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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页

-----正文-----

坟茔上无甚杂草,黄土显然有翻新的痕迹,应是被人好好打理过。

阿雀想起了那个死在他剑下的老者——当日,任雪流徒劳地捂着柳琮的伤口,看起来那样伤心。

或许,这是柳琮的埋骨之处。

如今他或许更能体会他的心情。若是师父死了,他独自一人,在这人间不知还有什么挂念。

只怪自己前世太不聪明。

任雪流没有接话。

天色渐暗,竹笛又已开裂,他站起身来,像是要打道回府。阿雀忙跟上他的脚步。

临行前,他回头望去。此前被任雪流挡住的石碑露出了全貌,他看见其上空无一字,并未篆刻谁的姓名。

阿雀一瘸一拐地追着任雪流的背影,尽管已经气喘吁吁,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远了。

他攥紧拳头,鼓起勇气喊道:“圣子大人,且等等我!”

任雪流似乎顿了一顿,到底是转过身向他走了过来。

他眉头微蹙,语气并不和缓:“你不卧床休养,却四处走动,如此几时能好?”

阿雀不由腹诽:若是好了便要被赶下山去,还是不好为好。面上却不显,乖乖地挨他的训。

视线在他夹着竹帘的左腿上胶着许久,任雪流最终叹了口气,半蹲下去。见阿雀仍在发愣,他催促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阿雀眸光一亮,立即爬了上去。

前世二人差不多高,自己只略逊色些。这句新身体却是矮了任雪流半个头。雀只能宽慰自己,还有得长呢。

他环住任雪流的脖子,捡到的树枝没舍得丢,仍捉在手里。任雪流被它数次差点拌了步子,忍无可忍地勒令他扔掉。

阿雀依依不舍:“圣子大人,这个我还要用呢。”

“你不要想着乱跑了。”任雪流索性一把将树枝夺去,扔在道旁,“还有,我已不是神教的圣子,不必再这样唤我。”

他这话顿时让阿雀忘记了可遇不可求的趁手木棍:“什么?当真?”

“我何必要说这种谎话来诓你。”

阿雀下意识追问道:“为何?”

任雪流避而不答,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如今我不过一介凡人,在此地离群索居而已。世上何人,有疾、有罪,都与我毫无干系。”

雪山神教严明无私,嫉恶如仇,为江湖人尽皆知。否则当初武林盟也不会请求柳琮出山,协助铲除云雨宫了。如今任雪流却说出这样事不关己的话,令阿雀大为惊讶。

他此言近乎坐实了奇药的传闻,却也明明白白地告诉阿雀死了这条心。

阿雀方才本想趁势说些师父的好话,以求得任雪流的同情,现下只能哑火了。

他嗅着任雪流身上熟悉的皂香味,禁不住想,这五年来任雪流经历了什么。若是柳琮之死让他变成这样,那么,他是不是还在恨自己呢?

正思索着,却听得任雪流说:“你叫什么名字?”

阿雀不由面上一热:上门求人,竟忘了自报姓名。但若说了真名,又怕他恨屋及乌,遂借师父和沐大夫的姓氏胡乱编了个名字:“敝姓谢,谢沐。”

“谢沐……”不知怎的,阿雀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失望,“待你痊愈下山,我可以为你引荐几位大夫。”

“其他的,恕我无法帮你。”

任雪流将阿雀送回屋里,不待他道谢便匆匆离开了,很有些不欢而散之意。

求药一事,眼看着已走进死路。

这夜,阿雀辗转反侧直至半夜,不能成眠,总觉得左腿骨头痒得很。

他曾有过这种经验。在前世折了右手后,姑姑对他说,若是痒了便是快好了。当时他分外期待着好的那一天,可惜待到伤愈重新提剑,才发觉右手已不复之前灵活,要想练出一手能使他派得上用场的剑招是再不能了。

是以,面对这种痒意,他总是很忐忑。

后来总算入睡,却又做了个可怖的梦。梦中师父在他眼前咽了气,而沐大夫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的身份,要将他赶出医馆。在演变成被连人带行李丢到路边时,他惊醒过来,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翌日白天,阿雀一直未能见到任雪流。

他始终待在藏书室里,闭门不出,阿雀只能从纸窗的倒影中看出他像是在誊抄着什么。

实在无法,阿雀便拖着一条病腿,又到周边转了转,意外发现了一小片田地。

关于任雪流的奇药药引的来历,江湖上向来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他从雪域来的圣物,有人说是他协助武林盟诛灭魔教所得的回报。但这药引究竟为何,却至今无人知晓。

阿雀理所当然地觉得它应是一种药草,便凑前去看。可田里只是些随处可见的青菜,令人大失所望。

前世任雪流说什么要到折苇山务农,竟当真践行了这一诺。可惜这些面黄肌瘦、可怜兮兮的青菜,与他不食人间烟火的相貌是一脉相承。

阿雀到柴房收拾了些草木灰出来撒了,对着青菜们摇头道:“你们自求多福罢。”

山中无甲子。一个恍神,天又黑将下来。

阿雀回房后,未见到隔壁书室点灯,想来任雪流出门去了别处。他福至心灵般,向昨日的坟墓走去,果然在那儿见到了任雪流。

他正在烧纸钱。

一叠叠黄纸在火焰中蜷曲,尔后燃烧殆尽。碎屑趁着微风,纷纷扬扬地在火上乱舞。他的侧脸也被火光染得橙红,神色晦暗不明,像一尊铜铸的、状若无情的神像。

今日是七月初一,鬼门洞开之时。至于是不是柳琮的忌日,阿雀也记不清了——其实,他连自己的忌日都不甚确定。

火焰盛极,阿雀不敢靠近,站在一旁。偶有火星飞来,令他不由偏了偏头。

“你害怕火?”任雪流仿佛才注意到他,瞥来一眼。

阿雀自然称否,不想让他发觉“江阙”的蛛丝马迹。况且,即便是前世,也不至于连这样小小的火星子也害怕。为使他信服,他又凑近了些,而后惊喜地发现,这具身体没有亲身在火场中体验濒死,好像真的不怎么怕火了。

任雪流便没再同他说话,专注地用树杈将未烧着的纸钱翻起,使之燃尽。末了,又一张一张地扔进去些白纸。

那白纸上密密麻麻地覆着黑字,像是信笺一类的东西,很快便被火舌吞没。

无意间,其中一张被风吹起,飘至阿雀脚边。他拾了起来,本欲还到任雪流手里,纸上的文字却攫住了他的目光。

“吕方回”——是《水月缘》中男主角前世之名。他凝眸细看,字字句句,竟似乎是没有读过的新章。

但还未读完,任雪流便接了过去,转瞬间投入了火中。

阿雀一惊,几乎不假思索地伸手去夺。火焰险些燎伤手指,他却浑然不觉,就着半燃的纸页扫过后半部分,直到任雪流匆匆将行将烧尽的白纸打落。

“你疯了?!”任雪流蹙着眉头,攥住了他的手腕。阿雀没能挣开桎梏,只好张开五指晃晃,示意自己无碍。

他仍沉浸在思绪中,忍不住问道:“这是《水月缘》的第四册?杜子春竟又出现了么?”

话音未落,眼前人的神色却倏然一变。阿雀不禁想,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错话。

“这一章所载的,是从未刊刻过的前尘之事,你怎会知道那是《水月缘》?”

任雪流的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忍耐着莫大的痛楚一般。

阿雀一时怔住。

记忆两世重叠,有如一团乱麻。

——前世任雪流曾赠他《水月缘》第四册的半本残稿。“吕方回”的名字,原是在那一本中才提到么?任雪流说得不错,世上能认出这页纸出自《水月缘》的,想必没有几个了。

他答不上来,不由倒退了几步,却被石碑拦腰挡住了去路。

只一犹豫,任雪流便将他两手都捉住了,按在碑顶,欺身上前道:“你究竟是谁?你是不是——”

声音颤抖,仿佛力竭。

他按得极用力,阿雀只觉指骨都要碎了,他也没有一点放松,仍不依不饶地等他的答案。

被罩在他凌人的阴影之下,阿雀不得不抬起眼,看见的却是他泫然欲泣的眼睛。

这还是阿雀第一次见任雪流这样的表情。

金身寸寸剥落去,露出内里,也只不过一具肉体凡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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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下续篇不是雪子写的,是真·杜子春写的,其他的后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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