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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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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正文-----

电梯到达一层,厢门随着清脆的提示音向两侧滑开。次少晗走出电梯,穿过酒店大堂,他叫的车已经停在门外。酒店服务人员替他确认过目的地,司机没有再做多余的询问;他坐上车,用手机写着邮件,全程没有被打扰,下车时多给了一张小费奖励司机的沉默。

刚刚结束电影节之行,他的行李箱装满适合晚间派对的性感时装,但考虑到父亲也在,他选了件朴素的浅色格纹西装,里面衬了白衬衫、打了蓝黑条纹领花,短裤是父亲看了不会皱眉的长度。

在他启程去奈洛纳之前,收到了小敏早产的消息,从那之后少聃几乎天天催他来看孩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催的,孩子好端端的又不会跑掉。他腹诽着少聃的任性,走进这家紧邻海滩的孕产调理中心。

“我来看傅敏言。”他对接待处的护士说。

“是家属吗?”

“是的。”

“麻烦登记一下来访信息。”

少晗在登记表上签了名,也对护士解释了他和小敏的关系,很快,另一个护士收到前台呼叫赶来,为他引路:“这边,请跟我来。”

这里的护士没有医院护士那种近乎严厉的紧张态度,比起医护人员更接近酒店业工作者的风格。少晗跟随这个笑容可掬的护士乘电梯上到三层,护士在小敏暂住的套间门前按了铃,将访客让进门,就不再打扰了。

套间里完全是酒店式的装潢,窗下看得到调理中心的私有海滩。这种地方真的适合刚刚经历生产的人休养吗?少晗不禁怀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把孕产者送到这些遥远、华丽的调养机构,让他们在最虚弱、需要安全感的时候,去适应一个不是家的地方。他放下挎包,叫了一声“小敏”,提着礼物走进卧室。

小敏半坐在床上,被子盖到腰部,上身裸露着,长发凌乱,瘦得几乎认不出了,要不是脸上那副大圆框眼镜,少晗真要怀疑护士带错了路。被面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但小敏似乎没在读。

“小敏?”少晗走近床边,掩饰住自己的震惊。

小敏抬头看他,失神的眼里亮起一点点光,“……少晗哥哥。”声音细若游丝。他一直有这份自觉,不会要求年长的小叔对自己称兄,而是反过来敬称对方。

“怎么瘦成这样……”

“没事,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小敏用依然虚弱的声音说,“我已经开始吃饭了。”

Omega男子临近生产时,身体会自动失去食欲,停止进食和排泄,以保持产道附近清洁、专注于待产。直到生产完成多天后才会恢复食欲。这期间的体重损失因人而异,这样看来,小敏是相对容易流失能量的体质。

“你衣服呢?”

“这样比较方便,不然衣服总会湿掉,反正也没有外人进来,也不会有人看我……”

房间里温度很舒适,但小敏的肩头、颈窝仍有细细的虚汗,他胸前的小珠显出孕产者特有的深色,在此时尤为苍白平坦的身体上很惹眼,像一张白纸上滴了两朵墨花。

“我好像是透明的。所有人进来都是问孩子怎么样了,千千睡得好不好,千千有没有吃够奶……这么多天来,你是第一个没有先看孩子的。”

少晗下意识地看向房间一侧的婴儿区。刚刚他的注意力全被小敏的憔悴形容占据,简直忘了孩子的事。婴儿的生活空间由玻璃门隔着,方便父亲随时关注孩子的状态,也能避免‌‎成‎‎‌人‎‎们交谈惊醒婴儿。

“不管怎么说,衣服还是要穿。”他在床边的置物架上找到干净衣物,拿了一件短晨袍,盖在小敏肩上,“不只是会不会受凉的问题。你需要找回做人的感觉。”

生产者遭遇的一切,他不能体会,但可以想象。通常情况下绝对隐私的下体,在这一天里被许多陌生人观察、碰触,尽管他们是敬业的医护人员,是来保护人的健康和安全,被打破的尊严却无法由善意或必要性简单弥补。如果安全只是人最基本的需要,为此付出的尊严是否太廉价了?

许多人在经历这个过程后会短暂地放弃关于尊严的信念,忽然不再理解维护隐私的意义,不再注意外表,对语言交流感到抗拒。那也许是人一生中最接近他们的野兽祖先的时刻。

“你的身体不是工具,你不是孩子的附属品,让别人也记得这一点。”少晗为他的年幼童兄系好衣带。

所以服饰对于人类如此重要。脆弱而执着的尊严守卫,是我们生来并不孤独的证据。

他抽走小敏膝上的书,才看到封面是《商标权论》。他不知道小敏是学法律的,也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在校怀孕生子的学生,一般是那种随便混个家政科之类的学历、急于毕业嫁人的类型吧。他反省自己的刻板印象,又在心里把少聃骂了一遍,拖累在校生的学业,混账东西。

“在这里还看书,太用功了吧。”少晗说着,把那本专业书放回床头书架上,为刚刚说的话感到略微心虚,毕竟他自己上学时候就是度假也带着书的做派。

“我不想延期毕业。论文要用的参考书我都带来了……”

“这个暑假你先好好休息。你现在恍恍惚惚的,看书也记不住,等身体恢复了,再专心学习,不差这一点时间。”

“嗯。”小敏顺从地点了点头。

“对了,我哥呢?还有我爸,他们怎么没在?”

小敏抬起细细的手臂指向窗外,“他们在海边。”

少晗听了有点冒火,暂时告别小敏,径直冲下楼去,找护士问了去海边的出口怎么走。他在通向沙滩的台阶上停住,不想让今天穿的浅口皮鞋灌进沙子,就脱了鞋,一手提着包,一手提着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细沙走过去。他的生父秦夫人和兄长少聃坐在阳伞下,少聃一身彩色的夏威夷衬衫和沙滩裤,父亲则是白色的亚麻休闲装,两人中间的矮桌上放着一壶血红的花果茶。少晗看他们这个悠闲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桃桃!你来了。”少聃对他招手,“坐啊。”

“我不坐。”他压着怒气说,“你们两个在这里喝茶,让小敏一个人关在房里像坐牢一样,不抑郁才怪了!”

“他不是一个人啊,有孩子啊,还有护士。”

“小敏家里人呢?”

“孩子刚出生那两天来过了。”

“然后呢?就走了?”

“对啊,这附近没有经济酒店,让人家留下也不合适嘛,他们家条件你也知道。”

少晗一听这话,火更大了,“这个钱不应该你们出吗!”

“桃桃,”他父亲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咱们家的钱也不是树上长的啊。叫你来看孩子的,没人请你主持工作,别那么自我中心。”

秦夫人气色不错,脸上架着一副浅红色的太阳镜;他在丧夫后依旧俗保持短发形象,尽管头发已近全白,精心打理下倒有一份与年轻人不同的优雅。一个Alpha孙儿是他长久以来的期望,看得出他对现状相当满意。

少晗不想和父亲吵架,用命令的眼光盯着少聃,“你跟我过来,走。”

少聃没有反抗,陪他原路走回门口,在他用台阶下的活水池冲洗裸足时,替他拎着包和鞋子。有护士体贴地拿来浴巾和一次性拖鞋,少晗道了谢,但还是穿回自己的鞋。

“你带泳衣没有?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有很漂亮的珊瑚,我可以带你去。”少聃用那种小学生郊游的兴奋口吻说。

少晗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兄长,好像忽然懂了这些调养中心选址的意义:让陪产家属有得玩,他们才愿意留在生产者身边。

“你怎么不去陪小敏?”

“他和孩子的事,我又帮不上忙。那么多医生护士围着照顾他,我去了说不定还给人家添乱。”

“少找借口。”

“我觉得小敏也不想让我陪着,他都不怎么跟我说话。”

少晗在兄长脸上看到伤感的踪迹。他知道,很多时候少聃看似冷漠的表现并不是因为冷血,相反,这个不合时宜的Alpha保存着过于赤裸的共情力,身边人的痛苦会使他痛苦。和处在抑郁中的家人相处一定是痛苦的,但这不是逃避的理由。

“产后抑郁就是这样的,不说话不代表他不需要你。你是他的主君,娶了他你要责任的。”

“又不是我想娶的,我和他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只是一起玩的,不是结婚那种……”

“那你还给人家搞出孩子,你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Alpha赌气似的说。

少晗推他,“什么你不知道,你……”

“我戴套了,我记得清清楚楚,一点也没弄在里面。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我要是那么不小心,孩子不是早就有一堆了?”

“但孩子是你的没错吧?避孕没有百分百有效的方法,现在你知道了。”就算亲子鉴定能做假,小敏家也没那个钱买通专业机构。

并肩走进电梯之前,他们有一会儿没说话。

“桃桃,你生气的样子特别可爱。”少聃放低声音作为示弱,“你在外面总是那么有风度,只有在我和爸爸面前,有这么气急败坏的一面。”

少晗斜他一眼,“这怪谁啊?”

少聃笑了笑,没再还嘴,兄弟两个一前一后走出电梯。

“总之,你现在给我滚进去陪你小童。”

少晗推着他兄长回到小敏的套房,护士刚刚结束采乳,正要带着乳泵和新取的乳汁离开,出门之前对家属们微笑问候,并叮嘱他们在婴儿房附近不要大声谈话。

少聃走近床边,摸着床沿说:“我可以坐这儿吗?”小敏点了点头。他坐上床,让小敏靠进他怀里。

“唉,怪无聊的,想不想看电视?”他问怀里的小父亲。

小敏摇头。他又问:“书呢?我给你念书,好吗?”

少晗听了,在一旁尖酸地说:“还给人念书,你认的字够么?”

“不认识的我会编啊。”

小敏听着他们兄弟拌嘴,脸上终于有了微微笑意。他从床头拿了一本爱情小说,递给少聃。主从两个搂抱着,少聃翻开夹着书签的位置,用很轻的声音在小敏耳边读起故事。

少晗感觉松了口气,这时才得空实现此行的本意。他轻手轻脚走进婴儿房,进入蓝色壁纸和天花板的温柔包围,有一瞬间仿佛深入大海——这个星球的生命起源之处。

他手扶婴儿床,看向自己的侄儿,难以想象这个对世界尚无所知的小生物,身上有一部分与他相同的基因编码……那些只能由生命传递而无法用语言解读的自然意志。

也许是早产的缘故,孩子看上去特别小巧,但这是好事,意味着他父亲在生产中没有经历太多辛苦。出生两周的婴儿,应已有了抓握的本能。少晗小心地伸手探过去,新生的亲人在睡梦中握住他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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