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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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田揉了揉酸胀的肌肉，距离黑泽的邀请还剩余两周时间，他必须加快脚步提前写满他的文稿。家里还有一大堆杂物等待收拾，整理他散落一地的书本已经能够塞满大半天的计划。即便是居家工作，要做的事情可不比任何公司布置下来的任务少。抬头灌下最后一口已经冷下来的热美式，咖啡微涩的香气在唇齿中扩散。他一瞬间产生出一种恍惚感，一种截断般的微妙扭曲，在从前的每一日里他都在这么浑噩度日，只靠便利店中最便宜的美式咖啡强打精神，任由咖啡因绑架身体细胞，必须要进入什么，再写下报告，直到第二日天明。他们的工作任务非常繁重，无疑每一天都是机械性的倦怠，但总有一个人在陪伴与等候自己，他在握着自己的手，“不要放弃”，那个人说，“我会来找你”，“我一定会找到你”，声音和面貌隔着波纹蔓延的水面，朦朦胧胧地不清晰，但正是在这样的鼓舞下才有了坚持呼吸新鲜阳光的力量。

他，是他。津田很肯定，只是不能确定。他是谁？阵痛冲击着太阳穴，不妙，还是最好先专注眼前吧。他的鼠标滑到最底端，大致又阅览了一遍先前的文字。

“他倒在地上了，抱着笔记本与一支黑色的墨水笔，没有什么比意识到自己亲手毁灭了一份无与伦比的爱更痛苦的事情。他辜负了太多的爱，他甚至没有及时地给予，那些未曾发芽的爱就此埋在土壤之下了——但它们有那么、那么多。它们在发酵、膨胀，他想，他约莫是悔恨的，但这个空间中再也无法容纳更多的恨了，无论何种模样、何种姿态。他杀死了他最爱的人，他最爱的人被他杀死了。他是可怜的共犯，是可恶的、看不清真相的侦探。他的爱人拥抱着他，他们险些要拥吻。毕竟那是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庞。但他不可以这么做，属于他的最爱之人倒在血泊之中了，倾泻出亮白的月光。他绝不能辜负了他的月亮。复仇。他要用爱来禁锢他的爱人。”

没有太大的问题，删改去一两个错别字符，他把最新的章节发送给黑泽。

“收到，感谢津田老师。今天写了这么多啊，我会努力在明天之内审好。”邮箱里很快传回他短短的邮件。

“不着急，今天有灵感。”不想承认是因为期待一起出行才过分工作的事实。他舒了一口气，站起来小力做一个放松拉伸，才慢吞吞地回复他。月亮占据了窗边的一角，光芒不如前几日明亮了，昏黄的暗色随夜风流入，拍打在他的身上。按照说明书，津田拼装好之前下单的木柜架，将它们推到墙侧。他小时候很喜欢拼图，以及各式各样的手工。把散落的零件一块一块地复原，到最终拼凑出巨大或精巧的物件。写小说也类似，捡起碎落一地的词句，根据逻辑与顺序进行拼接，最终得到一篇完整的文章。查清真相。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运用你的天赋，拼起零碎的事实。你终有一天会完成记忆与真相的拼图。

他费力地翻动着纸箱，倒出里面的物品。外出旅游买回来的纪念品，在集市里看见、很有趣的挂件，还有黑泽在不知道自己第几次生日时送来的礼物，用厚重的纸袋完整地包好。津田小心翼翼地打开，果然是那一套香薰蜡烛——标签上标注着是炭木与白雪松的木质香调。津田并不用香薰，黑泽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他从来不会选择赠送对于对方不实用的礼品，这样的习惯有时也让津田进退两难，登山杖、笔记本等诸如此类对黑泽而言的常见物早已送过，他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他最近有没有需要的物件，再针对性地送给他一个惊喜。

黑泽送予的礼物也只有这一份自始至终没有用上。也许那次他参考了网络的意见。当时他送来的时候说着，“你最近不是抱怨失眠吗？不如试试这一款”，留下便离开了。或许真的会有用，他突然想，那阵不祥的预兆、猝然的紧绷，总是萦绕在麻木不堪的心间。只希望点燃后的香气能暂且缓解一下心灵上的疲劳和时不时太阳穴的酸痛发胀就足够了。

这真的是他送的礼物吗？津田不禁怀疑。有些时候，记忆并不可信。

不论如何，今天夜里睡觉之前试一试吧。他把纸袋放到枕边，其余的东西一一铺在柜子中。接下来是装在纸箱里或者散落于地的书目，要把它们扫干净灰尘，重新放在木架上收归井然。逐本逐本擦干净、放好，他抬起头看着堆放整齐的书，奇异的错位感再度敲击着他的大脑。那座记忆中的档案室比当下的书架更加有序，两人高的柜中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档案，用统一的牛皮纸袋封装，按照类别和首字母规整地摆好。黑泽还曾经向他吐槽，“真是强迫症之举啊”。那些档案袋中装载着不可传诉的机密，这是他们的工作——太阳穴上的疼痛愈发强烈，空气变为凝胶状堵塞，呼吸不畅、肌肉痉挛等回忆的副作用叫嚣着让他停下。津田攥紧拳头，他冥冥感受到这里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环，必须回忆起来。

奈何空洞之中只有空洞。他拿起另一本书塞入空缺，校对了一遍书名，《美食家的夜晚颂歌》，看封面是一本关于料理的书本，印着美味的可颂面包和日式饭团。他不记得自己拥有每日下厨的良好习惯，更不论从书中学习料理知识，这本书理应不存在他的家里。对真相的追寻使他翻开它，扉页中是一款名为“月亮蛋糕”的甜品照片，明‍‍‌黄‌‎‌‍色‎‎‍‍‌的外皮下包裹着奶油和芒果，它们满满当当地塞在其中，显露出诱人的色泽。从摆盘到蛋糕，无一不是美食广告中最能勾起食欲的色调和构图。他望着相片，却产生出一种奇怪的、阴暗的不适感。序言中用方正的字体写着：

“这是一本介绍美食、享受美食的书本。如果您存在任何料理问题，请阅读此书。”

他翻开下一页。

“关于‘炸弹’的制作方法：1.抓住并揉碎蝴蝶。2.与新鲜的雨水混合到一起。3.将它们投掷到任何地点。”

“关于‘自杀’的制作方法：1.禁止。”

“‘他/她’是什么：1.雄性或雌性的星星。‘悔恨’是什么：苦味的糖。”

“关于‘谋杀’的制作方法：1.使用刀具。2.心存对他人的爱。3.刺入，直至流血。”

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全部写满着诡异的条目与内容。自己不可能阅读过这本书——这到底是什么？家、真的是家吗？津田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没来由地感受到心脏紧绷，每一根血管的伏动都在压迫着神经。身体的所有机能都在逼迫他停止阅读。细胞在痛呼着：停下来！快停下！不能再犹豫了。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头脑，他猛然将书本翻到最后一页，张大了嘴巴，像濒死的鱼一样喘息。

那里只有两行字。剩余的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津田屏住了呼吸。

“‘月亮’是什么：心存爱的人类。”

“关于‘离开’的制作方法：1.杀死月亮。”

连呼吸声都停滞的房间里，大段的静默中，新闻主持人的声音骤然响起，津田猛然一惊，向后倒下，狠狠地摔坐在满地狼藉中。他不认为自己打开过电视机。蓝光照映着无人的客厅，粘稠的阴影仿佛正在逼近。端正的播音腔在屋内回荡，风、树木、真实，它们都在逼近了。

“青川町某居民楼中发生一起爆炸，造成两名市民的死亡。另外，在八谷中发生三起持刀伤人事件，目前四位伤者确认死亡，其余两位正在重症监护室中等待治疗。根据警方调查，系同一人所为。尚未获得嫌疑人相关线索，望各位市民积极配合调查，出门也请各位注意安全。”

已经开始了。那个声音告诉他。在拼图完成前，你无法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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