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没这么倔就好了
-----正文-----
第六十二章
时光飞逝,陆桑禾二十岁的时候,刘湘梅出嫁了。
陆桑禾差人给她送了一份厚礼,但自己并未到场。接亲的轿子路过了陆府的时候,陆桑禾就坐在门口望着。
后来的整整三天,他都将自己关在房间不曾开口说话。
陆奚没有劝他,他早料到是这个结局了。
第四天清晨,陆桑禾突然和陆奚说,他要去参军。
陆奚愣了愣,并未反对,只再三确认了一番他是不是想好了。
“嗯,兄长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既不会做生意,也不会读书,更没有一点修行的根骨,再这么游手好闲下去,人恐怕就要废掉了。”
陆奚自然是不在意这些的,他对陆桑禾没有要求,只要他能幸福安康,陆奚就很知足,毕竟因为修行,陆奚的寿命已然不同凡人,他自认完全能够将陆桑禾养到寿终正寝。
但陆桑禾的确不是一时兴起,于是他给曾经的云家军副将,如今驻守边疆的李将军去了封信。
一个月后,陆桑禾离家远行。
陆奚站在门前送他,原本给他准备了很多东西,却都被陆桑禾拒绝了,于是他只能偷偷在陆桑禾身上画下一道护身咒术,若是遇到生死存亡的关头,这咒术能救一次他的性命。
看着陆桑禾的马匹终究远去,陆奚回身进了门。
陆管家去年的时候已经寿终正寝,现在陆桑禾也走了,如今这个陆府在此刻竟然显得有些空荡荡。
于是,他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人从来都是对他黏黏糊糊的,有时候还有些聒噪。
可是陆奚自己本来话就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反而会觉得周围不会太安静,一切都刚刚好。
永安十六年。
距离陆桑禾参军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
陆奚虽然仍旧待在威永城,但他给自己改了名姓,用幻颜丹遮盖了自己的真实容貌。
今年年初的时候陆桑禾终于回来了,立了战功,但是瘸了一条腿。
被年轻的将军赏赐了百亩良田、一大箱金银财宝就让他回乡养老。
后来陆奚问过他还想不想成亲,但陆桑禾很坚定的摇了摇头,然后看了眼他这个现在看起来比他年轻许多的兄长,反而笑着问了问,
“哥,你还没有原谅楠哥吗?”
陆奚愣住了。
“楠哥是狐妖吧,”陆桑禾看着成熟又有些沧桑,但笑起来还有一些年少时候的狡黠,“二十多年前的时候我不小心见过一次。”
“世人都说狐妖滥情,可我再没见过比楠哥用情更专一的人,虽然你们总不肯告诉我楠哥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多年都不肯原谅他,可如今过去这么久了,就算你是惩罚他,也惩罚了这么多年,总该够了吧。”
“更不要说你分明是爱他的,”陆桑禾叹口气,“你这是折磨他,还是折磨你自己?”
陆奚不语,过了一阵子,他拍了拍陆桑禾的肩膀,让陆桑禾不要在外面待着了,“马上就要下雨了,若是受了寒又要腿疼。”
……
后面几年和之前没什么不同,陆奚就和陆桑禾待在威永城中,做些生意,有亏也有盈,但总得来说还是能维持着陆家宽裕的生活,偶尔陆奚也会收到一些让他协助降妖除魔的信件,那时候他就会将家里的事情丢给陆桑禾,像他师父曾经那样,离开一段时间,再风尘仆仆的回来。
直到永安十九年的冬天,刘壅死了。
陆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惊讶,刘壅这个人年轻是是个纨绔、称得上无恶不作,晚年竟然还颇为有毅力,在那样生不如死的痛苦中活了几十年。
这样想来,所有伤害过涂楠的人,终于全部从这个世上离去了。
于陆桑禾而言,刘湘梅当年因为相貌有异、家里又穷,被刘壅嫁给了一个身有残疾、年龄还比她大上了十几岁的男人,只是辛苦生下一个男婴后,没过几年男人也病死了,之后就是刘湘梅一个人辛苦支撑着这个家。唯一幸运的是至少孩子还是个健康的孩子,如今随着年龄渐长,同他娘亲一起做着卖米酒的买卖。
于是陆桑禾在刘壅死后一年,很郑重地同陆奚说,
“哥,我想把湘梅接到家里来。”这个快要五十岁、经历过多次生死的男人脸上已经爬上了许多皱纹,但如今面对他的兄长,却露出年轻时候才会有的紧张神色。
陆奚沉默一阵子。
“如果您不想看见她,我们搬出去住也可以的。”许是害怕陆奚不想看见湘梅,他赶忙说道。
陆奚长叹一口气,终于还是松了口,
“如果她愿意的话,让他们住进来吧。”
于是一年后,陆家难得过了个热闹的春节。
陆桑禾、刘湘梅还有她的儿子一起给陆奚和涂楠敬酒——那些酒还是刘湘梅自己酿的。
刘湘梅确实长得不漂亮,兴许是像娘亲更多一些,她的脸上几乎看不见一丝刘壅的影子。
她性子比较沉默,同时不知道是不是陆奚和涂楠看着就并非凡人,她说了几句新年的吉祥话之后就再也不敢开口。她生的儿子倒是和她像了个十成,长了个高大的个子,却是个十足的闷葫芦。到最后,只剩下陆桑禾一人喜气洋洋地张罗着。
——这么多年,也许今天是他最高兴的一天。
用过年饭之后,陆奚找到了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涂楠。
“对不去,今日我不该为难你和他们一起吃饭的。”说着,他歉疚地从手里拿出了一方帕子,里头包着一块精致的荷花酥。
涂楠接下了,平静地说道,“也称不上什么为难不为难,刘壅已经死了,我何必与他们这些普通凡人计较?只要桑禾开心就行了。”
陆奚有些感动,他难得伸出手想去握住涂楠的手,却见涂楠神色一凛,身上闪了几道如同雷电般的白光,同时将眼神望向了涂山的方位。
陆奚猜到了什么,他看着涂楠身上开始有些动荡的灵力和他那严肃的神情,陆奚的脸上不自觉出现了些难以抑制的不舍。
等了这么久,应该就是今天了,陆奚想着。
——但是他不是期盼这一天很久了,如今却又为何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涂楠看了陆奚一眼,神情中有几分急切,他对陆奚说道,
“阿奚,你等等我,我会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直接朝涂山的方位飞去。
陆奚怔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竟然没来得及做出回应。
他想着,涂楠说还会回来,可从来没听说过成了仙之后还能回到凡间的,人人都只知晓仙人与修士之间有不能跨越的天堑,人能成仙,仙又如何变成凡人呢?
他明白从此之后他们许是再也不能相见了,只是他还不曾同他好好道别。
陆奚突然想到了陆桑禾,那个从来没让他省过心的弟弟,如今鬓间也生了许多白发。其实之前涂楠说他们两个人只是容貌相似,性情却截然不同,可陆奚现在会想,并非如此,他们兄弟俩从根上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倔强,认定了什么事情就要一条道走到黑。
可桑禾比他勇敢,他和湘梅两个人被巨大的、不属于他们的仇恨阻隔着,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也要和湘梅在一起,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
那么他呢?
鼻尖上传来了凉凉的触感,陆奚愣了愣,才发现原来下雪了。
陆奚突然笑了笑,一片寒冷中,脸上却有了一点温热。
——要是他没这么倔就好了。
第二日的时候,陆奚醒的很早,他看了看手上的婚契,奇异的是,那些纹路依然存在,陆奚并未催动契约,他怕若是这契约的另一方失去了联系,贸然催动可能连这最后一丝痕迹都消失无踪,还不如就这么维持现状,总归是留个念想。
打开房门后,陆奚发现外面已经是一片白雪皑皑,厚重的雪覆盖了整个庭院。于是陆奚寻了把铲子,一点点开始铲除门前的雪。
耗费了几乎近半个时辰,他才好不容易铲出一条能通行的道路来。渐渐地,陆府其他人也醒了过来,同他一道加入铲雪的行当中。
日头渐渐升高,陆奚直起腰,擦了擦头上的汗。
他突然想起了曾经涂楠教过他一个十分漂亮的咒术,那个咒术只要指尖结印推送出去,再轻轻吹上一口气,能将眼前的白雪变成飞舞的玉兰。让人在寒冷的冬天却能享受到春日的一点点欢欣。
那是他离开涂山的第二年,那年冬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雪,陆奚当时以为涂楠反悔了,又要将他带回涂山给困起来。
所以他心中烦闷,无论如何都提不起个笑脸。
涂楠见他如此,拍了拍他的肩膀后,勉强笑了笑,说道,“阿奚,我给你变个戏法。”
他指尖结印,金色的光在指尖绽放,然后涂楠十指打开,对他轻轻吹了一口气。
在陆奚面前,漫天的白雪变成了花瓣雨,浅白色的花瓣落在了两人的眉间,他看向玉兰花瓣下的涂楠——涂楠眼神温柔又可怜,浅色的双眼像是名贵的宝石,那宝石中却只倒映他一人的身影。
那时候的涂楠真的很好看。
他想着这些,没注意到陆桑禾突然童心大起,捏了一个雪球朝他用力地掷来。
“哥!接着!”
雪球已经飞到了他的头顶。
于是在此刻,陆奚双手下意识结了同样的法印,然后也吹了一小口气,一阵白光闪过,巨大的雪球在他的上方炸裂开来。
细碎的白花一阵微风之下漫天飞舞,迷蒙了陆奚的双眼。
所有人在此刻都发出了惊呼的声音。
浓郁的玉兰花香之下,陆奚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另一个漂亮的如同山间精灵般的男人散了半身乌发站在他身前,花瓣妆点在他的头发和衣衫上,那个男人朝他淡淡地笑着,浅色的眼睛如此温柔。
陆奚心神一滞,随后毫不犹豫迈了几步,穿过笼罩着两人的花香,将男人紧紧地搂抱在自己的怀中。
涂楠有些惊讶,但还是揽住他的腰做了回应。
两人就这么紧紧相拥着,涂楠虽觉有些莫名但仍旧是沉醉在陆奚对他少有的主动里。
就在此时,陆奚终于说道,
“涂楠,求求你,以后不要再离开我。”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陆奚都开始以为眼前的涂楠是幻觉的时候,
陆奚听见涂楠声音颤抖、嗓音低哑地说道:
“阿奚,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哪怕你赶我,也赶不走了。”
“嗯。”
花瓣落在雪面上瞬间化成了水滴,但这水滴却流淌成了浇灌一片干枯几十年的荒地的清泉。
风雪过后,真正的春天终会来临。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