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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声尖叫突如其来划破夜空。
一个矮胖、微秃的中年男人从院子里连滚带爬的跑出,扑通一下软在警卫班长身前,颤抖着声音,用本地方言含糊不清的大叫:“那个后生、放火了!放火,他要烧屋!”
班长身体一震,一秒钟也没犹豫,转头就往别苑里冲,他身后的警卫也迅速跟上。红旗车队瞬间动了,对着大门就闯了进来,岗亭内的两个年轻人握着枪管,却也被男人的话搅得心神大乱,再没有心思阻拦车队。
慕家那栋气派的、隐匿在夜色里的主楼,西南角火光缭绕,已经隐隐冒起了黑烟。
红旗车甫一开进院子,还没有停稳,车门就被猛然拉开,陆玖歌从上面直接跳了下来,踉跄了两步就往房子里冲。宽敞的大厅里,五六个阿姨和一个还穿着睡衣的男医生正围着沙发,人影簇拥里露出慕麒苍白如纸的侧脸。
陆玖歌一眼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忍住了冲过去一脚踹在慕麒身上的冲动,顺着楼梯就往上冲。可是才冲上一层楼梯,他楼上就匆匆下来一个他带来的人,额头上全是汗:“顶楼的门是锁死的,我们打不开,但是能听到门后有烧起来的声音和糊味!”
陆玖歌心急如焚,急得几乎背过气去,抓着扶手直接跳到一楼,有绵软的地毯缓冲,但他还是摔了很重的一声。
他完全没顾及剧痛的膝盖,三两步穿过人群挤开医生就提起慕麒的衣领,也不管他胸前被绷带缠得隆起的伤口,咬牙切齿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他现在在上面吗?!”
慕麒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单手攥着沙发的靠背,眼睛空洞几近麻木。陆玖歌恨不能把他一拳打死,也不管自己的摇晃快把他摇得断气,进一步逼问道:“你爸到底要做什么?你们知道了多少?你把他逼到了什么地步?!”
慕麒好像是被他的厉喝突然惊醒,眼睛的焦点终于恢复。他喘了两口急气,咬着牙,说得很吃力:“楼顶,阁楼的暗门,反锁之后,只能用指纹......抬我上去。”
他身边的男医生大惊失色:“不行!贯穿伤,再搬动,伤口撕裂了怎么办!”
慕麒看都没看他,仍然说:“抬我上去。”
男医生几乎尖叫:“会留疤,会留疤的!”
陆玖歌几乎气得想笑——从来没见男人这么在不在乎留疤,况且又不是在脸上是在身上,到底有什么好焦急的——下一秒,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反应过来,慕麒是慕师长铁板钉钉的继承人,他身上如果留下疤,的确是断送了前程。
他死死盯着慕麒,眼睛里升起隐隐的防备。
慕麒说了第三次,这一次语气更轻了,但是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像一只耸起皮毛的野兽,那男医生被他看得直接低下头去。
“抬。”他这次只说了一个字。
三四个警卫小心翼翼地弄来担架,扶着他躺上去,陆玖歌紧紧贴着担架,落在他身后一步。
从三楼转上去,大概是阁楼和天台的火势已经大了,隔着厚重的木门也能感觉到那股热气。慕麒攥着警卫的小臂坐起来,疼得脸色煞白、面如金纸,毫不犹豫地将手按在了门锁上。门锁一声轻响,旋转,弹开。
陆玖歌一个箭步连人带担架一把推开就冲了进去,他听到身后几乎是失控的痛哼,也听到了男医生的尖叫,心里冷冷想着,给他推死了才好。
他那一点恶毒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下一秒被吓得烟消云散。
阁楼是木制的,已经烧得浓烟滚滚,隔着吞吐的火舌和黑烟,还有模糊的夜色,他根本看不太清楚对面。只能看到阁楼和天台中间隔着一条玻璃还是什么钢材的栈桥,但那条栈桥也被甩满了零散的、燃烧着的木制家具,几乎无法靠近。
天台是另一栋楼的顶层,比主楼大概高一层半,看起来是专门用来观景的。修得很宽敞,从阁楼这边一目了然,陆玖歌看见天台最边缘,安静的站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火焰隔开两界,他几乎在生死里飘摇。
陆玖歌肝胆俱裂。
“元元!”他的嗓子抖得像是被刀劈开:“我、我来了,我带你出去!你别做傻事,你别回头看!”
那个人好像听到了。他抱着双臂,站得笔直,面向着陆玖歌这一头,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但他身后就是呼啸的夜风,陆玖歌的手心冷汗慢慢渗了出来。
蔺元清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是他的错觉。
“真的有人来了啊。”他说,语气好像还很轻松:“那我还不算太失败。”
陆玖歌被这句话击得溃不成军。他痛得几乎弯下腰去,虽然没伤口,但好像他也被蔺元清那样捅了一刀。
他发着抖:“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伤了你。元元,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别回头看......求你。”
他一直都觉得“对不起”“再给一次机会”这种话,虚弱、无力而又苍白,但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真的再说不出来什么精彩有力的发言,唯有这支离破碎的话能吐。
蔺元清摇了摇头,这次他的动作幅度稍大,陆玖歌看得清楚了一些。
“我好累啊。”他说:“陆哥,我真的好累啊。我一直在怀疑,感觉什么都不属于我,是我的我不敢放,不是我的我也不敢要。我有的已经很少了,为什么还要我失去?”
陆玖歌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哆嗦了好几下,几乎用尽了此生的急智,慌乱道:“不会的,以后不要你再这样了!我会、我会对你好......”
他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嘴里的话越说越顺溜:“我带你姥姥去治病,你要给段昼平反我也去找记者!你想去打竞赛,明天你就要去了,我现在就带你去!”
他说到最后,泪水浸透了整张脸,可是对面火焰里,那个人影没有一点反应。
他终于知道自己错到了何等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把一个对生活不屈不挠的人伤到了这个程度。
陆玖歌说不下去,声音断在嗓子里,几乎跪在地上。
蔺元清依然很平静的看着他,隔着火焰,陆玖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很奇异,他竟然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非常平静,非常温和。虽然很疲倦,像是被雨水浸透拖在地面的羽翼,但是就是能感受到那股温暖的力量。
身上一阵骚动,一个踉跄的影子扶着墙壁,越过了陆玖歌。他偏头看了一眼,竟然是捂着胸口、路都走不稳的慕麒。
他的伤口应该是再次裂开了,光影憧憧里能看见弥漫开血色的绷带。
慕麒看着蔺元清,干巴巴的叫了一声“元元”,又沉默了了几秒钟。这几分钟,他身上那股青涩少年气好像完全褪去,一瞬间就是个沉默高大的男人了。
哪怕他此时此刻被伤口折磨得战斗站不直。
“对不起。”他又开了口,声音很轻,但也很清楚。
蔺元清看着他,好像很认真的看了一会儿,两个人在这片细微的沉默之中好像心领神会了什么,他点了点头,说:“没关系。”
但他没有说,“我原谅你了”。
没有原谅的没关系,代表着“遗忘”,或者“不在乎”。
慕麒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说得很吃力:“你、回来吧,我爸拦不住你了......我送你去比赛。”
他又哽住,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着蔺元清,声音有点沙哑,再次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一次,蔺元清没有回答他。
火势更大,陆玖歌再也等不住了,往前重重踏了一步,踩在了哔哔剥剥烧着的家具上,将它一脚踹倒,以便看蔺元清看得更清楚。
他的语气比刚刚冷静了很多:“元元,你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家里还有人在等你。你现在下来,我带你开车去考场,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我们一定赶得上。”
决赛考场在隔壁省会,离C市大概四个小时的高速路程,全力以赴,确实有可能赶得上。
更别说做出这个许诺的是素来以一言九鼎著称的陆玖歌。
陆玖歌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提心吊胆的等着他的回答。
蔺元清笑了一下,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了下来,站得看起来放松了一些。陆玖歌好像看到他那双眼睛泛起笑意,他瞬间心神一松,感觉到一股神经绷到最紧又瞬间放松的眩晕。
蔺元清往前作势迈了一步,右脚悬在看台和地面的空中。
陆玖歌露出笑容,张开双臂,几乎就迫不及待地要冲过燃烧的栈桥去迎接他。
“陆玖歌,再见了。”那瘦削高挑的少年这么说,带着倦意和淡淡笑意的六个字,落在陆玖歌耳朵里,打得他晕头转向,根本没回过神来,还是那副举着手要抱他的架势。
蔺元清却在下一秒张开了手,收回脚在看台上站定。
他向后缓缓倒了下去,一秒钟之后,消失在了天台边缘。
如一只夜色里杳然掠过的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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