汗,道:“白华瑾,论穿林飞叶人不如你,可你那两下子贴身招式,也未免弱得吓人啊!”
白琰冷哼一声:“你一个女子与我练近身搏斗,我怎么好下手!”
“扯淡吧你就!”谢琬嗤之以鼻:“当年压着小爷狠揍的气势哪里去了?分明是疏了拳脚!”
白琰拧眉:“你这也不像是道家武功啊......这搏斗术怎么练的?”
“挨揍呗。”谢琬满不在乎道:“从小旗到将军,一个个儿地找上门,揍满了就学会了。”
白琰瞠目结舌:“小旗?!你怎么说也是个世女,小旗怎么敢——”
“我有个英年早逝的叔父,他的义子谢珖,我的堂兄,今年才二十岁不到,一路就这么挨揍挨上来,现下都做到我父亲的亲卫了!”谢琬嗤笑:“他的身份难道不尊贵?他能挨,我就能!”
白琰无言以对,心里想,这种尊卑不分的事情,也只有你们谢家干得出。
谢琬扫他一眼,把他心中所想猜了个大概,抖抖一身泥灰,懒得再理,自顾自转身回了房间。兰亭提着食盒,对灰头土脸的世女也见怪不怪了,亲手端了冰镇莲子羹出来,笑吟吟的悄声道:“特意结了最好最饱满的莲子......谢我的救命之恩呢。”
谢琬笑了笑,仰头一口饮尽,只觉从头到脚说不出的畅快,不由得长舒了口气。
正巧白琰跟在后头一头撞了进来,“谢温瑜”仨字发了半个音,乍见兰亭,明显顿了顿。
兰亭见他,亦是怔了一怔。
白琰眸中复杂情感一掠而过,语声不由得低了几分:“......你在这儿猫着呢。”
“试试我家兰亭的手艺。”谢琬浑没注意他的异常,背对着他又挥了挥手:“常人可没那么好的口福,偏你今天运气好。”
兰亭一边盛了羹递给他,一边笑道:“这个公子我见过的。那天晚上我去水榭时,还不小心惊扰了他。”
谢琬一哽,眼神怪异起来:“他——”
“他看到了呀。”兰亭有些赧然:“可是他是太子殿下的朋友,那就是自己人嘛,我想看到也无妨,就没有告诉世女。”
白琰看着主仆二人大大方方地谈论这等机密之事,当真是哭笑不得,心想谢家人真是风光霁月到了极点......事无不可对人言到了一个境界!
可是兰亭......他垂下眼帘,遮掩住流转的那一缕愧意。
“白华瑾,你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最好一个字也别说出去!”谢琬目光凌厉,毫不客气地捶了他肩膀一拳:“你敢给兰亭带来一丝麻烦,你就死定了!”
白琰长眉一扬:“我又不是长舌妇,怎么可能什么都往外说!”
“爽快!”谢琬朗声大笑:“好,我谢琬认你这个朋友了——”随即向兰亭严肃道:“记着,现下他才算是自己人。”
兰亭忍俊不禁:“是,世女。”
白琰反捶谢琬一拳,眉间戾气尽去,眉目舒展,亦朗声笑了起来。
白濯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皇。记忆里他永远是冷漠威严、高高在上的。一身玄金龙袍,十二垂珠天子毓冠,遮掩得他面目模糊,越发深不可测。
便是与母后相处时,也是语气疏离,态度冷淡。
她本以为如同父皇母后这样的患难夫妻,经历过相濡以沫之后,就该是举案齐眉。小时候读书,她听说父皇二十岁被废去世子之位,流落西南,潜心经营七年方才起兵,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般倾覆了腐朽的大祈。
而母后时年是文国公家的贵女,孔圣之后裔。在父皇沦为反贼的那段时间,她被遗在洛邑,无儿无女,家族背离,受尽了世态炎凉。可她却不声不响,将偌大的孔氏一步步握在手中,成就了父皇的霸业天下。
父皇兵势如山,母后推波助澜,这样齐心协力的夫妻!
可白濯衣深知,他们两个,一个都不曾幸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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