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滞了整整六年的命运齿轮再度转动。
-----正文-----
第二日清晨,他醒来时,志摩依然在沉睡。伊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简单洗漱后,他凝视床上的人半晌,俯下身,在卷发覆盖的额上落下轻柔一吻。
“对不起。”他低声道,“我出发了。”
白天是游客聚集的地方,夜晚是猎艳者寻欢作乐之处,鲜少人知道,歌舞伎町二丁目中还隐藏着那么一家餐厅——外观如破败的小酒吧,连最寻常的买醉之人都不屑一顾;内里却崭新且整洁,不含暧昧的金色光线安静挥洒,店员在黑色前台沉默地擦拭玻璃杯。
月鱼餐厅。传言说,老板与警视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受到组对警员的格外青睐——这还是在四机搜时期,他和志摩一起协助组对的卧底任务时知道的。进门后,伊吹先环视了一圈,发现大堂内空无一人。垂着眼睛收拾杯子的店员突然开口:“伊吹先生,请往这边走。”
他顺着店员的指引来到店内深处。推开门,仅有一面之缘的组对部长山崎贺出现在他的面前。对方刚巧捻起一根烟,听到声音时,懒洋洋抬起眼皮,衔着烟笑了起来。
“哎呀,好久不见啊,伊吹先生。最近生意不错吧?”
伊吹紧紧盯住眼前的男人,如面对危险的兽般绷紧了每一块肌肉。他略带僵硬地在黑色皮革沙发上落了座:“好久不见。托您的福,相当红火。”
山崎点燃打火机:“那真是太好了。——那么,”男人的动作依然松快,绿豆大小的瞳仁中却隐隐透出锐利光芒,“您是如何得到我的联系方式的?又是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主动来联系我呢?”
——不要一开始就把你所有的信息展示给对方。
志摩的告诫犹在耳边。搭档在狠狠嘲笑了他的审讯技巧后,毫无保留地教授了他所有相关知识;而现在,正是成果运用的关键时刻——只要走错一步,他就会跌落万丈深渊。
伊吹假装踌躇了片刻,才慢慢开口:“前天,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来到我们家的店里,说……”放在大腿上的手握拳,“他知道我的过去,以我的家人为筹码,威胁我加入他的组织,并要求我在三天内作出选择。今天已是第二天了。我……您也清楚,志摩并不支持我的想法,我不想让他担心,所以找了警视厅的朋友询问了您的联系方式。如有冒犯,请您包涵。”
“原来如此。”山崎悠悠吐出一口烟雾,不为所动。
——接下来,挑选所能放出的最关键信息作为诱饵,勾起他的兴趣。只要对话持续进行,就一定会有破绽。
他咬咬牙,沉声道:“威胁我的那个男人说,他的名字是松井隼人。”
山崎的动作停滞了。被横肉挤压的眼睛略微睁大了一点。他赌对了。
来不及兴奋,他试探着继续:“请问……松井隼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会找上我?”
组对部长取下嘴边的烟,看上去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他。过了一会,山崎才慢吞吞地说:“松井隼人,松井组的老大,也是组对目前所监控的对象之一。松井组盘踞在大田区接近海岸线的区域,以收取保护费为生。说实话,比起新宿、港区一带的黑道,那是个弱小的组织。至于为什么会找上你……可能与你失踪那五年的事有关吧。你自己都不记得,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谎言。
从去年开始,时不时能从新闻里听到的报道、田岛调查的案件都证明了甜甜圈EP和新药不但没有随着松井的死亡而消失,甚至依然在生产和流通;而以松井隼人胆小的性格,若非掌握了秘密武器,断然说不出“建立更大的毒品帝国”这等狂妄的话。由此看来,松井组是甜甜圈EP和新药源头的可能性相当大。
作为长期注射新药唯一幸存的试验品,松井隼人绝对不会放过他,只是误以为他早在六年前就死透了,才没有搜索他的踪迹。前四年,他一无所知地生活在闭塞的小岛上;来到东京的这两年,志摩严严实实地捂着他的信息,所以松井隼人才一直没发觉他还活着。唯一脱离了志摩掌控的,唯有水族馆前抓捕犯人的视频。
他记得,志摩为了这视频的事,还找警视厅相关负责人吵了一架,最后是靠小九的协助才得以将网络信息净化——虽然已经晚了。志摩那时的担忧完全正确。松井隼人正是通过那个视频发现了他,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后,采取了行动。
山崎贺的回答避重就轻,与他现在所掌握的线索产生了矛盾。对方隐瞒真相的原因无非以下几种:一,山崎认为他的作用并不大,没必要告诉他事实;二,组对确实未掌握松井组真正的买卖;三,组对与松井组间存在某种交易。
结合田岛提供的情报,第三种的可能性最大。甚至可以说,山崎贺的选择,恰恰印证了田岛的猜测。
问题就在于,那个交易究竟是什么。为此,必须要让山崎露出更多破绽。
“砰!”
拳头砸在木桌上,发出巨大声响。伊吹猛地起身,愤怒地俯视对面的男人:“您的意思是,因为松井组是个微不足道的组织,就可以将我和我的家人弃之不顾吗?!这就是你们警察的态度吗?”
“哎,不要激动嘛伊吹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山崎神态自若,用烟点了点沙发的方向,示意他坐下,“作为警察家属的您一定能理解,现在的警视厅可是人手严重不足啊——不是我不想派人,而是实在无人可派了。退一万步来说,目前看来,‘松井隼人威胁您’也仅是您的一面之词。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以何种理由调派警员呢?”
“店内的监控录像不够吗?”
“如果他只是偶然间到了您的店内用餐呢?您的店门没有贴‘黑道和狗不得入内’的标语吧?”
全是诡辩。他短暂地闭上眼,以防真正的怒火失控。“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说过吧,伊吹先生,您是个难得的优秀人才。”山崎平静地说,“所以,不需要依靠我们的力量,您自己就可以保护家人。”
“你的意思是……?”
“成为我的线人吧,伊吹先生。”山崎勾起嘴角,漆黑的瞳仁里无一丝笑意,“有您的协助,松井组那种小混混聚集的组织,很快就像这个一样——”
山崎短粗的手指捻着还在燃烧的烟蒂,将其狠狠摁入烟灰缸。火苗熄灭,灰烬飞散。
“一下子就消失啦。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您的生活了。”
果然,这就是山崎极力煽动他回归警察队伍的目的——将他作为引诱松井隼人的诱饵。他装作陷入苦恼的模样,皱起眉头,攥紧了裤腿的布料。“可我并没有受过相关训练。即使之前是从警校毕业的,我也没有记忆啊。”
山崎闻言,只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必担心。您只需要假装答应隼人的邀请,潜入他们组织内部,窃取一份档案即可。”
档案。他心中一震,面上仍保持苦恼神色,仍在吞吐:“但是……”
“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处。”山崎神态自若,继续加码,“只要能协助警视厅剿灭这个组织、立下功劳,那么无论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保证,您身上的一切都能一笔勾销,您也能毫无顾忌地和深爱的家人在一起了。”山崎咯咯笑了起来,“怎么样?相当不错的提案吧?”
如果没有恢复记忆,一无所知的他一定会认为这是最好的出路,即便会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辞。直觉在心底发出冷笑。他不再犹豫:“我加入。”
山崎看似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看到下属终于开窍的好上司模样:“太好了!我就知道伊吹先生您一定会答应的!”
“具体该怎么做?”
“很简单。先答应松井隼人,去到他们组织所在地点后,找到标题带‘向日葵互助协会’的电脑文件——嗯,应该存放在他们组织的某台电脑中。如果他们的电脑有密码,请用这个解锁。里面已经包含相关程序,只要插在接口上立刻就能运作。找到后,您也可以用它拷贝资料,是超级有用的工具唷。如何?确实不难吧?”山崎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只银色的小小U盘。
“找到后呢?”
“有人会接应您出去的。相信我。”
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任务,恐怕对方也根本没给他安排后路。伊吹懒得辩驳,点头收下,佯装好奇追问:“我明白了。那份档案究竟是——”
“我也不清楚,是上面的人要求的东西。”山崎明显已不愿再多谈,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前,组对部长伸出手掌,笑容又一次浮现。
“那么,期待您的表现,伊吹先生。”
---
此次与山崎贺的接触,除了证实田岛的猜测、明确了下步计划外,最有价值的信息就是“向日葵互助协会”——这个名字,甚至七年前的他都从未听说过。不过,山崎贺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了:正是忌惮松井组手中这份资料,警视厅才没有出手剿灭该组织。再者,该资料藏匿得非常严密,甚至警视厅都束手无策,只能通过他这个曾与松井隼人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潜入组织,才有可能找到。
“它到底什么来头啊?”陷入沉思的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嘟囔着打开手机,“还是先告诉田岛吧,说不定他会有什么办法。”
听筒里传来语音信箱的声音。或许是在忙吧,毕竟搜一的警察没有哪个不是忙得脚不沾地的,看志摩那恐怖的加班记录就知道了。他放下手机,街边一家网络咖啡厅的招牌恰巧撞入视野。
“只能先自己调查了。”
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了。伊吹转身踏进烟味缭绕的网络咖啡厅,坐入最靠边的单间、打开电脑开始搜索。花费数个小时过滤了大量无关的搜索结果后,他终于找到一个公益组织的官网。
该公益组织名字即为“向日葵互助协会”,一字不差。根据官网的介绍,该协会自2019年成立,目的是救助无家可归的游民,为他们提供基本食宿,并协助他们申请政府的补助资金,还会教授他们一些工作技能以让他们真正独立;该组织为非盈利性组织,所有运营所需费用都来自政府拨款及社会捐款。
“看起来很正常啊。”
伊吹不自觉地喃喃,打开旁边的黑咖啡,皱着眉灌了一大口,继续投入战斗。他将所有链接一一点开,逐字逐句地察看。和每一个公益组织的官网别无二致,在一长串的介绍旁边,还有该组织自己编辑的新闻,伊吹随意地点开了最新一篇。
文章内容主要是该组织去年获得的成果总汇,其中一部分以夸张的笔调讲述了几位游民获得帮助后真正自立的故事,可由于都是化名,价值不大。他百无聊赖地一翻到底,正准备关掉页面时,忽地被其中的插图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张几人围着餐桌包饺子的照片。即使仅有侧颜,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其中一人的长相。
那分明是田岛所调查灭门案中的凶手。
心开始狂跳。伊吹迅速地点开其他的文章,如饥似渴地阅读。在2019年6月的一篇文章中,他又看到了一张照片——年龄各异的人们举着“感谢向日葵”的牌子,笑容也如向日葵般明媚。他仔细地观察他们的面容,与记忆深处最黑暗的部分一一比对,心重重一沉。
2019年10月下旬。在被药物控制的间隙,透过仅有的狭小铁窗,他不止一次看见松井的手下打开旁边的门,拖出了无生气的躯体——表情呆滞,双眼无神,嘴角糊着白沫。他试图与被拖出房间的人对视。苍蝇嗡嗡飞过,在眼球浑浊的表面停留。躯体一动不动。
他因此确认,自己并非唯一的试验品。那时的他并不清楚其他人的来历,现在他明白了。
“可恶!”
在绝大部分人看来,游民就是社会的蛀虫,他们的死活没有意义。向日葵协会恰恰抓住这一点,收集游民,将他们作为药物试验的消耗品;利用这些人们研制和改良的药物则通过松井之手在市场上流通,带来巨额利润。
这不是捐款,这是一项投资。一本万利的投资。腹腔一阵酸水翻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堪堪忍住强烈的恶心感,继续调查。没错,只要找到捐助向日葵的组织,必定能顺藤摸瓜,揪出真正的罪魁祸首!
然而,伊吹反复搜索许久,依然一无所获。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颓丧地垂下肩膀,心中苦笑,暗暗嘲笑自己的天真——那网站分明是做给外界看的摆设,即使他知道真相也无力证明,真正有力的证据必被重重隐掩埋了;如不借助他人的帮助,他根本寸步难行。思及此,伊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再度摁下通话键。听筒那端传来的,依然是语音信箱的提示音。
“田岛那家伙……”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随意点开一个另一个网站页面,不抱希望地继续搜索。屏幕右下角忽地跳出新闻播报,他习惯性想要关闭时,被其中一条的标题吸引了注意力。
“警察……在归家途中……遭遇车祸?”
后颈针刺般疼痛。不妙的预感瞬间膨胀,挤压他的胸腔。他整个人都凝固在桌前,过了一会,才缓慢地将鼠标移至报道上方。
报道视频模糊不堪,受害人的脸也被打上了马赛克,可他仍然辨认出了对方的衣着和身形轮廓。纵使不愿承认,直觉仍冷酷地指出了真相。
“田岛……警官……!?”
被发现了。
那些藏在暗处的家伙……已经开始行动。
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
他猛地起身。键盘、鼠标和咖啡罐哗啦啦散落一地,可他已无暇顾及,只匆匆跑出了网络咖啡厅。夜幕早已降临。肺部填满焦灼的空气,他几乎无法呼吸,差点没抓稳手机,颤抖着点击通讯录最上端的号码。
“嘟——嘟——”
快接,快接啊!他在胸中呐喊。等待电话接通的机械音此刻已化作定时炸弹的倒计时,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喂……?伊吹?”
略带沙哑的慵懒声音从听筒传来。在他的名字响起的瞬间,恐惧化作的巨浪拍下,将他彻底吞没。他失控地大吼。
“逃!带望离开!”
“你在说什么?”声音中慵懒柔软的部分瞬息间融化,变得锐利。他完全能在脑海勾勒出对方在病床上挺直背脊的模样。“发生什么了?你在哪里?”
“求求你,这次就听我的话吧。”眼前一片模糊,伊吹条件反射地眨了眨眼。水珠垂落,视野重归清明,“我爱你,志摩。”
“哈?!笨蛋,你……”
他挂断了电话。还有机会。只要在所有人之前从隼人手中夺取向日葵协会的资料,就一定可以结束这一切。他抹干眼角的泪,在记忆搜索片刻,坚定地按下一串数字。
“考虑好了?比我想象中的要快很多嘛。”
这次,从听筒那端传来的是男人黏腻如污泥的笑声。正是这个声音撬开了尘封记忆的锁,并让停滞了整整六年的命运齿轮再度转动。
“嗯,我加入你们。”他沉声回答,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无名指的银戒冰冷如雪,犹如胸中对于重逢的祈求。即使他很清楚,今生或许再也无法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