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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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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晏如因私事前往蜀中,顺便薅走了步夜。

-----正文-----

“蜀中?”

步夜把今日堆积下来的需要批复的文书叠起来放到一边,望着站在他桌前的凌晏如。凌晏如虽然平日不会换下官服,现下也把袍子换成了单衫,然而他披散的长发仍是令人望而生热。

今年夏天炎热得出奇,暑气蒸腾,人人脑袋昏沉、脚步虚浮,大理寺水池中的游鱼都钻到桥下,水面久久平静无波。大理寺惯常节俭,送来的冰块基本都堆在殓房降温,步夜的办公处的冰鉴勤勤恳恳地工作也不过聊胜于无——冬季储存下的冰绝大部分都给予皇室与达官贵人私用,凌晏如将自己份内的半数分给步夜,而步夜又几乎全部用在了这里,左右他在大理寺内办公的时间比在府内休息的时间长。

“不知为何大人邀我一起去?近来并未听说疑难案件。”

“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但这次不同,不是公事。”

“这可奇了。”步夜笑着说,“在下与大人的私事有什么关系?留在大理寺处理公务就好,大人的休沐并非我偷懒的理由。”

他这话细细品来带着刺,凌晏如似乎浑然不觉,语气依然不容置喙:“收拾下东西,我们明日启程。”

步夜极少拒绝凌晏如的请求(或者说“使唤”),一般早就该应下,但这次他只是笑着轻轻摇头,推脱说手头还有好几个案子尚未结案,案牍天算司昨日送来的新情报也需要整理分析等等,最后让凌晏如自行前往,说少了他跟在身后大约也自在,毕竟凌晏如此次前往蜀中是为的私事,而他没有理由知道和参与这些。

“找云中郡主与玉浅山打听我的趣事与传闻的时候,你倒是兴致勃勃。”凌晏如没理会步夜僵硬的表情,“如今机会摆在你面前,倒是满心满眼都是公务,不提事多钱少、难以得空休息了。”

原来他私下里这些小小动作没有瞒过凌晏如,那他现在的想法与打算是不是也瞒不过这双锐利的眼睛呢。

“……大人说笑了,不过是戏谑之言,况且云中郡主守口如瓶,从未透露一星半点,果然如大人说的那般聪敏灵动。若是大人非带人不可,昔日学生应当会欣然答应;再者,她平日也往大理寺跑请教您诸多问题,眼下就是个兼顾学习与玩乐的好差事,于她而言不是两全其美么?”

“受人之托,便是受的她的托。”凌晏如捻捻眉心,不想再与步夜这样进行言语上的推拉,少说多少句无意义的废话,他就能多批多少份公文,“你需要休息,步夜。此次出行不会扣你休沐的日子。”

“我待在宣京……”

“任你打听我的逸闻?”

终局已至。

凌晏如把他的理由都堵死了,再推拒下去也是无用。

前往蜀中的路上,步夜坐在凌晏如对面,问他:“郡主的委托,可是什么难解之事?依照她的性格,首先会自行解决问题,而向您托付的必然是大多数人都难以处理的事务。”

凌晏如望着马车外徐徐后退的绿意,神色淡淡:“见一见故人而已,并不要紧,也并不困难。”

“至于她,你还不够了解。”他转过头来,挑挑眉,“小时候背不出诗句,便撒娇耍赖;为文成篇后交予我修改,然后拿着半篇皆出我手的文章向南国公炫耀讨好;南国公不允许她看外头的话本,就差我帮她去买来,最后被南国公找出来,罚她课业加倍。”

“大人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

“对于当朝首辅‘旧时趣闻’的一点回报。”

不知怎的,步夜从这句话中听出几分促狭与愉悦。这种闲适的态度在首辅身上极少见,但也唯独在这种时候,他才能看到凌晏如的心也是鲜活的,存在着私人的喜乐。然而,正如刀背的宽厚不影响刀刃的锋利,他的掩饰与谎言,或许在凌晏如面前向来无所遁形,否则何故他非要自己陪同呢。

蜀中确是西南边陲的‌‎‍‍军‎‍‍‌事‎‌‌‎重镇,却一向有“少不入蜀”的说法,缘于其民风热情,生活悠闲,又有崇山峻岭与清竹洛水。蜀地地形崎岖复杂,平原稀少,交通不甚发达,因此朝廷对蜀地的赋税并不沉重,不过凌晏如却认识蜀地许多从事走镖押运的人。

蜀中街市人流如织,十分热闹,方言听着抑扬顿挫,有股泼辣的可爱劲,但不令人觉得嘈杂。步夜在凌晏如身侧撑着伞挡住强烈日光,关注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他看得入神,然而眼神迷茫似不视物,伞柄向凌晏如偏去,压到对方肩膀上;凌晏如回头瞧了自己下属一眼,也没管倾斜得愈发厉害的伞,只是站在糖水铺子旁边,盯着货车上沿的木牌陷入沉思,最后从摊贩手中接过两个竹筒。他把一个递给步夜,步夜顿了顿,将伞重新撑好,用左手接过来一看,竹筒里装着大半杯类似皮冻的物体,不似皮冻晶莹剔透,反而有许多细小气泡。这些冻都浸在红褐色的液体中,最上方则散落着粉白色的桃子果肉与艳红的西瓜颗粒,兼有小小的山楂糕碎。

“这是什么?”

“冰粉,一种甜品。”

凌晏如走在他身边,举着竹筒并未动作,而是说:“你手中那杯加了薄荷水,不太甜。”说完,他又递给步夜一根用某种植物的绿色茎叶编就的杆子,示意他搅拌一下后直接饮用。步夜腾不开手,于是把竹筒伸过去,凌晏如也顺从地帮他这个忙,还将大块的冰粉戳碎了。冰粉较之皮冻更有嚼劲,液体是红糖浆与薄荷水的混合物,使得冰粉即使未经过病症,滑下喉咙之后也能够感到清爽感自胃部蔓延,将体内暑气都拔除出去。多汁的果肉与山楂糕则增添些许酸甜口味,十分开胃。

“它可消暑气。穷奇会在西边山脚下,我们还需走相当的路程。”

“穷奇会……您与江湖帮派有所牵扯,真是令人‘惊喜’。”

凌晏如斜睨他一眼,再次默许他当面阴阳怪气的行径:“去见故人。”

说是故人,步夜却毫无头绪,凌晏如的过去是个谜团:在前往南塘查私盐案时,他是宣京一个天才少年的传说;在花家当西席的时日,他是温柔和煦又博学多识的先生;回宣京走到首辅的位置,他是手段强硬的改革家。唯有在中间这段时日里。他才不是一个符号。而自己作为凌晏如身边人,知道的不比任何人多,充其量也只是摸清楚凌晏如的性子,知晓应该怎么说、怎么做,又到什么程度。换言之,凌晏如从不向任何人完全坦诚,他虽喜好、也长于解密,但无法否认人心是难解的一副棋局,这场博弈充斥着未知与不稳定,因此他也总持消极的态度。步夜不会有美好的展望,而选择在铺就的既定道路上行走,畏缩但安全。

步夜正想进一步问问这位故人是谁,却听见前方遥遥传来惊恐的呼喊:“走水了——!快去救火!在西街角落的那家油纸坊!”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四散奔逃。百姓再出现时,手中都提着水桶水壶等物,奔跑的脚步声轰隆隆的,如同下雨前的惊雷。凌晏如与步夜站在街边,人流从身侧涌过,而他们只是静静站立着,步夜脚边是才喝了两口的冰粉,竹筒砸在地上,红褐色的糖水并其他固体在地上流淌开,像一泡脏污的血块。分明是烈日当空,步夜却感觉冷,冷到血液都停止流动,耳朵听不见救火之外的任何声音。凌晏如观察着他木头似的反应,眼看着街上人都走空了,他不得不出声提醒步夜应该动身。他这一提醒,步夜就甩开宽袖向西街奔走而去,他没有跑,但脚步很急,凌晏如收了伞跟在后头,在离开前回望方才站立之处的地面,冰粉被踩得稀巴烂,摊了一地,果肉碎块则黏在步夜鞋底,被他拖曳出去好几米。

油纸坊的火势不大,发现得早,扑灭得也及时,步凌二人到场时,只剩下几个在布衣百姓站在门口观望内部的情形。步夜走向靠在门边的中年人询问情况,他在来的路上重新整理过仪容,面上的笑容也已经无可挑剔。

凌晏如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等待,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大理寺要来剿匪了吗?”

来人是个高大的红发男人,右眼被眼罩盖着,左手拿着钱袋,右手边则还跟着一个人。男人与那人交代了几句,将钱袋塞进他手里,凌晏如能听见“重新”“修葺”“购买”等等字眼,随着疑似油纸坊主的人走进火场,红发男人也走到了凌晏如身前。

“弋兰天。”凌晏如说,“听说穷奇会的经营又出了些问题,宣京花老大让我前来。”

弋兰天睁大眼睛,随即哈哈笑起来,凌晏如说话时候的面无表情正是他最有趣的地方。

“确实不错,我写信给她说,之前她的法子虽然好用,但是长久以往,穷奇会缺乏明确的目标与凝聚力,更像是不押镖的镖局。”弋兰天摩挲下巴思考着,“人心涣散的话,这穷奇会就经营不下去了,我这个光杆司令做着也无甚意趣。”

“我问她能不能再从那花诏录里找些擅长运营管理之人,没想到她直接请了当朝首辅莅临。嘿,面子真是大。”

说完,他微弯下腰,凑近凌晏如的耳朵,压低声音问他:“你来与我见面没关系么?被他们知道后传出去可有得说了。”

“无事。”凌晏如偏过头去,看到弋兰天右肩上趴着只松鼠,“你培养了新的爱好?”他把在手里放了许久的竹筒递过去,里面插着那根搅拌用的棍棒。

弋兰天把里面的果粒用尖尖叉住喂给松鼠,盯着松鼠的小嘴上下开合,笑着说:“也不算是新的。这个暂且不提,油纸坊的火灾你们也来救火了?”

刚才弋兰天带过来的男人正是这油纸坊的坊主,这里是储藏油纸的仓库,他的店面在中心街上。由于保管不当,加之天气炎热潮湿,因此油纸自燃,导致一间小屋烧得彻底,其他几间则有程度不一的损毁。恰有穷奇会众在附近做工,彼时看见院落内升起的黑烟大觉不妙,便喊了人来,自己冲进去寻找伤者。弋兰天是事中得到消息,去中心街把坊主找过来,又给他钱让他再买些材料,略微补下生意的亏空——油纸商做的大多是预订的单子。

“穷奇会也做慈善吗?”

“这毕竟是天灾,又非人祸,帮忙也是应该的。”弋兰天对凌晏如的嘲讽不以为意,或者说早习以为常:凌晏如总想着以法与理应对事件,但自己离开彧家便是为了活得自由潇洒,若不出于本心行事则没有意义;他与凌晏如在对各类事物本就见地迥异,也曾辩论过些议题。

凌晏如向他投去冷淡一瞥:“随你。”

很多年前,弋兰天离开彧家的时候问过凌晏如,他未来做什么比较好,凌晏如也是这样回答的。他还多说了一句话——“任何事都没有好与不好之分,而只有你想不想的区别”。那时凌晏如站在宣京城门口,仰望着跨坐马上的弋兰天,对方裹着斗篷,似火的红发被尽数遮住了;他尚未得到那个绣金眼罩,右边毫无光泽的金色眼珠外是撕裂的伤疤,但他在笑,笑得极豪放、快乐,乃至猖狂,如疾风过境,吹得人睁不开眼,果然彧熏风这个名字与他从来不相称。

“如果有机会再见,必有好酒相赠!”

弋兰天一踢马肚,疾驰着离开了宣京,斗篷帽子被风吹落,张扬的焰火在白日下熊熊燃烧。凌晏如目送人影越来越小,又静静伫立了一会儿,顺着风缓缓走回宣京极尽繁华、又无比冷寂的街肆。

这个约定已然过去很久,某坛桑落酒在后山的泥土之下寂静等待启坛。弋兰天不知何时能掘开那抔土,正如他不知离京时匆匆一瞥中,凌晏如嘴角微妙的弧度是否为幻觉。他疑心自己是看错了,凌晏如是在欢庆热闹的宴会上仍然拒绝给出笑容的人,几年前彧熏风任鸿胪寺少卿的祝宴上,他也不过于宾客中沉默,贺词亦是官样文章,他甚至以为凌晏如对于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喜事抱有怜悯——恰巧,彧熏风正是所有人中第二个丝毫不觉喜悦的人。

那是个开始,为将来的离去买下伏笔。

“大人,这是?”

温润的声音横‍‎插‌‎进‍‎‍‌来。

弋兰天看到来人,下意识皱起眉头。毫无疑问,这男人容颜俊美,狭长双目下一点黑痣,薄唇抿成微弯月牙,笑容文雅和煦,一副极好相与的样子。弋兰天却觉不然,这笑面只是层皮,包着满肚子猜疑算计,官场中人不外乎是;而且这人叫的是凌晏如,目光却粘着他,无端散发出柔和却危险的气息。

凌晏如脸臭,也有手段,但不会为个人喜恶所动,眼前这位明显不然。

“弋兰天。”趁凌晏如还未开口,弋兰天先一步回答道,“穷奇会的老大。”

步夜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朝他作揖,直起身子介绍自己:“在下大理寺少卿步夜,此次随凌大人来寻故人叙旧,看来阁下便是那位故人,而穷奇会与大理寺,也是有段不可说的缘分在彼在此,属实有幸。”

弋兰天怎会听不出他话里话外明褒暗贬,所谓缘分也是指官匪对立的孽缘罢了。他懒得虚与委蛇,看在凌晏如面子上哈哈两声便不再回答,而是等着他把话接过去,不知凌晏如怎么会带着这么个下属,还能容忍他做少卿,难不成他几年过去,手中权力不多反少么。

“我来帮忙管理穷奇会,而你是来休息的。一切皆为私人往来,与穷奇会、大理寺和内阁都无关,圣上准的也是休沐。”

凌晏如拎起刚才被两人打机锋吓得跳到自己肩膀的松鼠,按回弋兰天怀里。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倒是对步夜如此咄咄逼人的情态感到疑惑又有趣。先前矛盾地拒绝他请求姑且按下不表,现下当着他的面暗讽上司与匪首有私相授受之嫌,即使早猜到这两人注定不对付,也没料到步夜会说出这般不经思考之言,毕竟实非他本性。联想到自己桌上被二次拆开塞回信封的信,已有的猜想也更笃定了几分——信为花忱送来的,内容有关暗斋的部分人员,皆是朝中人或相关人士。早知如此他就应该阅后即焚,而不是放任抱着公文的步夜进门,又任凭折子吸引自己的注意。

若问博古通今的天才凌晏如,世上何结最难解,他不得不承认情之一字古今最难解;若问情感淡漠的首辅凌晏如,被一群感情充沛的人包围是何感想,他则必须指出,人人有人人的不幸,人人必接受人人的不幸。

但对于他的重要之人,他私心仍是希望一生平安顺遂、所得即所愿的。

“那这火情便不查了吗?”

“有什么可查?油纸自燃而已,我已经给坊主重建的本金让他好好处理。”

步夜先是对穷奇会老大竟会资助百姓感到惊诧,接下便是对凌晏如的沉默感到不解:“尚未进行初步的调查,怎么能排除他人纵火的可能性?”但他脸上仍然是平静的表情。

弋兰天已然不耐烦了:“他家油纸享誉蜀中,百姓哪会无事生非,采购者又何必毁自己生意?”

“若有竞争者?”

“蜀中第二家油纸坊在几十里外,经营范围不在此处,自然毫不相干。两家规模都不大,油纸也不是什么油水足的行当,他们既没有本金、也没有本事去抢别家的客源。你不用多想。”

“在下只是尽调查的本分罢了。”

“那你大可进去看看。”弋兰天双手抱胸,松鼠凑过去吃竹筒里的冰粉,将小脑袋整个埋了进去。

步夜复走回去,身影没于屋宇之际,弋兰天出声了:“你这位下属是不是太谨慎了些?西街角落鲜有人影,因此这房子才被用来当做仓库,正如我刚才所说,纵使把这几间屋子全烧了,也没人能渔翁得利。”

“他本性如此。”凌晏如沉吟了一下,复补充道,“也可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话怎么说?”弋兰天来了兴致,左手捏住松鼠后颈皮保证它不掉进竹筒里。

凌晏如把伞撑开,给自己身侧的空气留了个有阴影的位置,弋兰天则好笑地看着他这闷罐般的举动,默认这为无言的拒绝,也不继续追问了。

过了片刻,凌晏如突然说道。

“你没必要知道,但是他可能会来找你。”

“他找我做什么?你看到了,他和我八字不合。”

“可能是……工作。穷奇会众呈上去的任务报告,不是在你桌子上摞成山了吗?”

“她连这都告诉你?!”

实际上是直接把来信给凌晏如看了。

“你在明雍时成绩优异。”

“……唉,我是希望她能来这儿好好放松一下。但我确实需要些微助力,既然你来了,不妨行个方便?”

“他也要好好放松,所以我把他带过来了。你且先说事情。”

步夜将屋内转了个遍,原本放在这里的基本都是成捆的油纸,如今只剩下一抔抔灰烬。焦黑痕迹最重的地方是窗边阳光直射之处,步夜蹲下身去,没有发现煤油的痕迹,也没有其他引燃物的的碎屑,除非纵火之人是利用其他的纸张进行的点火。他询问坊主,得知仓库的门一直是锁着的,开窗是由于半月前下了场雨,雨停后便打开窗通风干燥。钥匙只有一把,也由坊主亲自拿着。除非有人从窗子翻进来点火……但是这窗子只能抬起一定高度,‍‌‎成‌‎‎‌人‍‌‎应该钻不进来。假设是孩童纵火,但是小孩子为什么要特意爬进屋子点火?无论是贪玩还是有意烧仓库,都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案件似乎并无其他疑点与可能了。

过分简单,怎么会有这么巧合而轻易的火灾?可现场并无不自然之处,他的推断也理应将各种情况都推演过,眼前的情况确凿是阳光、潮湿空气与易燃物组合而成的小型灾难,只是万幸并未伤到人。既如此,谁应当承担责任与付出代价?被迫遭受了不幸的人找不到可谴责之人,而只能吞咽下苦果,实是不符公理之事。痛苦与愤恨无处倾泻,于是日夜不停于内心滋长,霉菌般繁殖,意识到其存在时早已被蛀出孔洞。

往日,步夜对于这种小案子和其背后的真相,是不以为意的,因为总存在着另一个更大的谜团、一个他所有行动的起始与终结,而步夜会不停地朝着它行走,这件事消耗了他大部分精力,使他能够忽略许多东西;但现在他不愿去回想,哪怕深入思考半分都是绝望。他因此陷入停滞的时间陷阱中,被困在无尽的穷极无聊里。

他要找些事情做,是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摆脱这样的现状就好。没有答案的问题,和没有问题的答案,只有坏与更坏,而不存在好与更好。凌晏如强行把他拖出有文书包围的安全区域,让他的脑子暴露于盛夏阳光之下,强迫他面对他孤岛般无路可走的人生。

他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不可再依赖他人,不可再希冀帮助,然后孤注一掷豪赌的结局在信纸上白纸黑字写明——他满盘皆输;真相无论多么惨痛恐怖也是真相,他曾嗤笑过许多罪犯与受害者的逃避,然而人的底层逻辑到底都用同种语言写就。

步夜迈开沉重的步伐,顶着阳光走到门外正在交谈的两人身前:弋兰天指着自己的眼罩,说它做工极细致,是冬暖夏凉的高档货;凌晏如仍然是平淡的神情,语气和目光却都软了不少。两人正如普通老友一般叙旧。弋兰天似乎对于凌晏如在朝堂中的诸多行为颇有微词,认为这般行事未来必定遭受反噬,却又说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其间熟稔安静的氛围,或许正符合了“少不入蜀”之言。

凌晏如眼角余光看见步夜走过来,简单问了几句现场的情况,便看向他身侧伞下的空位,步夜一霎便领悟他的意思,如饮甘醴地走到这片小小阴影之下。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弋兰天索性招呼他们去穷奇会休息,他一拍手,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僻静之处的房间。

穷奇会内部很热闹,一路上总有会众迎过来嘘寒问暖,主要对于弋兰天,但也有不少不怕凌晏如的凑上来左看右看,凌晏如则垂着眼睛不发一语。若有人问他是谁,他便答宣京花老大请来的,小弟们听见花老大就激动起来,认为凌晏如必然是个比明雍门更大门派的首领。吵吵嚷嚷一路,凌晏如也不拆穿,任凭他们想象去,最后还是弋兰天将人全都遣散去各干各事。

步夜也不清楚,凌晏如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在等弋兰天先尴尬到受不了。

印象里,穷奇会是蜀中无恶不作的地头蛇,真正到访后才知道它似乎悄无声息经历了一场巨变。田地中种植着庄稼与果树,扣去会众的口粮剩下的可以换成钱财;向外派遣的雇工也是重要收入来源之一。除此之外,穷奇会作为非官府的组织,在蜀中街心地段设置了援助处,有需要帮助的百姓皆可前去登记,若是会众力所能及之事,便作为任务接下来。久而久之,百姓似乎比起官府更信任穷奇会,街坊邻里间的鸡飞狗跳更是索性找穷奇会去评公理。

总体而言,穷奇会的发展处于欣欣向荣之势,不知道弋兰天有什么可担忧的。

步夜的房间布置简洁,虽然可见久无人住,但打扫得很干净。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架上则摆着些实用的书籍与话本。他坐在榻上直视院子,将每跟竹子的竹节数了一遍,又看着猫狗在草地上黏着对方奔跑大打架滚作一团,毛上沾满碎泥粒与草叶。几只小鸟站在屋檐向下观望,时而跳起来叫几声。

是很有生机的景象,但毫无意趣。步夜终于意识到,当他离开了工作与案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几年的人生几乎都由公务与追查暗斋撑起。空荡的心房中,诡异的阴暗情绪再次开始蓬勃生长,世界则如同蓝天般空茫。

那封信的内容在这半月内都从未从他脑海离开。

是花忱寄给凌晏如的私人信件,信很长,写了整整三张纸,其中有半张纸讲的都是一个人:斩魂,或者说向煦。刚看到这个名字时,步夜只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此人的身份,直至他看到“斩魂是借由王家管事的帮助加入暗斋的,管事作为暗斋的卧底,目睹了斩魂将王家剩下来的人全都杀死并纵火烧了王家”。从未体验过的阴冷与痛楚侵袭了他——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的生命都是斩魂的手笔。他记得向煦是当时王家收养的众多孩子中的一个,与他仅见过几面。他小时候也跑过王家各个角落,却很少见到这些孩童的身影,但是他清楚他们好像在一个个从王家消失。他的父母从不告诉他王家为什么要收养小孩,幼年懵懂的他也没有多想,只知道自己家族世代为御医,虽然只治宫中的皇亲国戚,想必也是心有大爱与慈悲的。

记忆中,向煦是个很消瘦的女孩,她性格沉默,眼神呆滞,几乎不与人说话。步夜不喜欢看见她,他自小学习医术,所以很清楚她周身环绕着死亡的枯寂气息,那种腐败的味道令他想到断气的兔子小鸟,她身上浓重的药味更是在此之上的加笔。

如果信中仅仅记载这些的话,是不足以让凌晏如在看到他进门时下意识按住纸张的。步夜注意到了他指节用力的动作,面色不变,将文书送给凌晏如,后来趁着凌晏如被人叫出去的空档将信看完了。

王家覆灭背后的真相令他如坠冰窟。

所有被他们买来的孩子,既是药物的实验品,也是药物的创造品。王家既用他们测试药的效果,也把血肉融进药里。那些孩童,进王家门之前还是“人”,进王家门之后只是“物品”,与鸟雀猫狗,乃至花草木石都没有区别。

向煦恨王家恨得理所应当,复仇自然也无可厚非,法度是救不了弱者的,步夜自己最清楚这点,一如他清楚自己后来是怎么做的。愚蠢地相信谢家插手的风言风语,在谢家潜伏多年,与谢行逸交好,又为了救他而将收集来的谢家罪证尽数奉给暗斋中人。他记得与他交易的暗斋中人,似乎是个女性,穿着黑色斗篷,只能从缝隙中窥见几缕玫红色发丝。既然向煦后来进入了暗斋,作为苍阳本地人,接受探查谢家的任务也十分合理,但是他根本无法想象这封信中描述的斩魂和那个苍白无力的女孩是同一人。

暂且不论那人的身份,目前已知的真相已经足够将步夜迄今为止的所有人生都烙上“笑话”的印记。步夜偶尔会安慰自己,尽管他不想伤害谢行逸,尽管他一开始就想着掀翻谢家,但他确实救了谢行逸,谢家也确实不够清白,互相抵消之下这些事便没那么罪恶。事实上,他恨错了人,害错了人,救人连赎罪都说不上。被人蒙蔽双眼,看到他人想让自己看见的,轻易相信“真相”,如同提线木偶一样,按照安排好的轨迹踏入无尽深渊。

那双眼睛在看着我吗,在为我的痛苦煎熬与愧怍厌弃而无上喜悦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继续吧,看着我将头套进树枝上高悬的绳索,日夜经受烈火灼烧。

追寻真相没有意义,所作所为没有意义,多出的十几年都是徒劳的苟延残喘,他身体中流着罪恶的血,理当烧成焦褐枯骨。

一旦被攫住心神,就很难再摆脱纷乱思绪,步夜努力回想着尚未完成的案件报告,在脑中塞入宣京的四季,逼迫自己想着坐在书房中下棋的凌晏如——凌晏如有让人安心下来的能力,他制造出安全的屏障,他身边之人都能够安心踏实地倾听狂风呼啸。

……

步夜眨眨眼睛。来自肉体的疼痛终于将混沌的思维撕开一角,有把匕首搁在左小臂上,割下浅浅的伤口。殷红血珠滚落而下,在鞋面上晕开暗褐色的污渍,却令他心神归位,甚至体会到一些快意,于是他浑不在意地用手边的纸张抹去血迹,扔进燃着的油灯中。

他又是大理寺少卿了。

仔细清点着还未处理完的文件。加上刚才又从凌晏如那里要来的机械性批复工作,桌台之上文书堆成厚厚的两叠,与一直置于其上的藏书并成三摞围绕着他,遮住外头探进来的光,让他感到麻木的安全。接下来只需要将身心投入眼前的纸张,过去就会离他越来越远。步夜迫不及待地打开最上层的文件报告,一边回忆案件内容一边写判决结果。

然后时间流逝到凌晏如推门而入,接着走到他的现在。

意识再次回笼,步夜已经站在穷奇会大厅的门口,穿堂风回荡着,将纸张掀得哗哗作响。弋兰天端坐桌前,左手支头右手捏着张纸,看到他走到自己面前也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他:“你想帮我处理这些报告吗?”

“在下很擅长文书工作。”他笑着。

弋兰天放下纸,在末尾盖了个章放到一边,终于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直视他:“很不巧,这对我来说也不过小事一桩;而且你上司说了,不能让你碰这些。”

“你别问为什么,我不知道。凌晏如是什么样的人你可能比我还清楚,那他叮嘱我必有他的道理,虽然被人使唤很不爽,但他总是对的。”

“所以,请回吧步少卿,您来这儿是休沐的,就算你把这些报告全部审完批完,穷奇会也不会给你一分报酬。”

说完,弋兰天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

“你很了解他吗?”

步夜眼前蓦地浮现两人站在油纸坊门口谈天的画面,他尖锐地问出口。

“算不上吧。”弋兰天陷入思索,“普通朋友,他帮了我一个小小的忙。”

普通朋友,这个词语对于大部分人而言都代表着简单而淡漠的关系,对于凌晏如则不然。步夜从未见过凌晏如身边有什么亲近之人,首辅派与他是政见相似的同僚,玉泽于他是疏远的合作伙伴,他在路途中经过那么多人,却从未真正和谁构筑过名为“朋友”的关系。凌晏如孤独,因此步夜想紧紧跟着他,尽管挡不住风雪,但至少能扶持一把。他不是凌晏如的友人,只能发挥无限接近于这个身份的作用,如今有个人告诉他,其实他本不必有这样的用处。

“步夜”每次想伸出的手从未拯救过谁,不是不义之举便是自作多情,王家的因果报应难道便是如此。

“……我能听听故事吗?”步夜的语气中有种难以言喻的艰涩。

弋兰天不懂自己这句话怎么戳中对方痛点的:他从前不理解朝中那些人虚伪懦弱却脆弱的心灵,历经千帆之后他仍然不理解。但他仍旧仔细地开始回忆,将凌晏如与他相识的故事娓娓道来。追溯到某场高朋满座的祝宴,聚焦于厌烦的两个青年人,弋兰天看不上这个冷傲的天才状元,凌晏如看不起这个遵循家族意志担任鸿胪寺少卿的彧熏风。彼时他尚未明白理解那玄冰中封着多么热烈的火,可那人恐怕早就看清自己直爽豪放的本性与圆滑逢迎的外交官没有任何契合之处。

与此同时,四川王府尹府邸中。

凌晏如请人通传了凌云心的名字,说是代表穷奇会前来与府尹洽谈合作事项。王府尹听了这名字差点将手边的茶翻在案几上,急忙将人迎进来,当朝首辅穿着一身普通便服,也未束发,甚至没有绷着严肃的表情。

“我只是受学生所托,来帮她的朋友一个忙。王府尹之前不愿与穷奇会商谈,他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我并无利用朝廷身份的意图,只是以凌云心的身份敲开一扇门,希望王府尹理解;同时,也不必当官府的话事人了。”凌晏如拒绝了王府尹端给他的茶,而是自己倒了一杯握在手中。

“是……是。”分明是炎热的夏季,王府尹却直冒冷汗。

“开门见山,王大人应当知道穷奇会设置的援助处,审案评断本是官府的事,百姓应当依赖与信任的也是官府,如今却被一群小喽啰抢了风头,大人知道为何么?”

“请大人赐教。”

“别叫我大人。”凌晏如皱起眉头。

“……请凌公子详细说说。”

凌晏如点点头道:“朝中对蜀中府尹的治理十分放心,因为王大人重视民生,从不苛捐杂税中饱私囊,又秉公执法从不徇私偏亲。”他眼见王府尹面上浮起喜色,便泼一盆冷水下去:“这正是官府不如穷奇会之处。父母官固然要关怀百姓,也断不可将慈柔混进刑案之中……只是,对于命案之流才可适用那套审判方式。蜀中民风淳朴,夜不闭户,找上衙门的大多也是邻里纠纷、家丑与赊账借款等私人问题,此时,朝廷的法度恰是无用的。”

王府尹未想到凌晏如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听闻首辅在朝中试图推行新法,差人在多地进行试验,对不遵守律法之人严厉惩罚,也导致新法遭受许多非议攻击。自然地,他认为凌晏如信仰法的绝对威严,亦不允许他人不按法律行事。但是,凌晏如说的也并没有错,王府尹在任十几年,经手的伤人案、命案、走私案之类是极少数,他的案头堆满的还是百姓间的口角与借贷问题,而他自是兢兢业业根据律法的白纸黑字审判。

例如,交好的两户人家,某天一家丢了五只鸡,陈家一口咬定是隔壁李家偷的,又从李家找出六只鸡,便告到官府来。李家叫苦不迭,说六只鸡是从山上抓的山鸡和自家本就养着的。根据律法,李家最容易偷到陈家的鸡,又证明不了六只鸡究竟是从何而来,那便赔陈家的损失。后来那五只鸡找回来了,李家却再不愿理陈家,陈家告官说是他们的判决让李家吃哑巴亏,从此不与他们来往,派人去李家时又被指责说查案不力让他们白白赔偿。诸如此类的案件,官府常落得两头不讨好。

“穷奇会什么都没做,只是让双方争议,听清楚案情后找到个折中的方法,询问双方的看法,做两者中的调解人。两方不互相让便不断提出方案,直至双方能够接受为止;若是不接受则下次再谈,直到各退一步谈妥为止。”

“这当然是和稀泥,衙门断案不能和稀泥;但是放任穷奇会如此做下去,百姓会排斥官府。穷奇会的首领不想看见这种情况,也不想担着百姓生活的责任,于是找我替他来谈。穷奇会的解决方案不足以服众,衙门的处理方式伤及生民和气,既如此,不如官府做见证人,若当事双方在穷奇会的主持下达成一致看法,便由官府下达判决,以示公信力。”

“穷奇会出苦力,官府只需要做个证明,两全其美。”

“你觉得如何?”

凌晏如喝了口茶,继续说。

“如果这件事就此敲定,接下来就讨论穷奇会与蜀中府衙进行经济与人力上合作的相关事宜……”

临行前弋兰天拽着凌晏如讨论了许久,关于穷奇会内部如何合并,关于如何打通官府的关节,零零总总列了有两张纸的事项。两人一一商议过来的过程中,弋兰天的不擅管理甚至令凌晏如怀疑他是否刻意藏锋好把事情统统丢给他处理。万幸这些问题于他而言不过尔尔,解决起来也很容易;而与官府谈判此事,也只有凌晏如做得得心应手。

与王府尹交谈的同时,凌晏如不禁忧虑:他猜想步夜已经看过花忱来信,不知会对此作何反应,只愿他能够将其中道理捋清想通。需要相谈的正事还有多桩,他并没有过多的精力可以匀给身在穷奇会的下属,只能构思个最为简单的兜底计划。

凌晏如并未注意窗外逐渐黯淡下去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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