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边三角形逐渐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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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那日,傅越策马自城门而出,只说府内事皆安排妥当,愿随同往。苏琅在马上凝眸半晌,终是应允。
军马抵达荆州城外,城下派人通报。苟平得到消息,便派人到城外迎接。
来人却说,“兵马众多,城内容纳不下,请郡王先在城外驻扎,再往城中赴宴。”
苏琅在马上冷冷一笑,真应了先前的猜想。
“你们都督莫非疑我?”
来人道,“并非如此。”
苏琅哼了一声,又道,“我带五百军士及亲信随从,可行?”
来人说,“郡王莫非疑我家都督?”
苏琅否认,“亦非如此。”
对方无话可说,便回去通报。
苏琅回头道, “他果然有所防备。”
傅越说,“此时若贸然进攻,反而损兵折将。郡王不妨挑选精锐,与陆将军一同赴宴,我则在席外看守等候。若有不测,则凭号令行事。待取得其信任,再作安排。”
苏琅颔首,“阿年,你且安营。我们随后便一同入城。”
天色渐晚,苏琅一行人马被引入城中,前往设宴地点。苏琅先入场,陆辛剑不离身,跟随其后。傅越则带军马侯在外面,观察局面。
歌舞升起,苏琅坐在客席,环顾四周,不见其他宾客。
便问,“不知袁都督来了没有?”
苟平坐在主位,闻言说道,“袁都督不曾来。”
苏琅一顿,故作惊讶,“洪州离此不远,怎么他竟比我还晚?”
心里却想:莫非那袁奇直接摊牌了?
苟平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略挑眉道,“想必是有什么事,在路上耽搁了吧。”他随即展颜,看到苏琅身后所站之人,不由温声道,“郡王身后站的是何人,怎么不一同入席?”
苏琅扬眉道,“此乃我的爱将陆寒年。”
苟平动作一顿,“莫非是战无不利的忠武将军?”
陆辛冷然道,“谬赞了。”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上去十分不近人情。
苏琅笑了笑,不欲多言。
苟平的脸色变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既是陆将军,也请上座。我敬将军一杯。”便端起酒杯欲上前。
陆辛拱手,“承蒙美意,陆辛不会饮酒。”
苏琅心里笑得更嚣张了。
苟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尬在原地。
荆州司马危宝起来圆场,“陆将军职责在身,何必强求。既然陆将军不喝,请郡王先饮,一同尽兴。”
苏琅颔首,正欲举杯。陆辛却顺手拿过杯子,从袖中摸出银针,探入酒中。见到无事,方将酒杯还给苏琅。
此后饭菜也如法炮制。
苟平脸色愈发青黑。
苏琅举杯道,“都督勿怪,我家陆将军有这样的习惯,说了多次也不曾改。”
苟平嘴角抽动,“陆将军性格谨慎,让人佩服。只是比起手下爱将,怎么更像家仆呢?”
陆辛想:可不原先就是家仆?因此并未露出恼怒之色。
挑拨离间失败,苟平更是不爽,因有它事,权且作罢,只先向苏琅敬酒。
“郡王,请。”
苏琅举杯,“请。”
饮罢,苏琅又说,“既然袁都督未至,讨伐江宁郡王之事也该延后。”让我先争取几日。
苟平哼笑了几声,“那也未必。”
苏琅有些奇怪,问起来,又被危宝拦过,转了话头。
他暗忖:想来袁奇也是试探的对象,如今他不来,反落了人家下怀。这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想着想着,竟有几分呆迷,连宴中回话也要多动会儿脑子。
却说傅越在外看马,心思闲不住。正好看到有几个本地人,便拉来问了几句。那几人看他寻常打扮,并未多想,只当闲聊。
傅越问,“你们城里有几个出口?晚上要出去,怎么办?”
那些人便说,“四面共有六处城门,都有瓮城及官兵把守,又在干道上,晚上有宵禁,一般人出不去的。城北某某处倒是有一个暗门,很少有人经过,只是所通之处道路险恶,遍地荆棘,你要是有胆子,倒也可一试。”
傅越道,“我看是不行。”
苏琅昏沉之中,觉出不对,便要起身,然而身体摇摇晃晃,竟站不稳。
“酒里……下了迷药?”
陆辛跨出一步,慌张搂住苏琅,转头横眉瞪眼,质问苟平,“你们这是何意?”
苟平笑了笑,“或是郡王不胜酒力。”
苏琅软软倚在陆辛身上,心里暗恨,竟着了他的道。
“我总还能分得清,醉与不醉……”苏琅把手搭在陆辛肩上,眼角余光看到屏风后的尖光,冷冷说道,“苟都督,埋伏刀兵又是为何?”
见苏琅发现,苟平也不装了,直接摊牌:“汉中郡王勾结反贼欲取中原,难道不该拿下?”便掷下酒杯,喊道,“给我上!”
苏琅意志虽昏沉,还有余力。听到酒杯碎地声时,便欲抽出佩剑。
陆辛早已先一步将其挡在身后,三招两式除掉前人武器。然而伏兵甚多,泉涌而上,陆辛也难以招架,便一把揽住苏琅,带甲突围而去。
苟平急道:莫让他跑了!
这陆辛怎竟如此彪悍!
此时守在屋外的益州兵听到声音,在号令之下拔刀闯入,与屋内兵士交战。
陆辛趁乱引兵而出,遇到牵马而来的傅越。
“郡王!”傅越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苏琅方才还能勉力行走,如今已经迷药上头,彻底昏过去了。陆辛急忙将他抱上马,急迫道,“殿下中了迷药。我不及细说,得快带殿下离开,以免苟平杀来。”
傅越看了一眼陆辛,“大门已关,唯有城北小道可走。”
小道则险。
陆辛领会他的意思。
“你带郡王先走,我和兵士在你身后掩护。”
说话时,后面追兵已至。傅越无暇多想,急忙跨上马背,将郡王护在怀里,沿着探得的路线奔驰。
陆辛打散一人兵器,将追来之人踢出几步开外,方转身跟随而去。
夜里人影昏黑。苟平命人张起火把前去追赶,一边督促城门守卫加紧防锁,自己则气恼而回,一脚踢翻了几案。
“未成想迷昏了苏琅,还能让他们跑了!”
危宝惋惜道,“只怪那陆辛太过警惕,又如此勇猛。那位汉中郡王,倒似不堪一击。”
苏琅若听了此话,恐怕会气得起来和他大战八百回合。
“只是下官有一事不解。苏琅既已接诏而来,为何还要杀他?”
苟平怒火稍息,手指捏起帘下的流苏,摩挲了一会儿。
“此番虽是试探,也是借刀杀人之计。若苏琅有意谋反,自然有人兴兵讨之。但就算他无意谋反,朝中也有人想要除掉他……与其把功劳让给别人,不如由我先抢了。”
“只怕名义不正啊。”危宝忧道。
“他若死了,谁能为他平反?他若不死,”苟平扯断流苏,“则另有话说。”
傅越沿途几番冲撞,差一点走进死胡同,好在终于发现那道暗门。那道门矮小狭窄,一次只能容两三人通过,傅越无奈下马,让开路来,由兵士先打开小门,自己则背起苏琅。
他看了一眼陆辛,后者点点头,让他先行。
傅越扶着冰冷的墙壁,穿出暗门,撩开门外遮挡的绿藤。黑灯瞎火里,蓦地被什么一绊,不慎倒在地上,胳膊有几分刺痛。
他连忙护住苏琅,紧张地起身,料想那就是荆棘地了。
陆辛正好出来,拉了傅越一把。他夜视极好,看到脚下便已知晓情况,于是将傅越挡在身后,挥剑斩断前面的一方荆棘丛,又命后来的士兵开路。
追兵声渐急,士兵挥砍的速度也愈发加快,好不容易开出一条可以下足的小道。只是两侧仍探出许多针刺来,黑夜中难以辨明。
“来不及了。”陆辛推了傅越一把,“快带殿下离开。”
傅越回头道,“你能应付吗?”
他此刻是真的担心。
此行弄险,结果应了陆将军的顾虑,如今生死未卜。
陆辛颔首,“我会去找你们。”
苟平未能料到他们逃出,埋伏人马并不多。虽然惊险,不乏生天。现下要保证的是殿下的安全,若身边还带着昏迷的殿下和文弱的傅越,他便施展不开。
傅越咬咬牙,用力抱住苏琅的腿,弯着腰穿出那一小块荆棘丛。脚下到处是绊子,衣服也划破不少,他时时警惕不要摔倒,听着后面的打斗声,也加快了步子。
一定要逃出去。
凉风吹过,他的脑袋却一阵阵发热,胳膊也开始发颤。好不容易视线开阔起来,竟觉得脸上发疼,好像有什么流了下来。
许是荆棘划破了脸颊。
傅越用手背略一抹,不敢停歇,只是地上那一团团黑雾着实吓人。他唯恐不慎撞到刺上,便从苏琅的腰间摸索出佩剑,挥砍了几下,方能上前。
陆将军不知如何?
这样的念头闪了一瞬,他便脚下一滑,跌到了湿漉漉的泥地上。
“什么?莫非是到了河边……”
忧虑浮上傅越心头,若是宽广的大河,该如何渡过?
所幸他伸脚探了探,水还算浅,中间有形状崎岖的石块。他试探性地走了几步,便重新背起了苏琅,往水中走去。
那时风吹过芦苇,傅越感到毛骨悚然,不由一激灵,更用力地挪动步伐。
耳畔好像有人在喊“杀了他们!”
他甩甩头,又向前迈了一步。
过了这河,会安全吗?
进城前虽然安排了将领来寻,可是几时才能相见?
郡王是因我之言而来,因我……我必须护他安全。
傅越握紧拳头,强迫自己保持动力和清醒,好不容易感到水没过身体的位置渐渐浅了,此时却感到腿脚无力,一个不留神,鞋底又从石面滑下。
不!
他呛了一口水,头发尽湿,第一反应却是慌忙起身,从身后打捞起苏琅。
不要有事、不要……
冰冷的手指探到对方的鼻息,有微微的热度。
还好,他的呼吸无碍。
傅越稍稍放下心来,想要爬起,却是体力不支。浑身的衣裳都被水浸透了,穿在外面沉甸甸的。无奈,傅越只好拖着苏琅爬上了岸。
要找……容身的地方。
他喘息片刻,抱起苏琅,步伐缓慢地向前走着,偶尔找到一棵大树,就靠在上面,一边掩饰着身形,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
前面有些火光。
傅越起初怀疑是敌兵,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是一户人家。
这里竟然有人家。
傅越小心地靠近,想了想,解开苏琅外面一层衣服埋起来,又散下他的头发,把他藏在一边。这才上前,敲了敲门。
门里出来一个大娘。
傅越说,他和同伴赶路途中,不慎掉进河里,希望买一身衣服。
那大娘是热心之人,并不设防。只是叫家里老头拿衣服,又请他住下。
傅越仍有几分警惕,只说急于赶路。
大娘说,这附近人迹稀少,道路错综复杂,夜晚无光,极容易迷路。又欲留他。
傅越暗忖:想来追兵也不易发现;大不了我今夜不睡,明早立即就走。
便把苏琅抱到屋里,脱了衣裳。
家里还有一对男女,似乎是兄妹,看到他的佩剑,都露出惊奇之色。
“你怎么带着兵器?”
傅越随口答道,“两个人赶路,怕遇上贼寇,总要小心一点。”
“你同伴怎么昏着,莫非淹了水……”
那女孩似乎以为苏琅死了。
男人捂住她的眼睛,说道,“别看人家。”
傅越这时也觉出一分不妥,他刚刚可是扒光了郡王的衣服。
仔细看来,郡王的身体比脸还要白几分,想来是未经日晒所致;又因常年习武,并不似想象般单薄;那身下……
傅越陡地甩头,狠狠挥去脑海中的杂念,快手快脚地给他擦干身体,换上了粗布衣服;随后开始料理自己。
大娘给他拿来膏药。
他愣了愣,见到对方指着自己的脸颊,才知道她是要自己擦擦脸上的伤口。
暂时安身下来,周身的刺痛才回笼。
何止脸上一道伤口?
手掌用力握剑磨出的水泡,摔倒时身上的淤青,险些崴伤的脚腕……
若是陆辛,岂会如此狼狈?
傅越眼里划过一丝自嘲,温声道谢后,接下了药膏。
大娘问,“这附近没有大河,你们在哪儿掉的水?”
傅越疑惑,“就在南边不远啊。”
“南边?”老头在屋外听见,很是不可思议,“那条小溪水还至于?”
傅越听完更是不解,“许是别的地方?那河水好像还不浅。”
几人没得出个究竟。
处理好伤,又换了衣服,傅越便守在苏琅旁边。不知迷药的效用持续多久,但苏琅显然睡得不错,外面也没有追兵的动静,傅越便没打算叫醒他。
捱到天明。
竟不曾有兵马打扰,想来这里着实僻静。
傅越昨夜已问了路,正准备洗把脸清醒一下,然后叫醒苏琅,辞别这户人家。
铁盆映出了刀光,把他吓得身体僵住。透过水中的倒影,傅越隐约看到甲胄,以及……
陆辛的脸。
他猛地回头。
“陆将军?”
陆辛点点头,“昨夜高昌将军兵临城下,分散了城中的注意力,我们才能很快杀出来。后来我们沿路向东南行,与大部兵马会合,本以为会看到你们。今早才知道有两条路,我就又找回来了。殿下怎样了?”
傅越指指房里,“他还睡着。如今倒是不必叫醒他了。”
陆辛瞅了一眼,又看看傅越,“你眼底下好青,莫非一夜没睡?不如也先休息一会儿吧。”
傅越摇摇头,“荆州已彻底决裂,应速定战略。我先辞别人家,待郡王醒后,便赶紧出发吧。”
他离开屋子后,陆辛便走到床边坐下。
苏琅的湿发早已干了,如今僵硬地贴在额畔,挡住了面容。他虽然睡着,神情也不太安稳,一会儿就变了一个睡姿。
陆辛给他掖了掖被角,忽然注意到苏琅穿着粗布衣裳,床头却放着皱巴巴的、残留湿气的内衫。他顿然心疼懊悔,后悔来时没能多带件衣服。
这时苏琅却翻过身来,嘴里喃喃着什么。
陆辛侧耳去听,却是极小声、甚至因睡梦而有些含混的“阿年”。
殿下还在做昨夜的梦吗?
“我在呢。”陆辛俯首轻轻道,“已经没事了。”
陆辛转头看了一眼门帘,帘外的人语声并不明显,想来傅越是怕打扰殿下,特地到外面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做贼心虚似的,缓缓地伸出手,抚平了苏琅眉心的皱痕。
正欲收手。
苏琅的手却从被子里伸出,一下子握住了他。
“殿、下……”
陆辛有些惶恐,轻轻挣了挣,并未挣动。
苏琅睁开眼,噩梦的惊悸仍萦绕在心头。
“阿年,你不能离开……”
苏琅眼里流落的脆弱感攫住了陆辛,让陆辛再难挣扎。
陆辛软下声来,“殿下,我在呢。我不会离开的。”
殊不知,帘影掀动。
苏琅渐渐回过神来,只见陆辛背着光,身形僵硬。苏琅的视线越过陆辛的肩头,看到傅越用修长的手指挑着帘子,神情漠然地站在门口。
“长凌。”
苏琅唤了一声。
他昏昏沉沉中,犹记得长凌焦急的呼唤声,不晓得是梦是真。如今醒来,便想要确认。
傅越却偏过头,躲避他的目光,似乎下一秒,便要放下帘子,抽身而去。
“长凌!”
苏琅抬高声音,又唤了一句。
傅长凌这才向前一步,放下帘子,只是背手站在墙边,仍不过去,也不抬头。
苏琅不知道他在躲什么,陆辛却知道。
他脸上的伤痕,手指上的缠带……
是傅长凌带殿下一路逃出,殿下本该看到的是傅长凌,而不是陆辛。
不该呆在这里的,是陆辛。
苏琅从他的表现中察觉了什么。尤其是,他注意到傅越脸上的伤。
哪怕用膏药涂过,仍是如此明显。
两人的衣服皆是粗衣,想来是途中换过。
床头的旧衣衫还有湿意,傅越的外袍满是刮损,内衫晕着一圈圈血迹。
“你受伤了。”苏琅笃定道。他坐在床上,招了招手,“长凌,快来,让我看一看。”
傅越咬咬唇,这才慢慢地踱步到床边。
苏琅拉住他的手指,用眼神细细描摹他手上的缠带。
“是……”
“荆棘。”傅越很小声地开口。
他看了一眼陆辛,似乎有些羞耻,又害怕对方露出冷酷的神色。
怕对方笑话他:这个时候,还要故意做些小动作,到郡王面前邀功吗?
他只是,不太甘心。
在陆辛面前,他似乎永远都是如此狼狈。
他不想继续露出不堪的一面。
陆辛却很平和地开口,“昨晚冲出宴席后,是长凌带我们找到了出城小道。后来追兵杀过来,长凌便背着殿下穿过荆棘丛,又越过溪水,才找到这户人家暂住。”
一句句长凌听得人颤耳。
此时三人都无心计较这些。
苏琅沉默地看着长凌,随后开口淡淡地问,“伤口还疼吗?”
傅越摇头。
颊边火辣辣的感觉好像和意志分离了。
脑中只回荡着郡王的声音。
“郡王,不必、挂心。”
傅越的眼神犹有几分闪躲。
他对自己的定位仍停留于:以色侍人为主,治州理政为辅。
手上的伤倒也罢了,被误会是邀功争宠也罢了,只有这一副皮囊、不堪损伤。
“请郡王快起身,回军营安排大事吧。”
苏琅静静地放下手。
那一瞬抽离的温暖让傅越有些慌张。
“没错。”苏琅起身,“如今已经撕破脸皮,再无顾虑了。阿年,赶快备马回军,联络袁都督和江宁郡王,撰写檄文,讨伐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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